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等于爱慕……除以威……”灰暗的视野中，模糊不清的面孔正斜着眼睛扭曲地发出声音。
“别睡了，班头来了。”
感受到被人捅了捅，纷乱的情景迅速退化成难以辨识的色彩碎片。白帆从胳膊拼出的稳固三角中抬起头来，揉了揉压得微红的额头。他好像做了梦，梦里想起了不愉快的事情，不过马上就被甩在脑后。
适合睡觉的白噪声已经消退，大家都知趣地装模作样起来。
还没等散漫的意识绷紧，一沓纸已经盖在了他的脸上。
“一人两份。”前排的女生头也不回。
白帆从鼻子里哼了个声表示应了，接过快要滑落的纸，查了自己的两份并扫了一眼有无印刷事故，就往后传去。
班头也不说话，正在把手里的纸堆点数，向其他列的同学丢去。有传完纸的同学已经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看到纸上的标题后，白帆抬了抬眉毛，略略清醒了一些。
——《普通中级学校毕业生去向意愿书》
班头难得没有训斥这帮沉不住气的学生，坐在讲台后就这么坐着，盯着后黑板或者后黑板后面的什么东西。
等嗡嗡声自然消退，班头敲了敲桌子。
“已经讲过很多次，多的我就不重复了。下周一之前交上来，记得让你们爹妈签字，有特殊情况单独找我说。”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这是你们人生大事，下笔的时候想想好，别明天收上来让我看到有人把纸涂烂了！”
然后班头大步走出教室，在门口想起来什么停了一下。
“白帆，跟我过来。”
正欲重新栽倒回味的白帆只好一推桌子，伴随着凳子腿摩擦地板的声音，起身离开座位。
“坐。你知道我找你什么事么？”办公室里常班头问。他旁边是还没完全熄灭的烟丝，白帆只感觉一阵不舒服。
“大概知道。”他在想总不会这个时候还计较自习睡觉。
“嗯，那我就不废话了。以这些年综合能力表现来说，升学到天都圣灵院，你是最有希望的。你也知道，我们沛阳第一中学在整个东川州都是名校，每年会有好些个考上天都圣灵院的学生。接下来的时间呢，希望你也不要松懈，也不要有太大压力，好好发挥……”常班头一如既往地唾沫飞扬。
“老师，学校是希望我志愿去天都圣灵院对吧。”白帆的声音弱弱地打断道，但语气坚决。
常班头一愣。“是的，学校当然希望多一个圣灵院的毕业生。”当然，这也关乎他的绩效，这个他不会直说。
“我不想去圣天。”
风息的首都有很多名字，官方名字是圣天府，也有很多叫天都、神都、圣京、天京的。
“哦……哦，这样啊。”有点意外的回答令班头愣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从略微的惊讶中恢复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学生。“看来你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不过，你该不会想去擎空圣教院吧。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么？”
白帆严格意义上不能算是他教出来的，毕竟，作为通识学校的老师，教学要照顾大多数同学的进度。而白帆是个异类。每次开学第一天上午发下教科书，下午一般是放假。然后第二天来时，他就已经把整本理学的书自学完了。
白帆也不客气，会了就不听了，每天上课除了还坐在位置上以外，人已经完全从课堂上除外。
那会常班头刚接手他们班，正是抓典型树立师威的时候，哪忍得了这个明目张胆不听讲的毛小子，没少打压白帆，经常让他滚后面站着去。但是后面发现这小子确实都会了，处罚除了让班上一些看他不顺眼的人开心以外，并没有别的正面效果，常班头也就放弃了。
只要不影响其他人，干什么随便——他跟白帆形成了这样的默契，上课的时候他在讲台上眉飞色舞，白帆就在下面看其他的书，或者写写画画其他的东西。有时候还能请他救救场，比如打着锻炼学生的名义，让白帆给其他学生讲题，自己偷点懒，回避掉某些学生钻牛角尖。
毕竟只是一份工作罢了，学生学会了不就行了，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当看到白帆每次考试都位居榜首之后，常班头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比起班里需要武力镇压的顽固分子，舒心的学生就是好学生，更何况成绩还不错。
