“你要去双子镇?”一个戴着高礼帽的人这么问。
“对。”喂我东西吃的青年这么回答。
“你知道吗,我经常在世界各地进行魔术表演,去过很多地方。我去过矮人兄弟的木屋,那三个小矮人每天都开采一种有趣的矿物;去过一天八小时不间断燃放烟花的城市,那里的人们用巨大的黑帘笼罩整个市区,以求制造永恒的夜幕,他们的烟花颇为壮观;还有建在云端上的国家,他们的教徒能催动云层移动。我敢说世界上的每个角落都有我的足迹,但是嘛,我唯独没去过你说的这个小镇。”
“这......”青年愣愣,讪讪地说:“我也只是听说有这么一个地方。”
魔术师笑眯眯地说:“既然你决定要去那里,那就要做好自己的觉悟,你连有没有这个地方都不敢肯定,就更不要提下定决心去寻找你说的双子镇。”
青年哑口无言。
“你叫什么名字?”魔术师这样问。
“邓艰。”
魔术师继续说:“好的,邓艰,我对你说的这个地方感兴趣,我记得你说你是从西边的双子镇来的?那我就先去你的家乡,再回到东边,看看是不是真有第二个双子镇,那里是不是有第二个邓艰。”
我不想听他们两人之间乱七八糟的对话,魔术师的袋子倒是吸引了我,那是口有些破旧的灰色布袋,我亲眼看见魔术师从里面掏出了几十顶帽子,但我想那个口袋绝对装不下这么多东西。
乘着他们两人说话,我偷偷溜到了布袋旁边,从袋口悄悄往里看了看——黑漆漆的,于是我又把头伸进去瞧了个仔细,好像有一些微弱的亮光,就在我继续钻向口袋里时,突然有人从袋口抓住了我,我一惊,慌乱里紧紧咬住了什么东西。
“嗬哟,这个袋子可不能随便进。”魔术师把我揪了出来。“口袋还有一些缺陷,虽然能装下很多东西,但是最多装一个季度,一个季度后里面的东西就会不翼而飞。”
魔术师把我轻轻放了下来,他又说道:“不过我正打算制作一个更完美的箱子,最好能一直保存物品,并且......嗯?你还真会挑,这个帽子可是我在云上捡的。”
原来我嘴里咬着一顶帽子。我把它放在地上,退回到青年身后。
魔术师拍拍那顶帽子,抖落上面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了口袋。
他盯了我一眼,神色严肃:“你们也许不知道,云层上的东西,都是逝者遗落的,还是尊重一些的好。”
在即将和魔术师告别的时候,他把袋子送给了青年。
“袋子里的东西我都拿走了,这个袋子对你而言应该很有用,行李装在里面就好,只不过要记得在季节更替的时候,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在下个季度之初再装进去。”
我们一直沿着一个方向移动,我已经清楚地知道了青年要去一个叫双子镇的地方,他说那个地方在世界的最东边,所以我们一直向东走,直到被一片宽阔的海域阻隔住道路。
在那片广阔的海边,有一座海滨小镇。白天的时候,大多数居民都泡在海里,我和青年站在沙滩边,看那些渔民用手捞起一条又一条的海鱼。
那些巴掌大的鱼儿,在水里不断翻腾嬉戏,淡蓝色的鱼鳞和海水融为一体,根本不好看清,但经验老道的捕鱼人却能轻松把鱼捧出海面。
邓艰和渔民交谈,我懒得听他们的对话,于是沿着海岸线闲逛。
沙滩边,几棵矮矮的棕榈树矗立着,碧蓝的海水时涨时落,透明澄澈的天空中有几朵轮船般的白云,它们缓缓地往远处飘去。
在不远处,我瞧见了这片海域的一个入海口,那是一条直直的河,向海洋里不断地注入河水。
但往近了看,那条河里流动的好像不是水,而是像雾气一样的东西,那些雾气滚动着冲向大海,激起高高的海浪,许多块状的白雾从河里撞入海面,又慢慢下沉,同海水彼此融合,最后消失不见。
而每有一块白雾和海水融合,就会有一片鱼群出现在白雾消失的位置,那些鱼就是当地渔夫们捕捉的“艾若”。新生的艾若鱼群潜入海里,寻找着他们的大族群。
就在我看得起劲时,突然出现了海潮以外的声音,仔细听来,好像是有人在说话,我寻着声音走去,在入海口旁,发现了一间隐蔽的小木屋,我悄悄赶过去,蹲在门口,透过门缝偷偷观察里面怎么回事。
房间里,一个中年人坐在椅子上,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站在他旁边。中年人的一只手放在桌上,不过我也不确定那只手是不是他的,因为那只手掌只有婴儿手掌大小。
年轻人右手拿着一根闪闪发光的银针,左手按着中年人放在桌上的手背。中年人说话了:“儿子,你真的有把握吗?我......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我担心出什么差错。”
年轻人斩钉截铁地回答:“肯定没问题,学了这么久,我很早以前就有把握了。”
于是年轻人抬起右手,把那根银针扎进了中年人的左手手掌。
一线鲜血从针口处汩汩流下,猩红的血液顺着手掌流向指缝,最后滴落在地板上。
年轻人聚精会神地盯着那根银针,他一手继续按着中年人的手掌,另一只手捏着针,慢慢向外用力,准备把针拔出来。
随着银针一点一点向外,针口处的鲜血也渐渐涌了上来。
“爸,忍一下,马上就好。”年轻人信心十足。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后,一缕白色的烟气悄悄升起。起初这缕烟气很微弱,似乎他们两人都没注意到,但随着针头慢慢被拔出,越来越多的白气从中年人手掌上的针口逸散出来。
他的手掌愈来愈小,从原本的婴儿手掌大小继续收缩,这种情形下,年轻人慌了神,捏针的右手不退反进,想把那根银针重新推进刚刚的针口,用堵住伤口的方式来抑制雾气四散。
但随着手掌的收缩,针口的位置其实已经发生了偏移,这一推,反而扩大了伤口,让那些白气释放地更快。
于是顷刻间,中年人的手掌收缩到消失不见,只剩下右手手腕,现在对那些气体来说,宣泄的口子更大了,整只右臂像一截水管,无数气体不间断地从手腕处冲出,然后又一股股地汇聚在房间的天花板上。
随着雾气的冲出,中年人的整个身体,像泄了气的气球,急速压缩。仿佛他的身体全靠那些气体支撑。他的体型越来越小,先是从手臂开始,一整只粗壮的手臂刹那间缩小到消失不见,然后又是整个躯体开始收缩,整个过程只有几秒钟,就在这几秒钟内,一个完完整整的人,像海潮淹没沙画一样,消失地无影无踪。
那些聚集在屋顶的雾气,从屋顶的各个缝隙渗出,悬停在房屋上空,然后又全部向同一个方向飘去,戴眼镜的年轻人慌张地望着屋顶,跌跌撞撞推开房门。
他看见了门后的我,惊吓着颤抖了一声,又急忙把脸别过去,继续向雾气追去。
空中的那些雾气,一直向入海口的那条河边飘去,在抵达河水上空后,它们徐徐飘落,同河中原本的雾气一道,汇入茫茫大海。
又有一批艾若鱼群从河海交接的浪潮里钻出。
年轻人失魂落魄地站在海边,失神着跟着那群海鱼。
我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悄悄赶了回去。
“灰绵?你回来啦,要不要试试这条鱼?”
