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子镇(三)

作者:喝水的木马 更新时间:2024/9/10 8:30:52 字数:13267

屋里传来咳嗽的声音,我钻进里屋,发现邓艰正在给壁炉生火,阮星蕊已经醒了,她半躺在床上看向窗外——玻璃窗上的雨珠在重力牵引下滑出一条条混乱的轨迹,光线阴沉,雨声零零碎碎地掺杂在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中。

邓艰递过去一杯水,坐回椅子上。

阮星蕊的兜帽被放了下去,她的脸色苍白,此刻双手捧着水杯,轻轻抿一口,温暖的液体从喉咙滑落后,仿佛快要溶进血液里向四肢蔓延,使整个身体都暖暖的。

炉火发出温热的光亮,窗外雨声沙沙,床边的柜子上摆着一截短铜灯和一颗苹果核。

阮星蕊笑着说:“躺着好舒服。”

“还想吃东西吗?”邓艰问。

女孩摇摇头。窗外的雨越来越大,哗哗的雨声回荡在屋里。

“下雨了。”

邓艰点点头:“怎么了,冷吗。”

“不冷,我想给你讲个有关雨天故事,好不好?”

“嗯。”

阮星蕊想坐起来,但又感觉身体使不上劲,只好保持半躺的动作,开始讲起故事。

“在很久以前,这个世界刚刚诞生的时候,还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分别,直到有一个人登上了北方最高的山峰,那座高高的山峰正好在云层之上,有许多片云朵紧紧贴着山巅,他走进一片云里,并且永远住在云上,他还把自己的心抽出来做成了一盏灯,也就是星灯,这个世界也第一次有了天黑。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登上了山巅,他们各自找一朵云,都把自己的心做成了灯,并且约定好在同一个时间点着它们,渐渐地,世界上有了黑夜和白天之分,他们的存在让万物都能规律地生活。

但是缺少了心的人,寿命会减少近乎一半。因为生命是一个又一个轮转,心脏存在的意义就是让身体里的血液能够一轮一轮地循环下去,云上那些失去心脏的人往往三十多岁就......”

阮星蕊摸摸自己胸口,勉强挤出一丝笑,继续说:

“生命的轮转就和水的轮回一样,河里的水流进海,海上的水飘成云,云中的水落入河。在一轮又一轮新旧的交替里,天上那些人逐渐发现人似乎是由三部分组成,它们分别是躯体、记忆和天性。”

邓艰想起他好像听过这种说法,那是在海上的一位医生告诉他的。

“记忆和天性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人的灵魂。当人的肉体死亡后,他的灵魂就会从肉体里分离出来,不久后,他的天性又会从灵魂里剥离出来。”

听到这,邓艰感觉自己好像在模模糊糊地觉察某种真相,他想起了医生的那句话:云是下一代人的天性。

阮星蕊继续说:“失去肉体的灵魂,最先聚集在一条河里,然后汇向大海,最后灵魂里的天性飘上天,化成了一片片的云。你还记得吗,我说这个故事和雨有关。

下雨的时候,云化成水落下,被万物汲取,云里的天性以水的形式进入身体,溶进血液,最终传输进新生的胚胎里,构成一个新的轮回。

最初云上的人发现这样的规律后,他们都坦然地接受了早逝的结果,这些善良的人自愿献身,在他们离开后,也总有后来者填补空缺,就这样夜晚正常运转了许多年——直到有人想点着星灯,却又害怕失去心脏。他们想通过点星灯满足内心的虚荣,却又害怕付出代价。

先是有几个人偷偷地对云做了手脚,他们开始干预天空下雨,把云里的部分天性提取出来,做成星灯,但那些天性本应该用来填充下一代人的心脏。

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活得更久,也更精明,在时间的推移里他们逐渐占据了一朵又一朵的云,直到整片天空都属于他们。这时用下一代人的心脏作星灯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他们的偷窃也变成了正大光明的抢劫。

不过就算保留了心脏,也只能拥有正常的寿命。他们不满足于此,为了活得更久,有人开始拿下一代人年轻而有活力的心脏给自己使用,就像机器更新零件一样。”

瓢泼大雨密密麻麻砸在原台,低沉而阴郁的天空挤压在城市上方,冰凉的灰白色雨幕正封锁着窗外的世界。

“为了更方便地获得心脏,他们共同建立的一座城市,就像圈养动物一样,圈养里面的人类。这座城市,就是原台。”

邓艰听闻愣了愣。壁炉里温暖的火光映在阮星蕊的脸颊上。

“在原台诞生的居民都没有心脏,毕竟早被天上的人偷走了,而原台没有天黑,那是为了方便在天上定位到这座城市,居民们天生被剥夺了方向感,那也是为了防止居民离开原台。”

壁炉里温暖的火光映在阮星蕊的脸颊上,她看向窗外的雨帘,在她眼里,那些纷乱的雨就是囚禁原台的牢笼。

“故事还没结束,你还想听吗。”

邓艰心里有些疑团还没有解开,他当然还想听下去。

“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你答应了我就讲给你听。”

“什么事?”

