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小姑娘还在睡觉。
春天本就是适宜睡觉的日子。
老人说小姑娘在湖边放的老黄牛还没有牵回来。
二人关上门向湖畔走去。很显然,老人不愿意二人接下来的谈话被小姑娘听到。
明媚的阳光再一次照射到唐琳脸上,没有事情缠在身上,她才想起如果按事故之日算起,或许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有见到过太阳了。
这种不真切的感受,让她忍不住直视当空的烈日,但随着刺目感而来的却是烦躁,厌恶,以及一阵贫血般的眩晕。
她的皮肤也像是过敏似的刺痒难耐。
或许形容上有些太过夸张,但一直压抑着的烦恼、疑惑、担心、愤怒......这些坏的情感,仿佛都随着带刺的阳光一齐挤入了心头,她的心情一下就变得糟糕了起来。
所幸房门边上立着一柄黑色的雨伞,她将伞撑开,跟在老人后面。
老人则似乎刚好相反,原本在身上的晦暗之气,倒似乎一下子减轻了。
“刚才是我失言了。”他说道。
唐琳沉默着并没有说话。
屋角下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只黑猫,它远远的和唐琳对视了一眼,然后试探性的跟在他们身后,亦步亦趋的慢慢靠近。
唐琳不讨厌猫,她将伞向旁边偏了偏,黑猫聪明的跑上前来,也将身子隐藏在伞的阴影之中。
它转过头,“喵呜”的叫了一声,似是感谢一般。
两人一猫,沿着乡间小路,向湖边走去。
黑猫时而沾花惹草,时而招蜂引蝶,并不脱离伞的范围,倒令沉闷的气氛活泼不少。
“唉!这段罪孽从到底从哪里说起呢?”终于,老人长叹一声,似是经过一阵痛苦而慎重的思虑,“虽然这么说很过分,但是为了乞求您的理解,我决定从事情的原因说起。”
“您就当做这是一位走投无路的老人在弥留之际的最后请求吧!”
他的语气十分诚恳以至于忍不住剧烈咳嗽了起来。
两人停下脚步。
虽然在后面看不到老人的表情,但看他颤抖的双手以及这副语气,这件事似乎比想象得还要复杂。
而且老人说乞求自己的理解,那是不是意味着事情很严重,或者还有什么事情需要自己帮助?
她完全有权利要求老人直接说清楚当天发生的事情,而不必理会任何原因。
这一瞬间唐琳想了很多,她想到了过世的婶婶,也想到了妹妹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
最后,她终于冷冷的说道:“就按你说的开始吧。”
涉及到妹妹的事情,她不会保证自己理解或者原谅什么,但是多花一点时间,她还是等得起的。
老人松了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
黑猫似乎玩耍累了,它缠绕在唐琳的脚边,蹭了蹭她的裤腿。
唐琳把它抱起来,轻轻的抚摸着。
它亲昵的埋进唐琳胸口,“喵呜”的叫了一声,似是安慰一般。
不久,事情的起因从老人口中娓娓道来。
在大夏国,历来有五大驱魔家族的传说,这五个家族曾显赫一时,被视作驱魔正统,但到了近现代,除了南毛北马两大家族仍维持着过去的荣誉,其他三大家族渐渐名声不显,终究是没落了下去。
这其中就有荆楚的姜氏一族,这一族擅长驱鬼役物,以鬼尸、草人等作为主要神通手段,斩妖除魔无往不利,但盛极而衰,第二十四代家主走火入魔,不行正道,以活人炼丹,企图逆天而行,致使生灵涂炭,最终遭受天罚,后人为弥补过错,甘愿镇守在荆楚一隅,永不出世。
而姜氏一族世代镇守的大凶之物,正是往生泽——也就是现在被称作望仙泽——当中的千年恶鬼,据说那正是第二十四代家主死后的怨气所凝结成的怨魂。
姜氏先辈为镇压此獠,举全族之力煞费苦心的炼制了阴阳驱魔大阵,誓言恶孽不灭,阵法不息。
往事已越千年,按照常理,即便红尘仙人落入此阵,如今也被磨灭的只剩一缕劫灰......
“唉,可谁曾想,就在前年变故陡生。”老人说着停顿了片刻,不知是为先辈誓言未竟而扼腕,还是为这几年发生的悲剧而痛惜。
此时,鬼仙湖畔已遥遥在望。
在阳光的照耀下,湖面上方的雾气,时而升腾,时而空明,似真似幻。
唐琳的心情也与这雾气仿佛。
那一连串的奇幻往事于她而言不过是真真假假的故事,在今日之前,“他”只是一个公司的职员,一个妹妹的哥哥。
什么道术法术,妖魔鬼怪,她何必信其有,又何必信其无?
似乎怀中的黑猫也感到困顿,它舔了舔爪子,被垂在肩头的发丝吸引了注意。
老人想必也注意到了这点,他叹息了一声,忽然问道:“您可知道这两年鬼仙三镇死了多少人?”