青年提着两条小鱼。
有人见状,走过来制止:“给动物吃就浪费了,他们本来就看得到那些东西,还是不要喂给他们。”
还好,反正我也不爱吃鱼。
我们打算第二天早晨坐船离开这里,本来应该早点休息,但是一直到傍晚我们都待在海边。
邓艰一直盯着海平面,我想他应该是信了当地人的话——吃下艾若可以看见海里的东西。“海里的东西”大概就是指那些从河里来的雾气吧。我不太懂那些雾气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因为我隐隐约约看见每个人身体里都有一些白雾,不只是人,就连水里的鱼也有。
夜晚的海滩很安静,昏沉的夜幕下,零零碎碎的星光穿过几片薄薄的云纱,模模糊糊地映在沙滩上。静谧的夜晚,耳边只剩下均匀得像呼吸一般的潮汐声。
邓艰驻足了许久,他好像看见了什么——水里一大片鱼群包裹着一个年轻人,这是白天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
等我们把那人拖出来以后,才发现他少了一只左手。他似乎也不在意,反而还执意走进海里。
一大片饥渴的艾若鱼群浮在浅海,等着那个年轻男人,就像等着接受祭品的神明。每一条艾若,都像一截绳索,它们一条挨一条紧贴男人的皮肤,组成一张严密的网,渐渐收拢——就像渔夫收拢渔网。
最终鱼群散开时,男人不见了,他身体里的雾气,已经融化在了海里,他和的父亲一样,在刹那间消失的干干净净。
这个时刻,我恍惚间看见海里的一些雾气开始上浮,它们剥离成一缕缕,像气泡一样摇摇晃晃上升,直至脱离海面,然后又继续轻飘飘地向上盘旋,如同无数细碎的尘屑被微风卷携飘上了天空。
在抵达天域后,许多缕白雾彼此融合,就像一滴水融入另一滴水;然后又相互聚集,就像几条河汇成一片海,它们逐渐、逐渐磅礴起来,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最终,天空中多了一朵云。
......
“你看到那片云了吗?”医生抬起右手,直直指着天空。
青年点点头,他端坐着,右手衣袖卷起,露出了右臂,那里有一道几厘米长的光滑缺口。
这是我们在船上的第一年。
医生漫不经心地捏着一根银针,将针尖放在火焰上慢慢灼烧。然后继续问:“那你知道‘艾若’是什么意思吗?”
青年摇摇头。
“的确,现在本地人都不知道艾若这个名字的来历,更不要说你一个外地人。”
医生轻微晃晃手腕,缓缓转动银针,令其受热均匀。
“很早很早以前,在海滨小镇还是一个小渔村的时候,有一批人说‘艾若’是‘眼睛’的意思,他们的理由是,按照很久以前当地人的方言,‘眼睛’的发音是‘艾若’。结合食用艾若后的效果,我觉得这个说法有些道理,但是很无趣。”
医生坐到青年旁边,拿起热水浸湿过的手帕,敷在青年的右手手臂上。
“后来又有一批人说,‘艾若’是‘空气’的意思,因为按照某种外传的拼写方式,这个词的前半部分即为‘空气’。这种说法的说服力并不强,但我很认可,因为它部分程度上说明了艾若的本质,尽管和我的想法有一些偏差。”
那根针插进了手臂,不久后随着针头拔出,少量深褐色的血液从针口流出。
“那艾若究竟是什么呢?”青年看着手臂上鲜血流过的轨迹,好奇地问。
“我认为嘛,艾若其实是记忆的一种化身。”医生拿着棉签,一点一点吸干青年右手手臂上的鲜血。他又取出一块鱼鳞般的纱布,仔细缠绕着缺口。“好了,一周之后松开纱布就好了。”
医生洗洗手,重新坐下,接着说:“在解释之前,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天性使然是什么意思么?”
青年疑惑地点头。
“在我看来,人由三部分构成,一是他的身体,二是他的记忆,三是他的性格,或者说是精神。记忆完全不受先天影响;性格既有天性的注定,也有后天经历的影响。比如中午吃的鱼片,如果把这道菜看作一个人,那么鱼片这种形式是它的躯体;一系列加工处理就是它的记忆;鱼肉最初的味道是它的天性,经过处理后最终的味道就是它的性格。而记忆和性格,共同组成了人的灵魂。”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
“身体需要灵魂支持,否则就会因为没有支撑而收缩。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的关系就像气球和气球里的气体一样。”
我突然想到了那个木屋里的中年人,那个像气球一样漏气的男人。
“艾若鱼通过接触,带走了一部分灵魂,于是身体的支撑变少,也就开始出现了缺口。那你猜猜我是怎么治疗的?”