“你说过你要去双子镇,能不能让我跟你一起去。”阮星蕊说完咳了咳,她感觉自己的手脚有些冷,手里的水杯也快凉下去,于是蜷了蜷身子。

“我不想呆在这里,原台经常下雨,我总感觉越来越冷。”

邓艰答应了她。雨停后,我们离开了原台。

南方的天气很暖和,但阮星蕊的气色却没有好转,她的虚弱深深扎根在空洞洞的心房里,同时还有不安和恐惧的心绪从那里蔓延。每当刮风的时候,她总感觉脸颊上的血管被挑出来暴露在空气里受冻,那种麻木的剥离感传导到整个身体,总会让她恍惚地以为自己飘在地上。

邓艰处处留心照顾着她,她也总缠着邓艰说话,在这样的情况下,阮星蕊开始越来越依赖邓艰,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在一年时间里我们走到了南方最边缘,那里有一座荒凉的小镇,镇上只有一条蜿蜒而瘦弱的街道。镇子里没有人居住,废弃的房屋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路边,泥黄色的街和黑灰色的瓦构筑起末日一般的废墟,这座镇子像是这个世界的渺小尾巴,默默地藏在灰尘和锈斑里。

而在这一年,阮星蕊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她总感觉冷,呼吸也让自己疲惫,每次吸气时空气冷冰冰地扎进肺里,又从口腔冷冰冰地吐出,冻得她牙齿生疼,在到了小镇以后,她的状况更加严重。

某天夜里,当我躺在火堆边昏昏欲睡时,突然看见了阮星蕊瘦小的人影,她把熟睡中的邓艰摇醒,而后躺在他身边,慢吞吞钻进他的怀里。

“好暖和。”阮星蕊轻轻说。

邓艰不知所措,两只手也不知道该怎么放,明明怀里的娇小身体冰冰凉凉的,但他却感觉自己的面颊火烤一样炽热。

两个人都不说话,几分钟后阮星蕊又把脸贴在邓艰的脖子下,那里血液欢畅流动的燥热让皮肤暖烘烘的,令阮星蕊恋恋不舍。

这时邓艰才感觉到自己抱着的人体温有多低,他轻轻揽紧那具柔软的身体,尽量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

两个人仍然不说话,但不久后,邓艰感觉脖子上有些冰凉的液体,接着听见几声啜泣,阮星蕊双手紧紧抱着自己,但又在不住地颤抖。她尽量抑制自己,但那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缓和下来。

阮星蕊哽咽着说:“你还记得我讲的那个故事吗?我想给你讲完,好不好。”

于是在寂静的黑色天穹下,在几颗惨淡星辰的映照中,在透过云纱的昏暗月光里,两个人紧密相拥的年轻人悄悄分享一段孤单的秘密。

“原台人没有方向感,所以他们很少离开原台,但总有例外,我的妈妈就是其中之一。在外面的世界,她和一个男人相爱并生下了我,我们本来应该很幸福,但在我七岁的时候,妈妈去世了。

对于一个没有心脏的人来说,三十二年不算短,但对于一个母亲来说,三十二岁太早了,早到她的伴侣无法接受未来几十年的孤独,那个男人要去再找一个妻子,他也不想带着一个拖油瓶......”

阮星蕊突然把脸埋在邓艰怀里,有人说时间会抚平伤痛,可实际上每每想起不好的过往总让她痛苦,无人依靠的无助和被抛弃的迷茫对年幼的孩子来说就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纠纠缠缠困扰其一生。

大概过了几分钟,阮星蕊缓和了一些,继续说:“后来我被送回了原台,住在舅舅家。舅舅对我很好,但他也没有心脏。

我十岁的时候,他也离开了我,那个时候他才三十三岁。于是我再也没有亲人了,一个人在原台住了三年,我很少出门,这里的人好像都忙的很,几乎没时间搭理一个小孩子,所以后来我养成了一种习惯,那就是对花花草草说话,因为它们总能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耐心听你讲话,我还意外发现一家关了门的花店......”

阮星蕊顿了顿,接着说:“但是一个人好孤单。”她又感觉有些冷,下意识抱紧邓艰。

“我经常想起妈妈给我讲过的关于星灯的故事,她说云上的人愿意牺牲自己,都是善良的人。

可原台没有夜晚,是不是那些人忘了这座城市了呢?我这样想着,离开了原台,一路向北,登上了传说中那座世界上最高的山。

当我满怀憧憬地站在云上,看见夜空里漂亮的烛火时,我还以为未来会好转......其他云上的人起初很友善,但在听说我来自原台以后,好像都开始刻意疏远我。”

一个又一个身着长袍的黑色阴影浮现在她眼前,那些密密麻麻如山一般的毫无表情的面孔总使自己心惊肉跳。

“我抽出自己的心做成灯,准备去原台上空,可他们却支支吾吾地不让。后来我渐渐发觉他们似乎在从云里偷东西,慢慢地,我了解到有关原台的真相。

最后我在原台上空的云点着了星灯——我以为这样会解决一切。

但是他们把我推了下来。”

阮星蕊一只手死死抓着邓艰的衣袖,另一只手抱在他的后背。从空中坠落的失重感,掉落时眼前地面不断放大带来的恐惧,就像头上悬着失控的铡刀,让人不敢想却又忍不住去想下一秒的惨烈。

“我......我的星灯摔断了,再也放不回去。我不懂,凭什么他们可以一直活下去,妈妈和舅舅却只能活三十岁,原台人只能活三十岁,我的心摔坏了,我也只能......我想不通、想不明白......”

