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杂着雪尘，寒风冲击着半埋式掩体中已披上一层薄雪的T-55坦克，撕扯着绑在炮塔侧后的帆布包，发出阵阵呜咽。车内，少女蜷缩在车长席上，借着从车长镜透入的光亮摆弄着一台相机。干冷的空气让少女的鼻息微微抽动，她抬起头，拢了拢风衣领子，自车长镜向外望去，所见仍是一片纷乱的灰白。一道纤细的白雾，伴随一声轻叹呼出，在车内空气中划出道白痕。
“记者同志，雪还没停对吧？这个季节，倒也正常。”装填手席上的年轻准尉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回应道。“不过没关系，等这场雪过了，我们会组织人手送您去下一个采访地点。”
“感谢您和同志们的好意，准尉同志。不过师属反坦克营的驻地离这里有点远，我还是不麻烦各位……”
“别这么说”准尉的语气陡然认真起来“您知道的，对我们这些工农家庭出身的战士来讲，组织上派记者来报导我们是一种特别的荣誉，更何况是在边境线附近，又正是形势紧张的时候……请允许我们表达对您的感激，至少让我们送您一程。”
少女不好再拒绝，只得答应下来，她将手中的相机调试好，收入肩上斜挎着的小包里，随即又抽出怀中的笔记本和笔，开始整理先前对官兵们的采访。
少女手中的钢笔在泛黄的纸页上翻飞，有些宽大过头的风衣衣袖和针织半指手套让她书写动作有些不自然。许久后，少女停笔抬头，余光正与准尉留在笔记本上的目光交汇，才发现准尉一直在默默看着她的本子。这位看似对文字工作兴致缺缺的军人竟会盯着自己整理的采访记录出神？少女有些惊讶，刻意地等待了几秒，准尉的目光仍停留在纸页上，似是没有注意到笔尖业已停下步伐。
“同志，请问还有什么问题吗？”记者女孩带着谨慎的好奇问。
准尉对少女的疑问并未感到讶异，他那灰色的眼睛仍旧盯着记者手中摊开的本子：“记者同志，您能答应我——或者说我们，一个请求吗，希望您能在采访我们营的稿子里加上这些。”说着从上衣口袋抽出一个折叠齐整的信封递过来，“这里面是一些战友想留给家人的话，虽然我们都留过遗书了，但是真打起来没人敢保证它们一定能被寄回家里。在报纸上留句话，姑且算上个保险，”他顿了顿，又思索了一会还有什么尚未交待的，但最后也只能轻叹一声：“留言的同志不算很多，我们也不想给您增加太多负担。营长已经同意我们征求您的意见，也希望您能理解他们的做法。”
少女默默接过信封，她当然清楚，早在她到达边境前，东、西莱茵兰两国军队已在边境有了一系列摩擦，从最开始边境警察与边防哨兵间棍棒刺刀的冷兵器对抗一路升级到了机械化部队间的实弹演习对峙。东莱茵兰国家人民军开始从各个装甲或摩步师抽调坦克营至边境充实边防力量，西莱茵兰国防军则直接将数个齐装满员的机步旅开至边境线附近。双方的歼击机在两国领空交界处毫不吝啬地向对手展示新列装的空空导弹，远程预警雷达则24小时不间断地监视着互相开着致命玩笑的歼击机们。空气中弥满着似有似无的硝烟味仿佛又试图将这片土地变为30余年前的焦土。
信封展开，封面上“摩托化步兵第4师 坦克第4团1营”的字样有些潦草，最末几个字母带着擦出的些许墨痕，像是匆忙写就。看着信封，少女想起了自己那坐着运输机飞往华沙，最后却变成一封信和一小盒尘埃飞回来的父亲。他搭上那架An-12，已经是10年前的初冬，一个空气中同样透着彻骨寒气的日子。
少女将信封折好，轻轻夹入笔记本中。向准尉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他们的请求。这时，她才注意到耳边的风雪声已经平息下来。从车长席上伸展开倦缩已久的身子，少女有些吃力地推开车长舱门，将脑袋探出车外。雪停了，稍显缓和的风吹起少女额前的发丝，让远处为灰白天空压抑着的，被惨白积雪与黑色森林点缀着的边境线在她的眼前展露无遗。炮弹的尖啸和铁骑的轰鸣何时会撕开这幅色调冰冷的风景？少女这样思索着，再过一个月？一周？抑或者，就是明天。
在装甲兵们的告别声中，少女抱着她仅有的行李——一个小手提箱，坐上坦克营营部的UAZ-469吉普，离开坦克营在边境线上的驻地。颠簸近2小时后，她踏进了位于巴特萨尔东根城郊，摩托化步兵第4师下属摩托化步兵第23团及师属第4反坦克营的防区。此处距东莱茵兰地区中部重镇富尔达山口约有一个小时车程，战端旦开，该防区内单位需要迅速南下至富尔达地区，支撑W公约在东莱茵兰地区南北防区的结合部，策应北方民主同盟部队机械化集群在莱茵兰北部平原对N组织防区遂行的突破行动。柏林与波恩间的矛盾不断升温，这些担负东莱茵兰中部地区防卫重任的单位自然也相应地升高了战备等级：官兵复员被暂时延迟，来自军校的战斗骨干充实进原先部分缺编的连队，对抗演习与武器实弹射击训练变得常态化。她此次任务最后的采访对象——摩托化步兵第4师师属第4反坦克营自行反坦克炮连，则正在驻地附近的射击场组织实弹射击。