“这......让缺失的那部分肌肤长回来?”
医生摇摇头:“失去的灵魂和肉体都不会恢复,我只是把你身体里剩余的部分进行了平衡,相当于用身体的其他位置填补了那个缺口。先通过放血,刺激你身体里血液的流通,这些血液靠着心脏的动力,贯穿人体,周而复始,轮回一般在身体里流转。而随着血液的流动,体内的灵魂也被牵制着流向薄弱的地方,也就是那些缺口。”
医生喝了口水,继续说:“你可以把那个缺口想象成一个盆地,体内的灵魂就像水流一样向低处流动,最终灌满盆地、填补缺口。”
青年听后有些沉默,他轻轻用手拂过右臂上绷带,我猜他可能有些不安,毕竟身体平白无故地少了一部分。
“尽管这不是最完美的解决方案,但目前来说是最有效果的,为了这个,我研究了近十年,从最初的设想到后来的验证和完善,都耗费了许多精力,甚至一度要冒险在自己身上实验。”
“您真是了不起。”青年赞叹着附和。
医生摆摆手。
“但我仍然不明白,为什么艾若和记忆有关。”青年问的问题,也是我的疑问。
“还记得刚刚我指的那片云吗?灵魂里的记忆被剔除后,那朵云就是下一代人的天性。”
这段神棍一样的发言,令我有些云里雾里,青年也皱着眉头。
“就和你身体里的血液流动一样,生命大概就是这样一个又一个轮回。”他又摇摇头:“算了,你把我的话当故事听就行,毕竟这也只是我的假设。”
于是医生不再谈这个话题。
我们继续在海上飘荡,航行时的风景很单调,每天都能看见一轮红日从海平面开始攀升,然后就是千篇一律的风和云,翻来覆去的鱼和浪,最后等到一道弯月代替太阳的时候,一天也就结束了。
偶尔能看到一些小岛,我们会在一些途经的岛屿边休整,土地平稳的触感轻松得让人上瘾。在某个岛屿上,我们碰见了一只乌龟。
这是只海龟还是乌龟呢?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龟壳很漂亮——雕纹一般,黝黑的壳上刻着一对漂亮的翅膀,流畅的纹路,繁复的图案,那对翅膀甚至有黯淡的花色,似乎之前的颜色更鲜艳,不过现在已经褪了色。
“好漂亮的壳。”邓艰不禁称赞。
乌龟缓缓抬起头,神色疑惑:“你是在说我吗?”
“对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独特的花纹,这对翅膀简直栩栩如生,就好像真是有一只蝴蝶趴在你背上。”
乌龟还在伸长脖子试图看向后背:“这样吗,我看不到我背上的花纹是什么样子,以前有人说它不好看来着,我还以为我的壳很难看呢。”
“不不,这么精致的纹理......说它不好看的是另一只乌龟么?他这么说肯定是嫉妒你。”
乌龟突然不说话,沉默一阵,又勉强笑笑:“不,是一只蝴蝶说的,那只蝴蝶比任何花纹都要漂亮,所以不会轻易嫉妒别人,大概是她以前和我开玩笑,才这么说吧。”
他顿了顿,接着说:“只不过因为我不会哭,为了找其他会哭的乌龟,她在很久以前就离开了。”
我正好奇乌龟的话是什么意思,突然听到有人惊呼。
“嗬哟,好漂亮的壳!”说话的是一个中年人,我对他有些印象,也是船上的一个旅客,似乎叫做贾明。
他双眼放光,快步穿过我和青年,蹲在乌龟旁边,两眼直直盯着龟壳上那团眼花缭乱的图案。
他两眼放光,小声嘀咕着:“这实在是......难以想象,天底下居然会有这么精致的纹路,甚至还能略微看见一些颜色,一定是这个岛上某些矿物的原因,鬼斧神工,简直是天赐!”贾明激动地自言自语,看得出来他很兴奋。
下一秒,他竟然直接伸出手,把手放在龟壳上,准备触摸那些纹理。
乌龟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伸长脖子仰起头朝贾明咬去。
贾明吃痛地惊叫一声,收起手,眉头紧皱,他盯着乌龟,冷笑一声,转身回了船。
第二天,再次看到贾明时,他正以胜利者的姿态提着那只乌龟,对着众人显摆,而那只乌龟的四肢已经被绳索束缚。通过他的吹嘘,我已经清楚贾明想干什么,无非是剥了壳卖给想收藏的买家,船上的旅客也一致同意这片巧夺天工的龟壳价值不菲。
乌龟显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清楚自己没有挣扎的力量,他很坦然。
为了不损伤那片漂亮的龟壳,贾明听取了船上渔夫的建议,准备先用开水浸泡,等乌龟泡熟后,再用小刀沿着龟肉与壳边缘划开,然后锯开乌龟四肢骨头,分离脊柱、头骨和尾骨,把龟肉拉出来以后最终用刷子刷净。
但是在这之前,他决心让乌龟吃吃更多的苦头,便以清洗龟壳的理由从船上借来了一把船员清洗甲板用的高压水枪。
他把乌龟放在地上,抬起水枪朝龟壳喷去。尖锐的破空声,激荡在甲班上,直直的水柱闪着幽幽寒光,这些柔软水珠组成的锋利的尖刀,咆哮着朝乌龟挥砍过去。尽管乌龟皮糙肉厚,但在猛烈的冲击下,他感到自己已经有些支撑不住,明显能感受到伤口带来的灼烧感。
贾明内心产生了一种愉悦的快感,他对昨天乌龟咬的那一口仍然耿耿于怀,复仇的快感令他心情舒适,嘴角不住上扬。但没过几秒,他的笑容就凝固了。
乌龟背上那一团绚烂的图案,掉了下来。
那对缤纷的翅膀纹理,在水流冲击下,支离破碎,如同崩溃的水晶,顷刻间瓦解成几块碎片。
贾明慌忙中停下水枪,扑到乌龟旁边,捧起那些碎片。他睁大眼睛,细细看起,双眼从慌张到迷惑,最后神情异常,转而又愤恨地吼叫:“什么东西!搞了半天是只死蝴蝶粘在壳上面,白高兴一场!”