逝去亲人的面孔浮现在眼前,想起那两张黑白色的年轻的脸,阮星蕊内心深处的恐惧又加重一分。

“我恨那些人,但我又好害怕,怕和原台的人一样......所以最后做了错事......我也从云上偷了一颗心,可被那些人发现了,后来就遇到了你。”

“邓艰,我做错了吗?我是不是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但我真的不想死,我好怕......”阮星蕊近乎崩溃的情绪从眼眶里溢出,模糊了自己的视野。

邓艰抱紧面前冰凉的身体,轻声安慰。

阮星蕊预感自己似乎快走到命定的尽头,大概是由于从天上摔下的原因,加上心脏的缺失,她的身体甚至不如原台人健康,她总感觉自己就快要断开和这个世界的薄弱联系,也许就在这个月,也许就在这几天。

可此刻被拥在怀里的温热又让她舍不得放弃生命。

湿红着眼眶,凌乱头发粘在脸颊上,阮星蕊啜泣声持续了很久。

天亮的时候,小镇里又来了一个人。这个自称邮递员的老人,说自己迷了路,在送完最后一份邮件后,游荡几十年才找到尾街。

只不过面前荒无人烟的小镇似乎不是他印象里的尾街,他喘着粗气折回路口,在他的记忆里,那里立着一块绿色的邮筒,现在也已消失不见。

阮星蕊今天很晚才起床,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她看见了妈妈和舅舅,而自己犹如灵魂出窍一般化成透明的幽灵,和他们一起慢慢飘进一片大海,而后沉进海里,那里有一片密密麻麻的鱼在不断啃食自己雾气一般的身体,它们每多咬上一口,身体的重量就轻上一分,最后她感觉自己好像被瓦解拆分成了好多份,每一份都轻摇摇地晃上天空。

那几十份雾气分别朝不同地方飘去,随之与自己断开联系,她懵懵懂懂地感觉自己似乎一直在天域游荡,直到飘去一座城市上空,周围的雾气化成水直直地落了下去,自己也直直掉了下去,最终淅淅沥沥的雨声回荡在耳边。

阮星蕊醒来时,正好开始下雨,在邓艰把自己扶起来以后,阮星蕊有些恍惚,那个梦对她来说或许昭示着避无可避的终点,她紧紧拉着邓艰的手,生怕梦里的场景成为现实。

邓艰看着身边那张逐渐憔悴的脸庞,他多希望帮她分担一些痛楚,却又无能为力,他察觉阮星蕊似乎已经很难支撑住,一想到无法预知的明天,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阮星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快要永远地留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镇。她又有些释然,毕竟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直到她看见那个年老的邮递员。

阮星蕊突然抱在邓艰怀里,哭着说:

“怎么突然这么冷,邓艰,我是不是快死了?”

听得这么一说,邓艰感觉怀里那具身体的温度似乎更低了,他心里正难过着,阮星蕊又说:“我还不想死,我还想和你一起去双子镇......”

邓艰心弦一颤,阮星蕊继续用哀求的语气说:“我们不是还有两块虹石吗?求求你,拿上我的星灯,去把那个人的心拿过来好不好,求求你了,有了他的心,我能活得更久,求求你......”女孩哭得梨花带雨。

“现在镇子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拿了他的心别人也不会知道......我好想好想一直陪着你,我真的好害怕,就这一次,好不好。”

邓艰吃惊于阮星蕊的提议。

如果必然有人要死去,肯定是牺牲掉无关紧要的人最好,虽然理智告诉邓艰不能那么做。但他还是从背包里翻出了一盏短铜灯和一块漆黑的玻璃片,可他又没有下一步动作,而是踌躇在原地。

正面露难色,进退维谷之际,邓艰下意识看向阮星蕊:微红的眼眶嵌在一张苍白的脸上,同时两行泪痕悄然蔓延下来。他不止一次想过,这张脸本应该在阳光下漂亮地绽放笑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所以邓艰烧出玻璃片里的油,把它们倒进那截短铜灯,拿着一根火柴离开了。

我和阮星蕊沉默地坐在火堆边,看火焰轻盈摇曳,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外面会黑上一阵子,之后邓艰会多拿上一样东西回来。

火烧的很快,阮星蕊添了柴,我们仍安静地等待着,直到阮星蕊又开始给火堆添柴,我们才发觉邓艰迟迟不回并不是心理上的错觉,事实就是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他可能遇上了什么麻烦。

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火堆的光线突然明亮起来,周围的环境开始暗淡下去,这个过程只持续了十几秒,之后又恢复如常。

他顺利地拿到了那样东西。

之后他们再也没有提过那天的事,默契地忘记了那个老邮递员。现在等待他们的是温暖的阳光和灿烂的未来,而不是阴雨绵绵的原台和灰尘弥漫的尾街。

......