听到他这么说,唐琳终于忍不住“啧”了一声。
老人愣了一下,像是没有料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会是这样的脾性,但接着脸上露出了一种宽慰而且自嘲的笑容。
他摇头道:“呵呵我果真是越活越老糊涂了。”
这份自嘲里没有一点的不满,也没有一点妄自鄙薄,而是为自己心思的复杂表示歉意。
他的眼神也变得坦然起来,那是只有确实活到了岁数而不是虚度光阴的人才有的眼神。
这样的人或许是值得尊重的,唐琳也稍微收敛了锋芒。
老人所说的糊涂,自然是从叙事一开始就想用责任和道义来挟制唐琳,即使日后唐琳对他本人的做法不满,最终也不得不帮助姜氏抵御这次灾祸。
而不是一开始就相信人的本性,相信人性的善良。
这或许是老人们的通病。
“鬼仙三镇这两年实在死了不少人,特别是在每年的祭典上......”老人继续说道,这次却是一语带过,“而且因为死者面带微笑,反而被讹传是仙人接引去了仙境。”
老人苦笑一声,这声苦笑里既包含了对恶鬼杀人的愤懑,也包含了自己作为姜氏后人却无力降魔的无奈与自责。
两人已经走到鬼仙湖畔。
老人指着湖心那片如镜面般平静的地方说道:“我就是在那里见到了您的......尸体。”
怀里的黑猫一阵攒动,“喵呜”的叫了一声,似乎对上一个故事戛然而止感到不满。
唐琳也有一种隔靴搔痒的感觉,但是态度已经表明了,这会儿只有听老人说下去。
更何况老人接下来要说的明显就是“那一天”的事情。
“姜氏一族到了后来早已式微,宗家血脉也是早夭的早夭,失踪的失踪。”
“也许是为了偿还二十四代家主的血债,如今宗家只剩小月一根独苗了。”
“驱鬼役物的道术更是十不存一,但是说来也奇怪,除了那些画符算命的空把式,这千年以来,竟然有两种秘术未曾断绝的流传了下来。”
老人说着,眼里放出奇异的光。
“去年的九月初九,虽是重阳佳节,登高望远,可我登上山巅之时,心中却是骇然已极、绝望已极。因为早在那时,我便使用了第一种秘术。”
老人没有卖关子,他提起右手,伸出食指,只见一个米粒大小的光团忽然自他指尖生出。
此刻虽是正午,太阳的光芒竟掩盖不了这米粒之光分毫,仿佛日光运行于水面,而这毫光运行于水下,二者相互界分,运行不悖。
“这是......”唐琳本身就有异能,但这是她第一次从他人身上见识到超出常理的东西。
“炁。”老人望着唐琳,眼中似乎放出比这炁还要强烈十倍、百倍的光,但转瞬间又如同冰消雪融般只剩下宁静祥和。
“这是元炁,”他说,“还有阴炁,阳炁,乃至尸炁,鬼炁,灵炁......炁是精神之力,这天地间一切变化之物莫不蕴含有炁。”
“至于外邦所说的灵力,魔力,暗能量,与我们所说的炁都是一体同源的东西,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
老人解释的既耐心又细致。
接着他将手伸出,点向唐琳的眉心。
“这就是第一秘术,望气之术。”他说道。
老人的袖袍无风自动,他的眉宇间仿佛也一洗平常的积虑、阴沉而显现出一些豁达,一些仙风道骨。
也许这才是他的常态吧?唐琳想到。
她任由老人的手指点向自己的眉心,因为她看得出来,老人眼中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而且这白毫之光虽然精妙,却完全构不成对她的威胁。
“印堂、晴明、四白穴。”老人说道,白光便如暖流般一一运行到这些穴位,“再走风池、承灵、阳白穴。”
豁然,唐琳的右眼有一种贯通之感,与此相比的左眼,反倒因为太过普通,而产生出滞涩之感。
老人做完这些,猛然大口喘起气来,就好像一下爬了三十层的楼梯,额头、脸上,浑身都被汗水浸透。
唐琳愕然地看着他,生怕他一下背过气去,那她可不知道回去怎么和小姑娘解释。
而她怀里的黑猫,则耸拉着眼睛,斜睨着老人,仿佛一脸鄙视的样子。
唐琳拍了一下它的脑袋,提醒它要尊老爱幼。
“我是用阳炁......转化的元炁,”老人强说道,终于不顾颜面的坐在地上,“快看......时间有限,不要浪费!”
起初,唐琳还不明白他说的“快看”是什么意思,但当她起身望向这片天地的时候,她就明白了。
她的左眼和右眼,被一种奇异的视角划分出两个世界。
左眼的那个世界,当然就是正常的世界,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绿水如碧,青山如翠,一派和谐的初春景色。
右眼那个世界却完全颠覆了对美的认知!仿佛一幅抽象派的水墨画,无处不显露出一种极灰暗,极破败的景象,天空中的太阳已完全消失,黑暗厚重的云层压得让人喘不过气。
倘使这真是一幅水墨画倒还能让人接受,但这画作里,分明还有些红的,青的,紫的颜色被绝望般的淹没其间,仿佛暗示着,正是那绵延不绝的黑色令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黯然失色!
而所有黑色的根源都隐隐指向一处,那就是望仙泽。
如果要做比喻的话,那里的光景就像是一滩倾泻在画卷上的墨汁,不仅让人感到不适、压抑,而且还像是画卷上被挖去了一块,连整个空间似乎都在边界处被强行扭曲。
“如何?”
就在此际,老人似乎喘过了气来,出声询问道。
唐琳回望过去,却见到一幅唇红脸白的、僵死的人脸。
老人的眼睛死鱼般的盯着她,嘴角像是被强制弯曲似的微微上扬,露出一种痛苦、扭曲,又似开心般的诡异微笑。
唐琳完全愣住了。
接着,她一拳打了过去,老人的头被整个的击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