“不会是前阵子来招生的星河院吧。”班头看他犹豫着，皱起眉头问道。
星河幻灵院前阵子有老师悄**地摸进了学校，只干了一件事，就是偷偷爬了一遍每个班级贴在门口的成绩单，然后找排名靠前的学生聊了聊，递了卡片。
“您知道他们有来啊。是的，我在考虑。”
“为什么呢？天都圣灵院一向是风息最高认可度的学校，以后不管是留在大城市，还是回来找个好营生都非常方便。”
星河幻灵院是纯粹的中立教育机构，既不在风息境内，当然也跟风息官方也毫无瓜葛。如果最终返乡，即便星河院学术声誉在外，学生找起工作来也没有哪个国家或者组织背书。
“圣灵院学费很贵吧。”
“虽说如此，如果你去圣灵院，学校会奖励你一笔钱，有了这笔钱，至少会减轻一些压力。况且星河院的收费不也是一等一的贵吗？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对前沿术式或者深理论研究感兴趣，或者单纯讨厌神学院。”
“学校的奖励会有多少？”白帆精神了一些。
“嗯……按照惯例，大概是300风露银。”常班头估计上面的拨款大概是按每人500风露银，不过中间的环节顺利走完是要不少耗费的，连他也不清楚具体有多少分润，所以更没有必要跟学生分说。
即使是300风露银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如果只领死工资，常班头一年到头也就700出头的入手，还包括额外的100班主任年金。
但是白帆摇了摇头。
“我今年已经15岁了，将于今年完成通识教育，按照《军事基金会救助条例》，这是我领取年金的最后一年。没了这笔钱，300银的奖金只堪堪够天都圣灵院第一年的学费。”
常班头哑然，他没想到自己手下的天才学生会被这么世俗但又十分坚实的理由绊住，同时他也才发觉自己确实太少关心这位让人过于省心的学生了。就算基金会抚养的孩子出于隐私保护是不会向任教老师公开出身资料的，还是让常班头有一点歉疚。
“上周我通过了星河院的考试，如果通过后面的面试，那边允诺了未来三年的学费全免，并且有每月的津贴。”白帆继续说。他心里大概估算了一下，如果是3年学制，这将省下来12龙纹金，也就是1200风露银。
“你还年轻，钱的事情不要看的太重。”班头出于当老师的习惯这样说，不过马上觉得这对面前这个早熟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作用，摆了摆手，“总之你还是慎重考虑一下，现在不乏一些薄息的助学贷款，老师虽然没什么本事，帮你争取一下的能力还是有的。但是一旦去了星河院，后面的路你就只有自己走了。”
一瞬间，常班头考虑过帮助这个没怎么给过他好脸色的学生垫上这笔钱。但是他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困难的学生很多，自己的能力也实在有限。家里那位都搞不定，还想帮看起来还算有余地的白帆？
“谢老班，后面需要的话就麻烦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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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试内容很简单，我们聊聊天，对你有个底。”刘老师温和地说，赵老师在旁边记录。
基本情况相关的内容问完，开始有一些有意思的问题了，比如下面这个。
“风息境内进行了全面的术式管制，在获得许可之前绝大部分高阶术式都无法使用，你的看法是什么？”
“普遍来说是为了安全考虑，既可以避免人与人之间较为容易地相互伤害，也可以提高国家和教廷的统治的稳定性。”
“嗯，那你还有别的看法吗？”
“硬要说的话，人类会消耗大量时间和心血用于收集、建造等物质积累，以此为基础才得以传承知识发展文明。但任何文明都有种种矛盾，如果所有人都可以较为容易地掌握强大的破坏力却没有约束的话，人类很容易毁灭自己的积累，甚至于毁灭自身。”白帆自己想过这个问题，答起来算是得心应手，“因此我认为物质文明的发展依赖于对能够轻易获取的暴力进行规范。”
“不错的观点。但其实风息以外的大部分国家都没有进行法术管制，也没有全面法术管制的能力就是了。这种情况下维持的国家又当如何呢？”