他手一扬,那些早已粉碎成几块的翅膀碎片坠落到潮湿的甲板上。
听到贾明的话时,乌龟已经很震惊,等他看到混在水流里的蝴蝶时,登时双眼模糊,头脑晕眩,紧接着两眼一黑,四肢僵麻,瘫在地上,没了动静。
乌龟死时眼里噙着泪水,只不过他已经被水浇透,那些泪珠混在水里,谁也没发现。
贾明懊恼地走到乌龟旁边,猛地一脚把乌龟踹下了船,黝黑的乌龟扑通一声撞进了海里,那些蝴蝶的碎片,也被当成垃圾冲进了海里。
我有些厌恶这个男人,所以刻意和他保持着距离。但那个男人找上了邓艰,他说他知道双子镇在哪儿,并信誓旦旦地宣称在双子镇就在南方。
尽管最后下船时,他偷走了魔术师送的布袋,但青年还是选择相信他往南走。我很理解他,毕竟比起漫无目的的满世界乱蹿,还不如相信一点点微弱的可能。
有一条贯穿南北的铁轨连接着最北方与最南方,我们选择登上火车赶往南部。
而在火车上,我注意到有人一直盯着我们。那是个瘦削的年轻男人,就在我疑虑的同时,那人走了过来,他朝青年递去一块手掌大小的光滑玻璃片。
青年迟疑地伸出手,接过那片玻璃:“这个......”
“送给你的,擦干净看看。”
青年抬起衣袖,认真地擦拭了一遍那张漆黑而光滑的玻璃片,我也好奇地凑了进去。
玻璃片里出现了一条条若隐若现的白色丝线,随着来回擦拭,一些丝线慢慢汇聚,勾勒出两个身影,剩下大片的白色絮状物构成了自然的环境,但是还有些模糊,青年又擦了擦,于是画面慢慢明亮起来,那两个身影也逐渐清晰——一条河边,一个人同一只狗。
那人本想离开,但犹豫片刻,又递过来一块玻璃片:
“这个应该也是你的。”说罢他不经意间瞟了我一眼。
邓艰小心接过,仔细擦擦,上面也浮现了画面,同样是一人一狗,但是与上一片玻璃不同,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狗却不是同一只狗。不过两块玻璃片上的内容倒有些相同,都是小狗奔跑在前,人在后面追赶。
他看着第一块玻璃片:
“这是我吗?应该就是我吧。那只小狗是灰绵吗?他们毛色也一样。”
“我也觉得,所以才把这片虹石给你。”
邓艰又看向第二块玻璃片。他愣了愣:“这个......应该也是我吧,但是这只狗......”他还没说完,就朝我看了一眼。
那个人点点头:“所以我才在想要不要给你,但是看起来是你的没错。”
现在青年两腿各摆着一块玻璃片,他左看看,右看看,眉头紧锁。
“我肯定这是我,但是我对画面里的场景似乎完全没印象,这是谁画出来的吗?”
那人摇摇头:“里面的内容是未来将会发生的事。”
“预言?”
“和那种东西差不多吧。”
青年端详着那两片漆黑的玻璃,那些组成画面的白线像血管脉络一样镶嵌在玻璃里。
“这种玻璃还有吗?我在找一个地方,我想看看我找到没有。”
那人摇摇头:“这是几个小矮人从地底挖出来的,我也只有几片。要不你说说你要去哪儿?万一我刚好知道呢?”
邓艰仔细地说了一遍。
那个年轻人又摇了摇头:“抱歉,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个地方。”
过了几站,那人下了车,和他一起下车的还有一个女孩。几天后,我们也下了火车。
南方是一片庞大的草原,绿色是这片世界的主色调,偶尔会看见一些湖泊作为草原的点缀。尽管草原上没有遮挡物,但起起伏伏的小丘陵也有些阻碍视野,于是在向南的大前提下,我们尽量沿着高地走。
白天,我们根据太阳的升落判断东西,夜晚,又根据星辰的指向辨别南北,日夜兼程下,期盼赶到双子镇——直到某天,太阳迟迟不落。
它悬在天上一动不动,像一具吊死的尸体,冷冷挂着。如果不是周围云层飘动,我会以为天空中的时间静止了。
阳光投在草地上,那些微风下摇摇晃晃的小草反射出一股温暖且明亮的绿色。我们坐在原地休整,还等待着太阳落下的时刻,但事实证明,太阳的位置没有发生一丝一毫偏移,因为草地上那些小草的阴影,除了风吹引起的颤动,没有发生一点变化。
所以我们也不再等下去,随便走哪边,也比干坐着强。
草原里没有明显的参照物,为了防止迷路,邓艰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一直朝太阳的方向走。
就这样没过多久,我们抵达了一座名为原台的城市。
初入原台时,青年就开始诧异,因为这里人流简直是一条不会逆流的河水,只沿着一个方向流动,每一个人,不论年龄,不论性别,都只朝一个方向移动,而原台城的街道是一个又一个同心圆环,它们一环绕一环,一圈围一圈,构筑成了这座宏伟的都市,人们像时钟上的指针,绕着圆心滴答滴答一圈圈地走下去。街边林立的高楼像河边的树,一棵连着一棵,冷冷矗立着。我们秉着入乡随俗的原则,溶入人群,和他们一同流动。
但这种莫名的秩序突然受到了挑战——大概几十米外,两个黑影正逆着人流狂奔。一个穿着长袍的矮个子在人群间来回穿梭,一个同样穿着长袍的高个子跟在后面横冲直撞,被他们推搡的居民无一不失去控制般晕头转向,霎时间,街区乱成一团。
而那两个罪魁祸首还没停下来,跟在后面的高个子一边穷追猛赶,一边叫骂,前面的矮个子怀里紧紧裹着什么东西,头也不敢回地撒腿疯跑。
他们正直直地朝我们冲来。
高个子高喊:“帮忙拦住那个小偷!”