候鸟搭着湿润的风,飘在高高的天际,和絮状的白云缠绵在一起,金黄的丘陵伏在蜿蜒的河流边,几颗树喝饱了水,招展着枝丫,阳光下树叶像熠熠生辉的鱼鳞,风一吹,它们就轻盈地游在雨里。

阮星蕊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有活力过,她没想到那颗年迈的心居然还有着这么强劲的生机,而离开南方,就像逃离了鸟笼,暖阳下广阔的世界自由而舒适。

我们要前往世界的最东边,那里有另一座双子镇等着我们,尽管对他们来说去不去已经不重要。在路上的日子,那两个人形影不离,阮星蕊每天缠着邓艰,偶尔闹闹脾气,生着闷气却不需要哄,过上几分钟就又贴上邓艰。

邓艰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也许因为多了一个吵闹的阮星蕊,他最近看起来有些疲惫。

我们没有翻过山,也没有越过河,只是一直走啊走,轻松而顺利地接近着目的地,日暮时,一个提着皮箱子戴着高礼帽的人告诉我们,只要再穿过一片草地就能见到双子镇。

柔软的星光在河水里晕开,浅绿色的草地上冒出一些零零碎碎的小花丛,安静的夏夜,两人亲密的悄悄话藏在带着韵律的虫鸣里。

邓艰看着面前白皙的脸蛋,抚摸着女孩的头发说:“我一直有种错觉,总觉得以前好像见过你。”

阮星蕊在邓艰怀里蹭了蹭,笑着说:“好老套。”

“我还梦见过我们住在原台,梦里你开着一家花店。”他话锋一转:“不过梦里的阮星蕊可听话多了,又乖又安静,既不闹,也不吵。”

阮星蕊捏着邓艰的脸说:“那肯定不是我,反正世界上只有一个不听话的阮星蕊。”

“我也觉得那不是你,还是现在的你可爱一点。”

“只是可爱‘一点’吗?”阮星蕊凑上去,轻轻亲在邓艰脸上。

“......不止一点。”

河畔湿冷的风颤抖着穿过草地,灌进邓艰的衣袖里,冻得他打个寒颤。他抱紧阮星蕊说自己好困,好想休息。

草地上的花丛,一小块挨着一小块,或粉或白的细小花瓣格外扎眼,小片星星状的夜来香密密麻麻拥在一起,旁边月光花洁白素雅,厚大的花瓣庄重沉稳,粉红的花烟草和淡黄的月见草抬头望着月亮,柔柔月光撒在花瓣上,似乎是给它们抹上亮妆。

阮星蕊仔细观赏草地上千姿百态的花朵,这里的花无一例外都只在夜里开放,是有人故意种在这儿吗?但偏僻的草地上人烟稀少,这些花又只在夜间开放,连个观赏都人也没有,种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呢。

阮星蕊抱着邓艰的脑袋,怀里熟睡的人的鼻息轻轻吐在自己的胸脯上,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一股莫名的燥热猛地蹿出,自己快抑制不住地想抱紧邓艰。

深蓝色的星夜下,几片矮小花丛的簇拥中,两人安安静静睡着,仿佛和世界断开了联系。

第二天早上,邓艰罕见地迟迟未起。

阮星蕊以为他睡得太沉,侧着脸伏在他胸前,突然浑身一颤,惊吓着坐了起来,我被她吓了一跳,于是靠近两人,想看看什么情况。

阮星蕊两只手一动不动放在邓艰胸前,泪花在眼里打转,她现在的神情让我想起几年前在原台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同样的惶恐,同样的迷茫。

放在邓艰胸口上的手抖个不停,她还没缓过神来,因为她发觉了一件骇人的事——邓艰没了心跳。

她害怕着摇了摇邓艰的手臂,对方毫无反应,她又摇了摇邓艰的身体,依旧没有回应。

阮星蕊一遍又一遍声音颤抖着呼喊邓艰的名字,紧紧握着他的手,麻木地守在旁边。她一次又一次地给火堆添柴,怕河风太冷吹着邓艰。

但从天亮到黄昏,过了很久,最后她明白,邓艰再也醒不来了。

她脑中有些混乱,一些零星散乱的回忆涌了上来。各种莫名其妙的画面堵在脑海里。

她再也哭不出声了,只是感觉喉咙被什么堵着,吐不出半个字,湿湿咸咸的眼泪滩在半片面颊上,低垂着眼眸,沉默着,失神地看着邓艰印着火光的脸。

她听见柴火噼里啪啦的爆炸声。

她听见风吹树叶的哗莎声。

低下头擦眼泪的时候,她看见自己起伏的胸膛,又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像海里潮汐一样的起伏,像屋檐滴水一样的节奏。这韵律在她脑海里像鼓点一样,从缓到急,敲个不停。

