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百年,还能见到你,真好。”
黯痴痴地抚摸着我的脸,原本冰冷的手似乎因血脉鼓动而温热起来。
虽说是几百年,但因为这具身体在接受初拥后沉睡了许久,再一次现于世间,原本的血族宫殿所在已经成为了修道院,整个宫殿的残骸不翼而飞,只留下地面巨大的空洞,和那座永远飘零在空中的悬城。
我别过头,不愿与她对视,近在咫尺的她,虽说是血族的末王,横跨几百年而未消亡的存在,此刻却比我矮了一个头,显得格外娇小。病弱般苍白的脸颊上是红宝石般透亮的眼眸,此时如醉酒般弯弯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我依旧沉默着,但听到这话后下意识地扭头出卖了我的想法。
她看着我的反应,似乎见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自顾自笑了起来。
“真是不坦率啊,我的小安黛因。不过既然你不愿意和我说话,那就听我说好了。”
“你听说过,圣力的对立面吗?”
“这世上的一切都成对地存在,有明就有暗,有寒就有暑,而普遍存在于世间的圣力,为何却像一颗孤星,独立地存在于世间呢?”
“本来在我漫长的生命中,这只是一个半开玩笑而设立的命题,但在我濒临死亡的时刻,我得到了它的答案。”
黯的红瞳愈发妖冶,诡异而瑰丽的红芒自其中绽开,仿若一朵来彼岸的曼珠沙华。
“本以为拥有不死之躯,立于一切生命的顶端的我很可能永远不会和死神打交道,但被圣钉贯穿心脏后,原本早已不再灼眼的日光开始炙烤我的身躯,残酷地剥夺常伴我身的复生能力,我的每一条命都被海尔辛们以生命为代价消耗殆尽了,只剩本命的我几乎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也失去了求生的意志,毕竟这世上的血族,就剩我一个了。”
我能感受到,黯的悲怮,宛如亡国之君,涌动如东流的春水。
“但随着我逐渐沉入死亡的深渊,你出现了,由那个女人用我和海尔辛的血制造出来,纯净得不带一丝污秽,让人忍不住爱怜。”
我低下头,她却抬着我的下巴,强硬地让我看着她。
“或许我该直接夺走你的身体的,但不知为何,我却怎么也下不了手,但也幸好我最后也没有那样选,才造就了现在的我。”
“我初拥了你,此后你便与那个女人不再存在任何关系,只是我的女儿。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我终于可以含笑而终,因为血族终究没有葬送在我的手里。”
我还记得,她就那样倒在了血泊中,再也没有了动静。
“死亡如期而至,越来越冷了,但很快身上又不痛了,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但意识却很清楚,大概是因为我的生命实在太顽强吧。之后的所见,便是我的毕生难忘。”
黯忽然双手握住我的手,紧紧攥着,似乎在恐惧,我看见她淡然的神色被打破,她的眸子在微微颤抖着,仿若见到了什么恐怖的事物。
“那一定是地狱,恐怕只有这个词可以形容。所有感觉都消失了,但思维却一直没有中断,时间仿佛没有尽头,我感到自己被无尽的虚无吞噬着,就像沉入睡眠之中,做着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梦,梦里却什么也没有,在那里我会忘记我是谁,忘记自己的存在。。。情感、回忆,全部都失去了意义,那里只存在忘却。”
黯开始大口喘息着,进一步攥紧了我的手,那股巨力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让我疼得尝试收回自己的手,她似乎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连忙放开了我,但她依旧沉浸在语无伦次中,像一个劫后余生的疯子。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想体验一次,那种感觉。当时我只想着,死亡怎么会这么痛、这么,可怕,我开始竭力抓住仅剩的记忆,像一个溺水的人,我看见子民一个个葬送在猎魔的锋刃下,银色的十字架炙烤着他们的身躯,而我在纠缠之下无能为力,即使击杀了一个又一个的海尔辛,又会有另一个立刻补上来,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全部都死了,一个都没能留下。我开始无比地憎恨这群不顾死活的疯子,以及那幕后操控着一切的女人。”