邓艰听罢,下意识伸手准备拦下矮个子。
矮个子见状不对,一边跑,一边微微弯腰,想要放低身体从邓艰的手臂下钻过去。但想不到这个青年眼疾手快,右手直冲矮个子怀中,再顺手一抓,便要夺来那个脑袋大小的包裹。
矮个子双手抱胸,死死护住包裹,寸步不让。但他的力气似乎并不大,怀里的东西已然快被邓艰扯走。
眼看高个子要追上来,他近乎用央求的语调说:“还给我,那是我的......”听声音,明显是个女孩。
不过她话还没说完,后面的高个子已经赶了上来,那人目光一凛,瞥见邓艰和矮个子手中的包裹,便蛮横地一抬手,将其抢了过来。
此刻他居高临下般扫视面前的矮个子,冷笑着骂了一句。邓艰皱皱眉,他没想到对于一个小偷,这个人骂得这么难听。
那人又看向邓艰,打量了一会儿:“不是这儿的人?”
邓艰点了点头。
这人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被骂的矮个子,也不反驳半句,只是将长袍上的兜帽向下扯了扯,遮住上半边脸,埋着头。我站在邓艰身边,仰头就看见那个女孩脸上淌着两行长长的泪痕。她深吸一口气,我以为她平复后就要离开,没想到她突然又抬起头,盯着邓艰。
“凭什么?”这句话声音微弱。
“凭什么!?”她突然放大声音,尽管这几个字有些颤抖。
“凭什么就我们没有?凭什么你们天生就高人一等!?”
邓艰明显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好按自己的想法回答:“我们没有谁高谁一等,如果你是说没有钱的话,应该自己工作,起码也不该偷别人的东西......”他还没说完,那个女孩就不耐烦地打断他:
“我最讨厌两种人,一种是居高临下瞧不起人的。”我知道她大概说的是那个高个子。
“另一种就是你这样的,故意装得不知情,假惺惺的最恶心。”
青年哑口无言。
女孩用手背拭去泪痕,转过身,低头擦了擦脸,匆匆离开。
我很识趣地跟在邓艰后面,突然被人冷嘲热讽,让他心情不太好。我们俩顺着外环的街道绕了一圈,便准备进内环看看。
在原台,总共有七条圆环街道,这里的居民似乎没有什么方向感,为了让他们能顺利地在不同街区间回来,有一条贯穿原台圆心的白色直道,连接着不同街道。我们踏上直道,直接去了最内环。
原台的内环有一座标志性建筑——圆心尖塔,它坐落于城市中心,是这里所有环形街道的圆心。圆心尖塔是整个城市最高的建筑,塔尖呈圆锥状,直指天空。登上最高层,俯瞰原台的时候,能看见密密麻麻如蚂蚁一般的人群,以默契的秩序围绕尖塔旋转,此时会使人产生幻视般的错觉,仿佛置身漩涡中心,被激荡的如水流般的人流包围。
邓艰向四周眺望,他那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突然抽搐一下,然后眯着眼,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了一些端倪:远处一间房屋的墙壁上,嵌着几面黑色的窗子。黑色的窗子并不特殊,关键在于原台没有黑天,所以这里的窗子一律明亮通透,那几面黑色的窗子看起来才那么扎眼。
顺着一路数去,那间房子应该在第六个圆环,而我们看见的那一面墙壁处于第五个圆环街区,原台的房子基本都连接着两个街区,这件事我们也清楚。
不过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相比之下邓艰更想在这里打听双子镇的消息,但很明显,天生缺失方向感的原台居民们,几乎一辈子也不会离开这里,即使离开这里大概也不会再回来,所以想要从他们这里得知外界的信息,不算什么明智的选择。但是邓艰迫切地希望找到双子镇,所以奢望把握住所有渺小的可能。
我们在原台住了几天后就打算离开,由于不清楚方位,邓艰决定先走出原台城,一直朝一个方向走,直到太阳正常升落为止。
不过在经过第六环时,我们正好路过那间有黑色玻璃窗的屋子,准确地说,这不是一间屋子,而是一个店铺,一家花店,一家破败的花店。
花店门前错综复杂地摆放着一排排与人齐高的木架,木架上空空如也,但大概能猜到是用来放置花盆的,只是不太清楚为什么要被随意摆放,透过一排排木架的缝隙,能看见紧闭的店铺大门已经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这里的人都忙着赶路,似乎没人关心这一家花店的情况。
不过邓艰倒是很感兴趣,他好奇地靠近那座花店,想了想,没有选择走大门,转而去到玻璃窗边,站在稍远处看向屋里。
只消一眼,他的神情即刻定格在吃惊的模样上,放大的瞳孔上倒映着一点光亮,整个人呆呆地立在那儿。
我好奇地跟上去,趴在窗子上,勉强能看到屋里的情形:漆黑的房间里,有一小块鲜红的火苗,正安静地悬浮在半空,而除了这一抹火苗,再也看不见屋子里的其他东西。
我很想多观察一会儿,毕竟屋子里太黑,什么都看不清,但在窗子上趴久了,我有些支撑不住,一不小心滑倒在地,撞到旁边什么东西,发出一声闷响。
屋里立马传来窸窸窣窣的微弱响声,是有人在里面吗,但这样一个废弃的小店,怎么会有人呢?
我一抬头,才发现窗口上已经透出了正常的光线,窗子也不是黑玻璃,不过由于我不够高,屋里的场景我还看不到。
但邓艰看得到,他此刻表情复杂,张口正要说什么,屋里却传来话语。
“你看到了?”这个声音有点熟悉。
“嗯......刚刚那是什么?”邓艰的语气,似乎认识这人。
“我说过,最讨厌你们这种假惺惺的人,非要装得不知情。”我想起来了,这是偷东西的那个女孩。
她继续说:“别想了,我没拿你们的灯,这盏是我自己的,你能不能走远点?”