阮星蕊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记起了几年以前在尾街的事情。

她在行李里找了又找,翻了又翻,最后摸出一盏短小的铜灯,同时还有一块黑色的玻璃片。我知道这是我们仅剩的一片虹石。

阮星蕊有些生疏地点着了灯,熟悉的夜幕罩下。

黑暗里,独剩一团红色的光芒闪烁不停,那是阮星蕊的心,她颤颤巍巍把手伸进邓艰胸膛,结果和她猜的一样——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不知道阮星蕊现在在想什么,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快崩溃了,因为那团红色的光团正一点一点落下去——她把自己的心掏了出来,放进了邓艰的胸膛里,虔诚得像献上祭品的信徒。

灯油烧尽之后,夜幕散开,那块虹石被扔在了草地上,邓艰依旧安静地躺在那儿,阮星蕊把手放在他冰凉的胸膛上,那里依旧没有一丝起伏。

这个世界上没有能逆流的河。

尽管失去了心脏,但按常理说自己应该能活到三十多岁——邓艰以前是这么想的,只是他忘了,曾经在海边的小镇触碰过艾若鱼群,自己的灵魂早已不完整,没了心脏,灵魂上也有缺失,健康早已不如常人,所以他简单地死在了二十七岁。

阮星蕊呆呆地坐在旁边,看见天上的云悠哉哉地飘,似乎起风了。她躺在邓艰旁边,摆弄着他的手臂,让自己靠在他怀里,然后闭上眼睛。

草地上的草歪着腰,风吹得大了些,河里的浪花被高高卷起,洒在岸边,阮星蕊此刻心灰意冷,她既不想动,也不想说话,只是头脑混沌地躺在那儿,抱着那具冰冷的躯体。

青绿色的鲜草被风紧紧地压倒在地面,我看见一缕缕白气从邓艰的五官里飘出,它们源源不断汇聚成一大片,而后被风带向河边。

这个时候,我似乎听到风里有一声又一声的召唤,那好像是邓艰的声音,他呼唤着我,让我跟在他身后,说罢,那块白雾对我挥了挥手。

我跟着他赶到河边,河里没有水,只有同他一样的雾气,形态各异地涌动着,邓艰缓缓落了进去,我也跟着跳进河床。

但白雾的数量实在是太多,软绵绵的一大堆,白花花的一大片,看得我头晕脑胀,它们全部挤在我身边,让我动弹不得,一阵拖延下,我已找不见邓艰踪影。

无边无际的雾涌在面前,他们越来越多,逐渐填满整个视界,我感觉头脑有些晕眩,恍惚中,那些人形白雾的轮廓一点点消解,并且彼此之间不断融合,像白纸上一块又一块墨渍相互连接吸收。

最终天空消失了,地面不见了,周围的空间里只剩下无暇的白色,尽管没有参考物,但我仍能感受到风在刮,呼啸的风声在耳边回荡。

突然感觉到有什么液体冲进鼻腔,我下意识张开嘴巴,可那些液体又灌进口腔,我还以为自己身处河底,下意识挥动手臂想游上去,但干燥的风贴在脸上,提醒着我这里没有一滴水。

那些看不见的液体源源不断,我只好尽量屏息,只是没过多久,便再也支持不住,呼吸越来越费力,眼皮也重重的提不起来......

......

......

醒来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眼前白茫茫一片,脑袋昏昏沉沉,只记得自己倒在了河边。

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许许多多的幽灵从身边飘过,他们全被大风裹挟着顺流而下。我应该和他们一起吗?

身体轻飘飘的,感觉双手有些用不上力,下意识看向两只手臂——它们半透明着,上面裹着一滩灰白的雾气。不止是双手,连同整个身体都已经成了白雾。

我想我应该要和他们一起顺流而下。

幽灵们安静的像静止的太阳......为什么我会这么说?总感觉一些迷迷蒙蒙的片段卡在脑海里。

脑袋有些混沌,迷茫着四处看去,发现了一个不同于我们的人。

她不是幽灵,身体也自然不是白色,她有黑色的眼睛,而她正用那对黑色的眼睛看着我。

女孩眼里是惊讶还是难过,我说不清楚,她张着嘴巴,似乎在朝我说话,只是风太大,我什么也没听见。她身边还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一盏铜灯从男人的胸里掉出,女孩脚边还有一盏短一些的小灯,那两盏灯一前一后被风吹得滚进了河里。

天际滚落的飓风贴在地面上,呼啸着席卷而来。幽灵们全被加速着推离,在短短的瞬间,我们轻飘飘的身体失控着冲升飞腾,惨烈的风带着爆炸一般的咆哮声轰鸣而来,他们两人骤然消失在了视线里。

风停下来的时候,我还在想应该在哪里见过他们,只是我记不起来了。

幽灵们汇聚成一条长长的河流,整齐一致地往低处流去,一直延续到视野尽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有些疲惫,有人说想得太多就会太累,可我现在什么都记不起来,忘了自己从哪儿来,忘了要去哪里。

于是我拦下了身边的另一个幽灵。

她有些疑惑地抬头望着我。

“你知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吗?”