我看见了一个让我无比熟悉的神情,与在希瑞拉身上见到的,一模一样,咬牙切齿,目呲欲裂,那是憎恨。
“恨意点燃了我的世界,眼前逐渐出现了些什么,荧荧火光飘摇着,重新塑造出我的身躯,就这样,我从死神手中夺回了我的一切。”
“但仅仅这样还不够,倏地,我又想起了你,于是,一点点微弱的光洒下,一缕洁白的细丝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是带我脱离地狱的蛛丝。”
说着,她张开手,几根细得几不可见的丝从指尖垂落下来,延生向不知何处。
“这些线,就是我操控那些人的方法,现在的我已经立在了和那个女人一样的高度,嘲弄死亡,戏谑一切凡俗。而这一切,就是来源于我在那地狱中得到的馈赠。”
说着,她摊开手,白皙的手心处,一朵娇弱妖冶的彼岸花悄然盛放,下一刻又消散于无形。
“虚力,与圣力对立的,塑造万物的本源,虚无之中的存在之实。”
我瞪大了眼,因为那毫无征兆出现又消失的彼岸花,似乎某种我看不见的力量在流转塑造出它。
“不要用眼睛看,生物的五感是不可能捕捉到它的。只有成功脱离虚无,才有资格感受到它,并且操控它。圣力可以让你们拥有强大的力量、敏锐的感知,而虚力,可以让你做到一些你认为荒诞的事情,就像这样。”
下一刻,我身边的景象飞速变幻,原本阴暗的地下变成了一个装潢华丽的房间,我正坐在一个柔软的怀抱中。
身后的是她,但还没来得及考虑那些,我便发现自己变得比她还要娇小许多,双腿蹬不到地,视角矮了许多。
伸出手,婴儿一般的柔嫩,摸了摸自己的脸,便认识到一个现实。
我不知为何,变成了幼女的状态。
“猜猜我都做了些什么。”
黯的声音变得更加温柔了,似乎把我变成这样更能激发出她的母性。
“你这样,不会感觉很无聊吗?”我的嘴里发出稚气的声音,这种感觉很怪。
“回答错误。”说罢,她狠狠在我的脸上捏了一把,疼得我不禁感到两眼濡湿,似乎现在的身体是极容易哭的体质。
“刚刚,时间被我停止了,并不只是把你变回这副可爱模样这么简单哦。”
我顿时感觉呼吸一滞,时间停止?似乎和我将时间回溯的能力有些相似。
“虚力的作用应该远远不止于此,我所能做的,无非是停止时间、虚空造物,但想要获得更多能力,只怕要前往虚无更深处,才能得到了。仅仅现在这种程度的虚力就会不断侵蚀我的理智,为此我特意制作了身上这件衣服,可以勉强抵抗一些侵蚀。”
黯身上的那件燕尾服,和希瑞拉的一模一样。
“我给你也做了一件,是按当时你的尺寸做的,起来看看吧。”她松开环在我腰间的手。
这时我才发现,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一件精致的哥特风白晚礼长裙,花边显得有些粗糙,似乎来自一个笨拙的裁缝,头上还有一个奶白色的贝雷帽,摸起来毛茸茸的。
我扭过头,想看看她是什么表情,却只看到她沉着脸,让黑暗遮掩自己的神态,不愿表现在我的面前。
片刻后,她抬起头,再次露出一个温婉的微笑。
“怎么样,喜欢吗?”
此刻的她,仿佛初为人母般,将我作为女儿侍弄着。她的神情不似作假,但对我来说,这一切都太过虚幻,一个早该消失的传奇存在忽然再次出现,一边准备掀起惊天的巨浪,一边上演着温情的戏码,宛若一场荒诞的梦中梦。
如果她真的算是我的母亲,那她已经实实在在地缺席了我最痛苦的那段时光,即便那不是她的本意,但此时再突如其来的插入我的生活,以这个身份,已经太晚了。
“黯,其实我一直以来,都相当地怨恨着你,怨你给了我这双眼,这不洁的血脉,但是现在见到你,却又感觉那些怨恨又变得格外可笑。来自你的血其实帮了我很多,让我能够一直走到现在。”
“但让我将你视作母亲,抱歉,我更希望那个人是艾尔莎。”
黯的眼睛忽然失去了神采,酒红的瞳孔不再聚焦,她的微笑也逐渐从脸上消失。
“为什么?”
“硬要说的话,就怪命运弄人吧,如果最初陪伴我的是你而不是艾尔莎,那我可能会成为你最亲爱的血族公主。”我深吸一口气,回想着颠沛流离的日子。
“那些流血的年华,已经让我太早地成熟,不再需要母亲的怀抱,姗姗来迟的你,已经失陪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