邓艰很想问个清楚,他向前几步,走到窗边,认认真真地说:“我的确是不知情,一是不知道你说的‘你们’指谁,二是对这里好奇,才过来看看,没想到能撞见你。”
屋里的人冷笑一声,也不回复,邓艰只好继续说:“如果你说的‘你们’指我和那天那个男人,那你一定是误会了,是他说你是小......”邓艰一顿,意识到不能再说下去,连忙改口:“我的确不认识他。”
屋里的人依旧没有回应,我能理解她,有时候没有必要对不相信的人说太多话。
邓艰在屋外站了很久,在很多时候沉默是一种无力的辩解。
但他终于还是等到了赦免。
那扇沉寂的破旧木门被缓缓推开,门缝里露出一个憔悴的人影,被兜帽遮住面庞的女孩扶着门,侧着半个身子,一言不发地打量邓艰。
稍久,她似乎下定决心,说道:“你不是对刚刚的东西感兴趣么?如果你能证明自己不知情,我就告诉你刚刚那是什么。”
“这要我怎么证明,总不能把那人拉过来对质吧?”
“照我说的做,你先进来。”
邓艰迈着步,踏进小屋,我紧随其后。
住在原台的几天时间里,我们已经清楚了这里房屋构造全如竹节一般节节相接,一座屋里的几个房间宛如串绳的玉珠颗颗相碰,因此每个小房间都有两扇门,这间花店也不例外。
屋里有几张桌椅堆在墙角,墙上的贴纸卷着边,画里的花卉也掉了色,天花板的墙角有一些灰黄的水渍,不过地板很干净,似乎不久前才被打扫拖洗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木头腐烂发霉后的涩味——这是一种被遗弃、被忘记的味道。
那个女孩站在一张木桌旁,木桌上有一盏短小的铜灯,另外几根小火柴堆在一起,还有几块碎玻璃片叠在桌上。
“把门关上。”
邓艰关了大门。
“到我这里来。”
邓艰走了过去。
“坐在地上。”
邓艰看了一眼地板,盘膝坐下。我蹲在他们旁边。
女孩拿起一根火柴,想把它点着,但她的手却抖个不停,几番尝试下,火柴在一声清脆的响动下一分为二。女孩深吸一口气,余光不经意扫过邓艰,而后成功点着了另一根火柴。
现在她右手斜举着火柴,左手拿着一块方形黑色玻璃片,那盏铜灯就在她面前,她小心地把玻璃片的一边放在铜灯的灯沿上,使其呈一定坡度,再将火柴靠近玻璃片。
“这是在干什么?”那张桌子有些高,盘膝而坐的邓艰探探头,想要看个仔细。
“你知道么,本来我可以不用火柴的。”女孩沉着声。
“什么意思?”
那片玻璃上反射着火柴的焰火,一闪一烁,像两颗互相辉映的星辰。
“有些东西生下来就是注定要成灰烬的,就像这根火柴一样,烧光凉透后,风一吹,什么也不剩。”女孩一边说,一边提高了左手的位置,让那块玻璃与铜灯间的坡度更加陡峭。此时我注意到那块玻璃上好像有一些亮晶晶的液体。
“你有听过这样一个传说么,世界上有一种灯,点着后,它不会发光,反而吸收周围的光线,于是使得周围漆黑一片,但是灯盏火苗的光亮却不会被吸收。”
邓艰盯着桌上的铜灯,摇摇头。
玻璃片上的液体越来越多,看起来就像禁不住高温的炙烤,渗出一滴又一滴的油汗。
“有一批人,他们住在云上,每人都带着一盏这样的灯,每当太阳快滑落到地平线以下时,他们分别飘着云去不同地方,再点着灯,于是天空慢慢变黑,而那些火苗,就是星星。”
玻璃片上那些的亮闪闪的液体顺着坡度逐渐滑动,慢慢滑向玻璃边缘,然后从边缘滴落,坠入灯盏的碗状凹口里。
“这种灯烧的油,来自这些叫做虹石的水晶。”女孩说完,又把左手抬高了几分,好使那些油状液体全部滑进灯盏。这个动作持续了十几秒,直至那些液体占据铜灯凹口的一大半。
女孩突然松开右手,那根将要熄灭的火柴猝不及防地落入铜灯的凹口,点着了那些闪光的液体。
“我们把这种灯叫做星灯。”
宛如烟花爆炸一般,一大片黑幕顷刻间膨胀,笼罩住四周,视线里黑压压一片,被掩埋的窒息感从眼睛蔓延到喉咙,吸进去的空气怎么也吐不出来,屋里木头发霉的涩味与油灯点着后的味道融合,卡在嗓口。我惊慌中站起,四处碰壁,最后贴在一块冰凉的木板边冷静了下来。
黑暗里,一小抹火红的光亮摇摇晃晃升腾起来,不用想,那肯定是铜灯的火苗。
幽幽黑暗里,女孩的声音回响:“星灯这个名字很贴切。”
她话音刚落,我好像隐约看见漆黑的屋里有了第二团微红的光亮,这一团光芒有规律地闪动,它的颜色在浅红到深红之间一收一放,频率均匀地像海潮起伏。
“你叫什么名字。”
“邓艰,艰难的艰。”
那两抹光亮相隔不远,不过灯盏的火苗位置高一些,另一团红光则位置偏低。
“好,邓艰,现在我相信你的确不知情了。”
我好像听到有几声轻微的脚步声。
“我叫阮星蕊。”她的嗓音颤抖,而后脚步声越来越响。
突然邓艰发出一声受惊吓的呼喊,那份微弱的红色光团赫然从低处升起,接着开始摇摇晃晃快速移动,我登时脊背发凉,因为那团红光正直直冲向我。
房间里回荡着急促的脚步声,这声音逐渐逼近,一声接一声,一步紧一步,几秒钟后,脚步声的主人已经来到了我面前。
还没等我弄清这是邓艰还是阮星蕊时,背后传来“咔咔”一声,我立马明白了,我身后的木板原来是里屋的房门,这个人正在转动门把手,而那团红光此刻就悬在我头上不远处。
邓艰的声音也突然传出,他大喊一声“回来”,但却没有立马跟上,反而过了几秒,才有脚步声传来,这脚步凌乱,不时还有磕碰的声响掺杂。
随后连续几声房门被推开的“吱呀”声传来。
我能确定面前的人就是阮星蕊,那团红光应该正被她举在手上。我猜她下一步就要从里屋离开,但就在我思考的时候,后背突然受到一股冲击,撞得我生疼,紧接着,面前传来嘭的一声响,我意识到,在看不清道路的情况下,阮星蕊一定是惊慌之中踩到了我,而后没站稳摔了下去。
毫无意外,那团红光也跟着直直落了下来。在这一段时间内,邓艰的脚步声愈发逼近,他正急冲冲赶来。
黑暗里,阮星蕊摸摸索索,刚要站起来,邓艰却已经赶到面前,尽管看不到对方的身影,但漆黑环境里的那团红色光焰完完全全会暴露位置,只听得啪嗒一声,邓艰便已抓住阮星蕊的一只手臂。
女孩开始尽力挣脱,邓艰也死死不放手,两人扭斗在一起,木质地板上传来吱吱呀呀的响声,僵持一段时间后,他们的动静小了一些,漆黑的屋里,只听得见他们两人急促的呼吸声。
邓艰最先开口:“你拿了我什么东西?”