她摇了摇头:“我只是跟着他们一起走......你是才来的吗?”

我迟疑着点点头,我也不清楚是不是才到这里。

“那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来的吗?”

我好像什么也记不清了。

“没事,也许过一段时间你就能想起来。”

我有些好奇她是怎么成为幽灵的。

“那天风很大——大概和今天的风一样大,我们被吹得高了些,在天上俯瞰下方的时候,我想起了一点:我是从云上摔下去,变成幽灵的。”

她一边说一边指着天边那滩白色的云海。

“后来呢?”

“现在就是后来,后来我成了幽灵。”

我有些后悔问了这样冒犯的问题。但身边的幽灵似乎并不在意,她还在安慰我:也许过一段时间你就能想起来了。

她说得对,也许过一段时间我就能想起来。但在天空中飘荡的日子是枯燥的,作为幽灵的我们并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于是时常会感到空虚般的迷茫,像是开放了却没扎根的花,风轻轻一吹,心中那些纷繁的幻想就支离破碎。

讽刺的是,我连使用这种比喻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我没有心。

我没有心脏。发现这个事实时,我们已经在天域飘荡了很久,穿越云层的时候,偶尔能看见一群面无表情的人类,他们穿着黑漆漆的衣袍,举着黑漆漆的油灯,那些油灯闪射着黑漆漆的光,最后黑漆漆的光透射进我空洞洞的心房。

我没有心脏,身边的幽灵比我更加震惊,因为我们都默契地回忆起了某些遥远但深刻的记忆——

我叫邓艰,她是阮星蕊。

我来自世界最西边的双子镇,她住在名为原台的城市。

我缺少了心脏,她多了一颗心脏。

我看着她的脸,熟悉到让人失神。

但我清楚地知道,她不是她——就像她知道我不是她心里的我。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另一座双子镇,不止如此,世界上还有另一座原台。

于是世界上有另一个邓艰,也还有另一个阮星蕊。

我们都明白对方不是正确的人,我们都明白,面前这个人只是和他或者她长相一样。但在看向她的那些瞬间,还是会在恍惚中产生刹那的错觉。爱给了我敏锐的洞察力,却又搅乱了部分的理性。

我曾无数次幻想遇见另一个自己,却从没预想过遇见另一个阮星蕊。

当两个陌生又熟悉的幽灵相遇时,他们总会聊起生前的故事,我和阮星蕊像影片结束后的观众,对短短的人生进行一段长长的点评。只是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已无可奈何。

那片海已经露出了轮廓,还能看见艾若鱼群们浮在海面仰着头,等待着蚕食幽灵们的记忆,一轮世界将要在海里终结。

我感到一股深深的空虚,自己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和阮星蕊还飘在云上,记得魔术师曾经说云上的东西都是逝者遗落,于是阮星蕊发现了熟悉的东西——一堆泛黄的信封。

阮星蕊捡起那些从未寄出的信,将它们一遍一遍摩挲,在心里一遍一遍默读。

她哭得很安静。

我知道现在不该打扰她,便稍微躲远了一些。

我坐在一个皮箱上,观望着幽灵们的行迹:他们大多毫不犹豫地飘落到海里,在鱼口里接受最终的死亡,而后失去形状的雾气们互相结合,等到它们足够多足够大时,又以云的形式逐渐回归天空。

世界就这么不断循环下去。当幽灵们踏上这条河的时候,就再也回不到人世——这是循环里重要的一环。幽灵们能做的只有安静地等风把它们吹进海里。

我拨弄着箱子上的铁扣和金属链条,它的锁已经锈蚀,一拨弄就彻底肢解,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我打开了它,不知道为什么,箱子里装着一些冰块。这个时候阮星蕊已经站在了旁边。她把眼角的泪痕擦得很干净。

“这好像是魔术师的箱子。”她勉强笑了笑。

魔术师似乎的确说过要再做一个箱子,一个可以装下所有东西、不会腐烂的箱子。

一个可以装下所有东西的箱子,一个可以装下所有东西的箱子......

我想这个世界大概只是一个夏天的梦,无数的灵魂在一个又一个白昼里融化,在一个又一个黑夜里复生,而我似乎已经找到了从这场梦里醒来的办法。

我看着阮星蕊的眼睛,她又开始哭泣,泪水是她心中的涟漪,在一轮接一轮潮水般的回忆里汹涌,而她们是那么相似,甚至连哭的样子也一模一样。

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阮星蕊,你还要去双子镇吗。”

......

......

