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十点半的时候,前车厢传来一阵骚动。
唐玉前去查探,才知道有一名少女冲撞车窗,被押送到了乘务室。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雨一直没有停,天上的雷声一个接着一个。
车厢的灯光暗了下来,妹妹趴在他的肩头睡了一会。
快到十一点半的时候,广播通知火车晚点一个小时。
就在那时,车厢忽然上下震动起来。
整个火车,乃至整个轨道都震动起来。
火车紧急减速,灯光开始闪烁,一些车厢完全陷入了黑暗,不明所以的人们发出尖叫。
恐慌并没有持续多久,轰隆隆的声音,也许是雷声,更像是建筑物或者山峰崩塌的声音,将一切其他的声音瞬间淹没了。
唐玉看到怀里的妹妹张了张嘴,却完全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后面的车厢有人在往前跑,接着,世界仿佛倾斜了,整列火车像是被重物撞击,完全侧翻了出去。
窗户就像纸片一样扭曲、碎掉,泥沙、巨石裹挟着连根拔起的树木冲进了车厢。
天空中响起无声的惊雷,雪白的光亮又一次的照临尘世,就像神明忽然驾临,行走于凡土之上,暴雨、山洪、巨石、火车,乃至声音、人们惊恐的面容、瞳孔中的画面,都在这一瞬间,被光线定格了。
在光线里,一切都被照亮了。
正如在黑夜之中,没有什么不是黑色的。
唐玉看到树枝贯穿了一个少年的喉咙,他只来得及将妹妹护在身下,就陷入了永久的黑暗。
......
“提问。”
“审判的日子终将来临,每一个人都会被召集在上帝的审判席上。”
“但人世间有这样一个家族。”
“家族的人类世代以食人为生。”
“这些食人魔的身体,每一个原子都由其他人构成。”
“那么,当审判来临的时候。”
“将食人魔的肉体还给每个被食者,那食人魔要如何接受审判?”
唐玉君临于薄明的虚空之中,他在这无尽的虚空中不断的上升。
天空与大地逐渐远离,连星辰之海都变得缥缈起来,物与物的界限正在消失。
他俯瞰着一切,近乎于永恒的空无。
直到许久,仿佛有末日的号角声响起。
“醒来——”那个声音说道。
......
一只手从墓地中伸了出来。
在千湖之省的望仙泽,一座偏远、僻静的小山上,初春的嫩绿覆盖了一堆又一堆的土丘。
每一个土丘都是一座坟墓,整座小山就是天然的墓地。
周围聚落的人们世代埋葬在这里,许许多多的坟墓,新的堆起,老的就被遗忘。
那只伸出来的手,就在一座新的坟墓上。
这座坟墓的周围没有其他坟墓,这座坟墓的前面也没有任何墓碑。
坟头的草很青,坟头的土也很松。
所以那只手的主人没花很大力气就从坟墓中爬了出来。
这时候太阳刚爬上山头,目击了整件事情的就只有枝头的几只小鸟。
她一起来,就行尸走肉般的向山下走去。
靠近山脚的地方有一座小湖,她走进湖里开始清洗身上的污泥。
她的眼神空洞,一如她那死板僵硬、不似活人的动作,仿佛驱使她一系列行动的,不是大脑,而是肉身,不是鲜活的思维,而是长久以来的习惯。
就这样大约持续了半刻钟,当她脱下白色衬衫——如果还能这么称呼的话——俯身清洗上半身的时候,她仿佛首次察觉到湖中的倒影,霎时愣在了原地。
头发和脸颊已经被清洗了一遍,虽然还残留着或许是枯枝、泥土、湖里的水草那样的残渣,但已经足够看清楚容貌了。
有些凌乱的浅栗色长发,因为梳洗过而湿漉漉的鬓角,如皓月明辉般的额颈,再加上身后苍翠欲滴的青山,天上的几抹流云,蜉蝣划过时泛起的细微涟漪,碧绿色的湖面中仿佛呈现出一幅亦真亦幻的江山美人图。
但是这样一幅图,却唯独少了点睛之笔。
少女的柳眉,琼鼻,轻抿着的薄唇,都有一种清水芙蓉,妙造天成的感觉,青涩稚嫩而又不失娇俏,可越是这样,越发显得她那双冷眸是何等的苍白。
修长的睫毛,赤色的虹膜,漆黑的瞳孔,并非不会让人感到惊艳,然而——
任何情感掉入到这样的眸子里都会如黑洞般被吞噬干净。
她就那样静静凝视着,也许已过了很久,也许只过了一两分钟。
湖面的景象倒映在她那双毫无生气的眼中,复又反映回湖面之上。
在这种无穷无尽的相互映射中,似乎有某种东西终于被触动了。
她合上眼睛,再次睁开。
就像是从一场久远的幻梦中苏醒,弥漫在眼中的死气被一种生机勃勃的颤动取代了。
“这究竟是......”她为周遭的环境而感到迷惑,继而伸出手抓向水中的倒影,“妹妹......”