阮星蕊声音虚弱:“你要不先试试自己的心跳,我要是你,动作肯定会小心一点。”
黑暗里又传来衣服摩擦的响动。
“你知道为什么星灯是一个好名字么。”女孩声音颤抖,明显还没缓过气来。
邓艰不说话。
“你当然不知道,原台的人也不会知道,知道的人也不会说。”她咽了咽:“有人以为星灯做了星星才叫星灯,那不过是天上那些人说的漂亮话。”她又咳了咳。“那些灯最开始叫心灯,心脏的心,你明白了么。”
“那你手上拿的是我的......”邓艰的语气紧张,我察觉到他说话腔调都有些变形。
“只要被星灯一照,我们的心脏就会暴露在身体外,暴露在黑暗里,所以和你想的一样,我手上拿的就是你的心脏。”
邓艰听闻,急忙去抢夺那一团红光,阮星蕊听见动静,用力大声说:“你最好不要乱动,万一不小心把它摔坏了碰碎了,你可别怪我。”说罢,还晃了晃手里的红色光团。
她又咳了咳,缓了几口气,大概恢复了些精力:“能不能先松手?你抓得太紧了......”
邓艰突然打断她:“你的心脏呢?怎么没发光?”
这时我也才注意到,按照阮星蕊的说法,现在应该有三个光源才对。
“怎么没发光,那盏星灯就是啊。”
“什么意思?”一股不好的预感在邓艰脑海里诞生。
“意思就是我的心被拿来做了灯,不然你以为星灯的原材料是什么?我给你说实话好了,现在这盏星灯有缺口,没法再给自己用,所以我要找另一颗完好的心,填在自己空缺的心房里。”阮星蕊语气平淡,仿佛再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你一开始就打算好骗我?”
“没办法,谁叫你是外面来的,再说这难道不是你欠我的?全是你那天多管闲事,既然你不让我拿那颗心,那我就拿你的心。”她哼笑一声:“今天要不是因为你那条狗,我早就跑了。”听到这,我往后缩了缩。这时屋里好像亮了一点,我能模模糊糊地看清两个人的轮廓。一个高一些的身影分别用左右手抓着另一个人影的左右手。
他们好像也注意到房间的光线变化,稍矮一些的人影突然挥动右手,她似乎很想把邓艰的心脏安进自己的胸膛。
邓艰立马用力把阮星蕊的右手按了回去。
两个人的身影好像又清晰了一分,犹如黎明的天空将亮未亮,屋里灰蒙蒙的暗色正在渐渐发白,视野也在逐渐清晰。
阮星蕊现在的反抗很激烈,邓艰似乎想到了什么。在眼前景象越来越明晰的情况下,他意识到那盏灯一定是快没燃油了,灯的效力正越来越弱。
这正是阮星蕊的主意,她想在灯灭之前把手上那颗跳动的心脏塞进胸膛,这样只要坚持到星灯熄灭,心脏不再暴露出来,这颗心就永远属于自己了。
窗外泛起一片微弱的光芒,那大概是太阳光快要侵入屋内了。
邓艰意识到目前的危险,脸上有些愠色,手上发了狠,左臂直直一甩,将阮星蕊的身影扯得一晃,再横向一冲,一只手掌钳口般紧紧抓着阮星蕊两只手腕。最后右手一挥,稳稳将红光夺过。顺势再将其放回胸口。
这一通动作蛮横粗鲁,阮星蕊想要反抗,但力量上的悬殊让她无能为力。
星灯的油终于是燃尽了,那团红光黯淡下去,明亮的光线从窗口投入,屋子里暖洋洋的。
阮星蕊失魂落魄地软了下去,她先是盯着面前的邓艰,而后又呆呆地望向我,最后垂着眼睛,失神地看着木桌上的铜灯。
她仰起头,闭上眼睛,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勉强站起来,僵硬地收走木桌上的铜灯,而后转身向门口走去。在经过邓艰身旁时,阮星蕊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此刻她脑里的思绪混沌成一团,想起燃尽的灯油,她模糊地意识到自己似乎避免不了某种宿命,这时反而有种轻松的解脱感产生。无数回忆的片段在脑中闪烁,曾经见过无数遍的黑夜与白昼交替在眼前奔袭,大概是幻觉吧。但脚下轻飘飘的,感觉自己成了一片鹅毛,在漫无边际的天域飘荡,是回到云上了吗?