黄昏时,我们已快靠近魔术师呆过的那座小镇。我猜可能是因为快到双子镇的缘故,阮星蕊最近表现得很活泼。

有时候她会轻轻晃着腿哼着不成调的歌,把脑袋埋进我的颈窝里,然后悄悄严肃地问我:“邓艰,我会不会很重,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会儿?”

“你要是乖乖抱紧的话,可能我会更轻松一点。”

“哼哼,那你就是嫌我重。”她说完便紧紧抱着,把脸又贴的紧了一些。

橘色的夕阳沉入地平线,夜幕悄悄罩下,天上散布着一颗又一颗星星,平淡而安静的夏夜最适合亲密的窃窃私语。

“今天有想起来一点吗?”

阮星蕊还是照常摇摇头。

“好可惜,我一直想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

她环抱着我的脖子,轻轻用脑袋蹭着我。“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以后的事情。”

“以后的事情?”

“不给你说。”

我感到她紧紧贴着的脸有些温热。

草地上连绵着大片大片的花朵,阮星蕊赞叹它们开得漂亮,但又叫不出这些花的名字。

“因为我只见过白天开放的花嘛。”

背后柔软的话语像空气里散步的种子,种在我的耳膜上,长出令我内心悸动的温暖。

我曾经拜托过一位邮筒送信到原台,里面就有这些花的种子,听阮星蕊这么说,我猜那个邮筒最后应该没能找到原台。

“不是的,我见到邮筒先生了,但是他说自己不小心把种子弄丢在路上了,不要埋怨他,邮筒先生也很辛苦。”

这么说那些信应该送到了阮星蕊手里,可惜我没能和他一起去到原台。

那些漂亮的花朵像海浪一样,铺满这片小小的草地,随着风轻轻摆动,我总感觉自己忘了好多事,但这些花的名字倒还记得,有星星状的夜来香,粉色的花烟草,淡黄色的是月见草,大片大片白色的是月光花。

月光洒在花丛里,有一道泛白的倒影格外扎眼,那是一块黑色的玻璃片,我把它捡起来,注意到上面刻着画。

“这是你和灰绵吗?”阮星蕊好奇地问。

“应该是吧。”其实我并不确定。

我擦了擦玻璃片,光洁的表面倒映着我的脸,仔细看下去,玻璃片上那个人的确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但我从没有来过这里,这也是第一次接触这块玻璃片。

我想起双子镇的传说——但那不重要了,现在我明白双子镇不过是踏上旅途的一个幌子。

阮星蕊靠在我的怀里,柔软的头发贴在我的胸口,她把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

“邓艰,我刚刚发现一个秘密。”她装着一副神秘的样子。

“是什么呢?”

“嘿嘿,我们两个的心跳一样快,节奏也完全一样哦。”

“但我记得你不是......”我记得阮星蕊曾经说过自己没有心脏,不只是她,我记得灰绵也没有心跳。

“还记得我在云上捡了两盏灯吗,里面有一盏短短的,像摔坏过,但是另外一盏和新的一样。那盏短灯里面还有一点点灯油,我点着以后,就从天上掉了下来,虽然摔坏了腿,但另一盏灯正好落到了我的心房里。”

她笑着说:“之后我也有一颗心脏啦。”

我感到不可思议。

“你不信我么......”阮星蕊牵着我的手,放在她的胸口。

那里暖暖的软绵绵的一团,她似乎意识到有些不对,脸颊红红的,心脏砰砰地加速跳动,我收回那只手。

“确实一样诶。”

“好敷衍......你都没有试过自己的心跳。”

“那我再试试。”我刚把放下的手抬起来,她连忙摇摇头钻进我怀里。

天穹璀璨的星辰嵌在暗蓝色的夜幕里,温润的月光流进树叶的缝隙中,有风的时候,一片片树叶像鱼一样游在纯白的月光里。

我和阮星蕊都忘记了许多事,我们像约定好了一样默契地忘记了人生的一部分,但我还记得醒来的那天。

醒来的时候我总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似乎做了一个长长的模模糊糊的梦,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细碎的云安静地挂在湛蓝的天空上,潮湿的风里夹杂着微弱的清香,原来自己正躺在河岸边。

我记得灰绵跳进了河里,它还在里面吗?

我站在河边,在倒影里看见了自己的脸——我好像快认不得自己的样子了,于是下意识把手掌放在脸上,倒影里的人也跟着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他失神着地盯着我,呆滞的眼神在涟漪里忽明忽暗。又起风了。

河里的人影被轻轻吹散,碎乱的水波在阳光下斑斓着浮动。风停下来的时候,我看见了阮星蕊的脸,她在倒影里望着我。

我又开始幻想了。

我想试着抓住她的手,于是俯下身,对着影子伸出手,她也弯着腰,对我缓缓伸出手。

当手指接触到水面时,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而来,仿佛触碰到了她的手指,真实的触感让我下意识继续弯腰,将手掌全部放进了水里。

我感觉到我们的指缝似乎摩擦在了一起,好像扣住了她的手一般,我舍不得松开,于是又将另一只手臂伸入水里。我想拥抱她。

当我掉进水里的时候,我紧紧抱住了她。湿透的衣服使得我们可以沿着肌肤的轮廓紧紧相贴,阮星蕊的头发被水轻轻托起,像一片小小的飘在水里的乌云。

“可那个时候不是你在水里吗?”阮星蕊疑惑地问我,她说她也看见了我的倒影。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抱着她的脑袋,笑着问她。

阮星蕊想了想,慢慢摇了摇头,但她又突然仰着头,笑着扑了上来。

“因为你是我另一半的世界。”

恍惚中我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融化在蜜语里。

“要和我一起回双子镇吗?”