“虽然并未实际确认，但我想这必须让法术优异的人成为权贵阶级来避免控制矛盾，或者从思想上严格地进行控制避免混乱。还可以将法术优异的人全部集中起来，让主要的暴力直接接受国家管控，从民间和原生社会关系中剥离……”
白帆不由地好奇这所学校都在教些什么东西。
大概聊了一个小时，面试结束了。两个老师在一旁进行简单地商议和记录。
“很好，你通过了。”赵老师当场宣布，“不过书面材料我们需要一点时间准备，到时候我们也会通知基金会和你的监护人，接收你的档案。”
“这就通过了？”白帆有些许吃惊，面试虽然并不敷衍，但这出结论的速度简直就像走个流程。而且这么短的时间，对方连同自己的背景也摸得一清二楚。
“我们的风格就是如此，你会习惯的。顺便一提，特别生的名额十分有限，被爽约的话我们也会很困扰，因此我会向你收取50风露银的保证金，这些保证金会在你入学的一年内分批退还。”
“我知道你有在攒钱，这个数目完全——不是问题。”旁边的刘老师眯着眼睛，露出微笑说。刚想要借口没钱的白帆开始觉得那笑容有点让人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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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毕业，班级里有同学录在传，大家似乎通过一张纸想要让交集联通过去和未来。同样的，几乎所有的矛盾都像教学楼上洒下被撕碎的纸一样，随风飘散了。
“放学了，别写了。”陈明威拍了拍还在捏笔的白帆，“你写东西像一个探头的王八。”
“探……探头的……王……八……”极度惊怒之下白帆扭头重复了一遍，感觉要被气笑了。
“专注不是坏事，但不能只盯着眼前的事，这就是你的坏毛病。走吗走吗？”
“唉。你说的对。”白帆起身收拾东西，“到点不润王八蛋。”
路上，白帆稍微跟陈明威提及了他面临的选择。
“这样啊。不过听起来你已经决定了，应该不是来要主意的。那就是来听感想？”
“毕竟我很固执嘛。”白帆算是认同了。
“你和我们不一样。”
“和谁？”
“我们这里所有人。几乎是你认识的所有人。”
“怎么就不一样了。”
“我认真的，你明白我在说什么。我们关心的事情，你不在乎。我也不知道你在乎什么，也许你也不知道。”
白帆没有回答。
“你一定能走得相当远，看到我们看不到的风景吧。”陈明威继续说，“所以苟富贵，勿相忘。”
“哈哈那是自然。”白帆让自己笑了笑，有点僵硬。
“但是要苟住，这是我最担心你的地方。比如上次，是有点危险了。”
那次白帆在教室里挺身维护秩序，当着全班的面和小团体公然对抗，难得成功一回赢得了些人望。书上说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为他人所想而不敢为，也许可以谓之勇。
但白帆认为自己并非勇者，有点对不起这种评价。白帆已经不是当初的自己，那一次他有正确地预期自己可能才是强者，顺便想要验证下自己的影响力。
“那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嘛。就是麻烦你了。”白帆有点愧疚，他一时冲动，偶尔陈明威会帮他兜底甚至背锅。
“那我来跟你要回报了。还记得那次踢足球的事情吗？”
“记得，那可忘不了。”
白帆当然记得，冲突发生的时候往往不讲道理，这个时候暴力可以轻易动摇所谓正义。然而暴力只是强大的一种，当弱者面临强者的剥削时，同为弱者的白帆没有多嘴的权力。
“好，我有句话要对那时的你讲。记住当时的感觉，记住它，直到你变成大人物的时候，记得这些，就足够了。而现在，不要为他们，为我们折进去。不要反驳我，这也是为了更多的人。”他难得郑重地说。
“谢谢，如果那时候我能这么想就好了。我以后也会这样做的。”白帆答应他。
“所以你真要去星河幻灵院？”
“其实我本来并没有那么坚定。”白帆苦着脸，“你都这么说了，我还是想离开这个地方看看。”
那时的白帆只是一个有点点正义感，有些小聪明的少年。但很多时候，影响命运的选择从来不会等待人们做好充分准备。因为这次的选择，很多条路关上了，又有很多条路打开。他会在这里认识不同的人，与他人碰撞出完全不同的命运。蝴蝶也许默默无闻，也许引起风暴。
但是即便不知道未来几何，勇敢的人仍然向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