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妮丝正在做梦。
在梦中的时候,她的思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因此她无比清楚:这个梦境是属于他人的记忆。
一开始是俯瞰的视野、辽阔的天地。在某个晴朗的夜晚,萤火虫扑闪扑闪的季节,记忆的主人飞越广袤无垠的大地,在一个已经陷入了睡眠的小镇上空悬浮着。
守门的士兵靠在墙上昏昏欲睡,这小镇过久了和平的日子,不可能时时刻刻都保持着警惕。
深夜的来访者没有有惊动任何人,化作黑影、化作云雾,飘入了小镇边上一户人的房子。
那栋房子看起来有些陈旧,园子里养着茂盛的蔷薇,那灌木的枝叶已经攀上墙壁。
在这夜阑人静的时刻,只有窸窸窣窣的虫鸣。现在正是虫子的季节,为了防范虫子,这房子的所有窗户都闭上了。
作为阴影,记忆的主人没办法打开窗户。因此阴影逐渐汇聚成为一个人形。
柏妮丝从窗前的玻璃那里看到了那个人的相貌。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抑或是少年。他皮肤苍白,一看就知道是在什么见不了阳光的地方待久了。与苍白的皮肤相对的,这个人有一头漂亮的乌黑短发。在黑与白的倒影中,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尤为鲜明。
与玻璃中倒映的双眼对视的一刹那,柏妮丝惊醒了。
醒了之后,她的眼前仿佛还留有鲜红的光。这是很奇怪、很陌生的体验。
分辨颜色对正常人来说是常识,可柏妮丝是与生俱来就从未拥有过视觉的残疾人,怎么会知道那是红色而非别的什么颜色呢?
不等她想个明白,关于这梦的印象开始飞速褪色,从她的脑中远去。在夜空中飞翔所看到的景色、寂静的小镇、温馨的小宅……在她脑中失去了具体的形貌,只留下一些模糊的印象。能够刻在她脑海中的,只有映在玻璃上的一抹鲜红。
这种奇怪的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柏妮丝仔细想了想,发现是离开了戈洛斯宫、到林登大街去的那天夜里开始的。
而当天遇到的奇怪的事情,只有在裁缝店门口,在马车上撩开了帘子后,被奇怪的某人注意到了。奇怪之处就在于,那个人的感情轻而易举地侵入了她的内心,占据了她的一切思考,让她像失了魂一样品味、咀嚼,却还是弄不清楚那是什么。
柏妮丝的签名是[情绪路径],能让她感受到周围人真实的感情。所以即使眼盲,她也能“认识”周围的人。只是除了在塞吉兰、文森特堡服侍自己的佣人之外,柏妮丝还没遇到过完全表里如一的人。
她很了解,一个人真实的情绪,有时候和这个人表现出来的样子不是一个样子的。
柏妮丝的身份在贵族里面属于顶级的地位,这个女大公的头衔是从她早逝的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可她年龄还小,塞吉兰领主的公务一向由她的父亲主管。在自己领地的时候,封臣对她的态度虽然表面上毕恭毕敬、阿谀奉承,可他们实际上是什么样子,她比谁都要清楚。
那些人奉承的是塞吉兰公爵,而不是柏妮丝·纳威加。他们尊敬的是帝国大领主的地位,而不是这年轻姑娘的品行。要是他们仅仅是心怀蔑视也就算了,可他们有时候还想着愚弄自己的封君,这让柏妮丝尤为恼火。
她不乐意和那些人打交道,任由父亲管理属于自己的公务。不过柏妮丝这么做并不是出于信任。实际上,她没办法对自己的父亲产生孺慕之情。倒不如说,有一种平白无故而又挥之不去的厌恶感。
如果说柏妮丝疏远别人是为了防止自己堕落,那么她疏远自己的父亲,却是毫无由来的。
安塞尔·纳威加子爵一向循规蹈矩、兢兢业业,从不做多余的事,不说多余的话,唯一的消遣就是打牌。他当然注意到了女儿对自己的冷淡态度。可他豪不在乎,甚至乐于乐于接受这种疏离。这让柏妮丝觉得,疏离就是世间正常的父女关系。
连血脉相连的父亲都维持着冷淡的关系,柏妮丝更不会试图去亲近别的什么人。
柏妮丝“认识”的是人最为真实的一面,而不是那些人表现出来的样子。因此当自己的认识与他人表现不相符的时候,柏妮丝就会感到失望。
她经常会感到失望。尤其是在上流社会的交际场合,简直没有不令她失望的时候。所以她没办法与他们进行愉快的对话,没办法融入他们,没办法放纵自己参加舞会、宴会。
……归根到底,柏妮丝不想委曲求全。她有自己的原则、信念和品德,不允许她歪曲自己去迎合他人。
她的骄傲,她的盛气凌人,不是因为自己的地位和出身,而是源于内心的原则。在虚伪的人群中待久了,为了防止自己堕落,就必须要记住他们是虚伪的。久而久之她的心里形成了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这是认为自己的德性重于他人,因而把周围的人当成傻瓜的心态。
与此同时,柏妮丝也暗自期望着周围的人对她抱着同样的厌恶感。这样一来,她就完全不必对自己自高自大的事实心怀惭愧了。
尽管身患顽疾,但柏妮丝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健全的地方。因为疏离别人,她得以维持自身纯洁。
……内心的孤独,是柏妮丝引以为傲的伤痕。她当然知道,排斥着别人接近的她,也被别人排斥着。
这是十分脆弱、十分危险的倾向。可时至今日,柏妮丝也如同通透的玻璃一样活着。
只是最近在林登大街遇到的怪事,引起了她的注意。而后这份注意,在朝雾弥漫的湖畔生根发芽。
他一出现就引得她心悸。那种独一无二的感觉,一下子就让她明白他是在林登大街的那个人。
罗斯·穆鲁斯·蒙茹瓦,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只要吩咐珂莉诺去打听,说不定就能打听出什么来。可不知怎么的,柏妮丝不愿意让这个名字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就像是下意识地收起珍贵的秘密一样。
柏妮丝不清楚此人与她最近的梦境有什么关系,她有的只是一种微妙的感觉。
就像期待,又像恐惧,抑或是二者混杂的复杂心情。太可笑了,她的签名让她对别人的感情了如指掌,对自己的内心却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