只要妹妹还在,其他的事情总没什么大碍,她回忆起昏迷前最后一刻的事情,不由感到庆幸。
然而——
她的手掌穿过妹妹的脸庞,在水里引起一阵涟漪,湖水荡漾,妹妹的脸扭曲变形。
“咦——”
她完全的呆住了,有好一阵子都无法理解现在发生的事情。
半晌,她看向自己的手,又一遍遍抚摸起脸庞、身体,却仍然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状况。
“我是唐玉,我妹妹是唐琳......”她开始试图用语言梳理现状,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们在火车上遭遇了一起事故,也许是山洪暴发......”
“然后我昏迷了......所以现在是......”
“我在做梦?”
她最终恍然大悟般得出这样的结论。
“也难怪呵呵......”她猛然抬起手抡向自己的半边脸。
“啪。”
“啪。”
“啪。”
很痛,真的很痛。
也许是太痛了,她一下子踉跄地跌坐了下去,如果不是湖水的浮力,她已经虚脱般的跪倒在地上了。
这种真切的感觉......她的瞳孔剧烈收缩。
她忍不住仰天长啸,用拳头一遍遍的捶打着水面。
就像是不顾一切的想要找到某种支持这是幻境的证据一般。
假的......都是假的。
然而即使这样也不足以发泄,巨大的混乱让她头痛欲裂。
“啊吼!”
她的瞳孔变得血一般的深红,她的獠牙像吸血鬼一样尖长。
忽然——
“喂,那边是谁,有谁落水了吗?”
一个稚嫩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迅速靠近。
岸边,人高的野草一阵晃动,没多时,一个十一二岁的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枝,气喘吁吁地拨开了草丛。
“呀!”当看到站在水里的唐琳时,她惊讶的张大了嘴,树枝也失手落到了地上,然后慌忙红着脸捂住了眼睛,“对不起,对不起,我还以为有人......”
她一边说着,虽然捂着眼睛,手指缝却张的却比眼睛还大。
唐琳冷冷看过去,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自己只穿着内衣,不由得轻哼一声,一晃眼就把还是湿着的白色衬衫套在了身上。
“话说姐姐是谁家的鬼娘吗?”她看到唐琳没有责怪自己,自来熟般问道,“姐姐好漂亮啊,难道是三途镇来的?”
“不对不对,他们上次的鬼娘也没有姐姐漂亮啊。”她自顾自摇了摇头。
“算起来鬼仙节好像还有半个月就到了,我也要好好准备了......”
“但是姐姐参加的话一定会被选上的吧?”
小姑娘交叉着手,一脸纠结遗憾的样子。
唐琳没有说话,她一边整理起头发,一边向岸上走去。
小姑娘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干脆坐在岸边等唐琳上来。
“姐姐没有带干的衣服过来吗?我家有几件衣服可以给姐姐换换喔?”
“不过,姐姐能把那对牙齿借我看看吗?爷爷都准备好几天了还没弄好......”她用手挠了挠脸颊,有点不好意思地样子。
“牙齿?”唐琳摸了摸嘴巴,这才发觉有两颗尖尖的獠牙突破了正常的长度,延伸到了嘴巴外面。
她对自身的变化已经自暴自弃,不打算去理解了,不过小姑娘说的话引起了她的兴趣。
她用意念尝试控制了一下,獠牙就被收了回去。
看到这一幕的小姑娘吃了一惊:“这是什么魔术吗?姐姐好厉害哇!”
“这么看的话,姐姐给我一种好熟悉的感觉哦,”她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魔术师?难道在电视上见过?”
她夸张地晃动着脑袋,闭着眼睛回想起来。
“呀,我记起来了!”终于,她欢快地拍起手,“当时我和爷爷就是在这里见到姐姐的,当时你还没有......”
突然,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脸色也唰地变得惨白。
她抬起头,看到唐琳正朝一步步自己走来。
唐琳饶有兴趣地问道:“我没有什么?”
“没有......牙齿!”她带着哭腔回答道,眼里闪过畏惧的神色。
“你别过来。”她挥舞起旁边的树枝尝试威胁道。
唐琳摇了摇头,两人的距离更加靠近了。
吃痛一声,小姑娘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向后跑去。
她一边跑,一边哭着喊道:“鬼呀......爷爷,我就说吧,鬼会来找我们报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