阮星蕊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和邓艰都吓了一跳,她是正面摔倒的,摔下去的动作直挺挺地像一截被锯倒的原木,除了最初的那一声巨响外,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她就这样昏了过去。
邓艰迟疑地走到她旁边,喊了两声名字,却没有一点反应,摇了摇她的肩膀,依旧没有回应。
这时他注意到阮星蕊的兜帽旁边有一团红色的粘稠液体,察觉到那殷红色的液体是鲜血后,邓艰立马推着阮星蕊翻了个身,她戴着的兜帽滑了下去 ,露出了一张惨白且毫无生机的脸。
阮星蕊的额头被磕出了血,而她的脸颊又毫无血色,在病态的白皮肤的映衬下,那几条狰狞的血迹就像雪地里的赤蛇,冻僵似的趴在她那张冰凉的脸上。
邓艰叹口气,在内心深处某种情感的驱使下,他似乎没办法一走了之。于是只好把面前这个晕厥的女孩抱进里屋,替她处理伤口,再用热水擦干血迹,最后安安静静守在床边。
我没有那样的耐心,不想待在旁边,于是躺在门口晒太阳打发时间。
我偶尔会观察观察面前这家被人遗弃的花店,最令我好奇的无疑是那些比人还高的木质花架,它们摆放的没有一点规律,乱七八糟地堵在门口,此外窗下的墙边还倒着一个绿色的圆柱体,我想起那好像就是我不久前撞倒的东西。
走过去细细一看,我认出这是个邮筒,不过它绿色的漆皮掉了几大块,露出斑驳的锈迹,冷冰冰的铁皮上附着几大片苔藓,连接处的螺钉也掉了几个,剩下一块方形盖子松松垮垮地保护着邮筒肚子里的隐私。看起来它似乎已经无人看管。
当我拉开那块绿色的大铁皮盖子后,看到了邮筒里一堆厚厚的信件。我看向那些信封处的收件人,发现这些信件全是寄给同一个人的——邓艰,这十多封信,几乎全是阮星蕊写的,唯独有一封不是。
我很疑惑为什么这两人会有书信往来,于是对信里的内容愈发好奇。
在读完那十几封言语亲密如情书一般的信件后,我大概知晓了他们之间事情的始末:邓艰以前似乎来过这里,但在一次意外的情况下走出了原台,之后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于是他委托面前这个邮筒寄出信件,而阮星蕊一直在原台等着邓艰回来,但迟迟没有回应,她猜邓艰找到了双子镇,于是自己也离开了原台。
剩下的一封信是邮筒写的,收件人也是邓艰。信里是这样说的:
“邓艰,你还记得尾街的邮筒吗?今天是阮星蕊要离开的日子,你还在执着于寻找原台吗?
我最想先和你道个歉,我说过我一定会帮你把东西带到原台,但我走了很久很久也没能找到你说的这座城市,在路上还把装种子的袋子弄丢了,大概一个邮筒就是不适合送信吧,我真的很抱歉。
起初我把南方当做目的地,一座山一座山地翻,一条河一条河地跨,一座城接一座城地找,一个人追一个人地问,在那几年里,我的精力越来越衰弱,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似乎很难再经得起折腾,有时候走的时间还赶不上歇息的时间,偶尔遇上下雨天,那些雨水粘在我掉了漆的铁皮上,还要加速身体的锈化,只要稍稍一活动就弄得我生疼,我听说你们人类也有这种病,一到下雨天就开始关节痛,大概也和我差不多吧。
在草原的时候,我曾不小心绊倒跌进了一片湖,冰凉的湖水包裹住身体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像沉船一样永远埋在湖底,于是心里想着真好啊,终于从漫无目地的任务里解脱了。说起来真让人羞愧,那个时候我的决心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忘记了自己是个邮筒,忘记了原台,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只觉得自己轻得要飘起来。但谁曾想我竟然浮到了湖面上,被风一吹,漂着漂着就靠了岸,你看,作为一个没份量的人多好。
而在我上岸以后,一座宏伟的大城市突然又矗立于眼前。那个时候我才发觉原台是这样一座城市:当你想寻找它时,它会藏匿于平坦的草原里;当你抛弃目的以后,它又会现身在你面前。
之后我找到了阮星蕊,转交了所有信件,我很想回到尾街,但我真的走不动了。泡在湖里的时候为了不让信件受潮,我只好一直把它们高高举着,但大概是由于举的太久,导致现在手也不太听使唤,一用力就开始发抖,身体的原因让我只好在原台呆了下来。
不过阮星蕊很照顾我,她知道我这个老古董很孤独,于是经常和我说说话,聊聊天;原台的人似乎不爱写信,她就会经常写一封信寄给自己,第二天又来收信,以此满足我那小小的乐趣;她还给我修了一座小亭,让我有个专门的驻所,帮我刷上了新的绿漆,不用再烦恼下雨天。
阮星蕊每天都在她的花店门前摆弄那些木头花架,她说那是她必须努力要做的事。今天早些时候,她给了我一束漂亮的花,她说她要离开原台,去外面找你,也去外面看看夜空。
邓艰,没能把你一起带到原台来,我十分遗憾,如果是邮递员的话一定可以做到比我好,我再次为从前的鲁莽表示歉意。我想你大概难以找到原台,也看不到这些信,不过我还是想对你和阮星蕊说句谢谢,我也算是完成了最后的任务。
祝你们幸福。”
署名“原台的邮筒”。
从日期上看,这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但这些年我一直跟在邓艰身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些事?
我用力把倒在地上的邮筒推起,使它站在花店的窗下,这里好像是它最后驻足的地方。那些信也被放回了它的肚子,我确信信里所说的邓艰不是现在这个邓艰,信里的阮星蕊也不是现在这个阮星蕊,大概只是两个同名同姓的陌生人吧。
太阳隐没在云彩里,慵懒昏沉的乌云勾肩搭背靠在一起,晃荡的风从天际抛落,滚入原台螺旋一样的街道,吹的人瑟瑟发抖。
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