......

“嗯。”

......

在阮星蕊肯定的回答之后,利用魔术师的箱子,我送走了她。

这个世界的生命从云里开始,在海里结束,轻飘飘的幽灵们逃不开天空,因为他们不能像雨一样直直坠入人间,灵魂就是这么没有分量的东西。

但只要有另一个媒介,让幽灵能回到地面,也许就能改变某些事情。

阮星蕊钻进箱子里的时候,问我为什么不一起回去。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明白了许多事,对我而言不需要回去,我还要在云上等她。

恢复记忆的时候,我明白了许多事,成为幽灵的那一天,河边那个女孩,就是阮星蕊。我给她的心灯掉进了河里,它们顺着河水飘到了云上。

没有心脏的阮星蕊,不会让没有心脏的邓艰等太久。

在云边,我每天都扫视着幽灵里的新面孔。有时候风太大,会吹偏脚边的云,有时候云积得太厚,会化成雨消散,偶尔有人类取走云的一部分,让云又轻上一些,飘得太高,于是我不得不时常从一朵云辗转到另一朵云上。

在我第三次转移的时候,放箱子的那朵云已经化成了雨,计划里阮星蕊将和它一起坠落到地面,然后等待雨水把冰做的锁融化,最后彻底回到人世。不过我想如果她能回去,大概不会再记得身为幽灵的过往。

在我登上第七朵云的夜晚,我看见了她。

对视的时候,她回想起了我是谁,拥抱的时候,她记起了自己是谁。飓风呼啸的时候,她明白了我们将要到哪儿去。

下方就是无垠的海域,鱼群在等着我们。

“我们才刚刚见面。”阮星蕊带着哭腔。

“舍不得我吗?”我半开玩笑着问她。

她不回答,只是抱紧我,用力把脸埋进我的怀里。

在很久很久以前,从离开双子镇的那天起,我就在寻找,我没有找到人们口里的完美,反倒丢了自己的心脏,离完美渐行渐远,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喜欢我吗?”最后的时刻里,我想稍微逗逗她。

阮星蕊轻轻嗯了一声,她似乎有些压抑不住。“现在就不要逗我了。”

“喜欢我哪里呢?”

眼泪突然溢出女孩的眼眶,她用双手紧紧抱着我的腰。

风继续把我们送向海面。

我擦干她的泪痕,笑着说:“以前只要你一哭,我就想办法帮你解决问题,只是这次我也没办法了。”

她仍然抱得紧紧的,“你是我用眼泪堆出的雪人。”

艾若鱼们浮在海面,月光洒在它们的鳞片上,像海里的星星一样光亮。

“看到它们了吗?这些鱼一会儿就会把我们的记忆吃掉,之后我可就记不得自己是邓艰了。”

“那也记不到我是谁了?”

“应该是。”

她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着说:“我还以为你会说谎哄哄我。”

我轻轻拍拍她的背:“失去记忆的灵魂会互相结合,最后变成天上的云。”

“那再抱紧我一点。”阮星蕊轻轻说:“就算没有了记忆,就算变成云,也要变成同一块。”

“那就抱得再紧一点。”

海潮的低沉悠扬的声响在脚下盘旋。

我们的嘴唇紧紧贴合,双臂将对方紧紧揽在怀中。飓风下的海浪扑涌着,被刮进海里的时候,我们都闭上了眼睛。

柔软的造物们贴近了我的皮肤,酥酥麻麻的触感,让人快要放空思绪。

阮星蕊的手仍然死死地抱着我,艾若们一起涌了上来。我感觉到她的力气在一点一点消失,我感觉到我的脑海在一点一点空白。

海水填充着两人之间的缝隙,阮星蕊慢慢收回手,最后捧着我的脸:

“不会忘记你,我才不像你一样。”她用冰凉的手指捏着我的脸,勉强地露出一个笑容。

“下一次,我要做你的心......”

说完,她轻轻用脑袋抵着我的胸口。仿佛那样就能让我们的灵魂融合在一起......

......

太阳从海平面缓缓升起,橙色的日光将海水映照成灿烂的金黄色,昨天已经结束了,今天又将是一个新的世界。

只不过今天的世界里似乎还流传着昨天的故事:世界的尽头有另一座双子镇,在那里住着另一个自己,只要找到他就能使自己完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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