看着眼前广袤雪地中展开的十数台自行反坦克炮，少女一时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不过冷冽的空气很快让她再度冷静下来。她将手提箱随手丢在身旁，从挎包里拿出相机，尝试拍下如芭蕾舞演员般在履带与炮口风暴扬起的雪幕中机动、射击的自行火炮。这些被赋予“2s15”编号的自行反坦克炮采用2s3型自行加榴炮底盘，安装有一个搭载一门使用半自动装弹机供弹的MT-12型100mm滑膛炮的炮塔。MT-12平直的外弹道和高初速赋予了该型自行火炮非常优秀的直射火力，而半自动装弹机每分钟12发的供弹速度则令其能在西欧平原上高效猎杀N组织装甲车辆。该型自行火炮虽由北方民主同盟开发，但装甲力量堪称过剩且需要在短时间内荡平N组织欧洲防线的民主同盟军对这些防护薄弱，比起正面突击更适合机动防御的车辆并不感冒，故并未大量列装。而大部分该型车辆及其生产许可则被提供给了需要在民主同盟军侧翼面对N组织装甲单位反冲锋并支撑战线的北方民主同盟卫星国军队，以加强其反坦克能力。
不经意间，离少女最近那台自行火炮停了下来，为容纳修长炮弹和半自动装弹机而设计的宽大炮塔在电机驱动下迅速将主炮对准目标方向。意识到其即将开火，少女赶忙放下相机，双手紧紧捂住耳朵防止其被炮声震伤。第一次在数十米近距离看火炮射击的她心跳得像只小兔子，可好奇心却驱使她睁大眼睛盯住炮口，带着一丝恐惧期待着火炮击发。很快，明亮的橙红色炮口焰在硝烟与雪混成的灰白烟尘中腾起，3bk16m破甲弹出膛的爆破声与弹翼撕裂空气的长啸于炮口焰尚未消弥之际便几乎同时传入少女耳中，短暂而热烈的喧嚣令少女即使捂上耳朵也感到有些耳鸣。她将手从耳朵上放开好几分钟后，发动机运转发出的声响才随着听力恢复如潮水般慢慢淹没了少女耳中的嗡嗡声。“这是准备讲评带回了？”少女抚摸着相机略微思忖道，“雪霁天光照谈不上多么充足，但清晰成像尚且有余，得抓住机会再拍几张，大不了后面洗胶片时再想办法。”这时，先前离少女最近那台自行火炮的车长舱门打开了，车长将半个身子从炮塔里探出来，左臂搭上身前竖起的舱盖，右手则将一架小型双筒望远镜举至眼前，似是观察先前射击的目标，又像是在搜寻下一个猎物。
上一场大战中承受了重大人员伤亡，如今又成为战后两大军政同盟对抗桥头堡的莱茵兰民主共和国兵源缺口相当大，不得不选择提高莱茵兰国家人民军中女兵的比例。除却通信、电子对抗、文书等相对传统的女性军人岗位，炮兵、装甲兵乃至歼击航空兵这样重体力且高危险性的兵种中也开始出现女兵身影。摩步4师下属自行反坦克炮连正是一支在战后初期女性参军浪潮中组建起来的单位，其从士兵到连队主官均由女性官兵组成，自然也包括那名方才从自行火炮中探出身子的车长，尽管坦克帽挡住了些许面部特征，但女性炮兵军官制服仍然能表明其身份。
皑皑雪地里“横刀立马”的自行反坦克炮配上凛凛寒风中“搜索目标”的车长，之于部队宣传而言是很不错的题材。趁车长还没有更多动作，少女果断举起挂在胸前的相机，对好焦后按下快门连拍数张。“这几张，再算上之前拍了一些自行火炮满地跑的照片，凑些能用的应该问题不大。”少女喃喃到，语气带着一丝不易查觉的兴奋。“让我看看，接下来再拍该怎么调镜头……”她低下头，再次开始全神贯注地操作起相机，丝毫没注意到有双眼睛已经开始打量自己。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时间的流逝被少女抛在脑后，直到一个和蔼中带了分戏谑的声音响起：“这么专心啊，小同志？”思绪被打断的少女吓了一跳，她抬起头，之前还在自行火炮上的车长不知何时已翻下车，站在她面前；而先前被她随手一扔，横躺在近旁雪地里的行李箱也被竖了起来放在自己脚边。“啊，抱歉抱歉我刚刚正调试相机没看到您。”少女有些尴尬，不过红星报记者的素养让她很快定了神。她拿出记者证，把它和一个微笑一并递给面前的女炮兵少尉：“指挥员同志您好，我是加莉娅·米哈伊尔洛夫娜，红星报记者，应贵国党组织邀请前来采访贵部指战员。”
“你德语讲得真好，听口音可不像是来自莫斯科。”炮兵少尉边翻看记者证边与加莉娅交谈，语气温和得像在与邻家小妹妹聊天，“我们之前也被一些从莫斯科或者列宁格勒来的记者采访过，他们有时和我们交流还要翻译协助呢。”
“感谢您的认可，”加莉娅对少尉的赞赏似乎并不意外，“我母亲是莱茵兰人，她教会了我这门语言。”
“有莱茵兰血统的混血儿吗……这到是能解释这孩子为什么有些像她了。”少尉的蓝色瞳孔中透出几分惆怅，“算了，过去的事还是不要再想。”少尉用手指理了理耳畔几缕发丝，将心绪一并整理平顺，又接着翻起加莉娅的证件
在加莉娅抬头前，少尉已经打量了她一会。这个亚麻色头发的女孩继承了莱茵兰女性优雅清秀的脸庞与五官，但淡褐色眼眸又带着斯拉夫人的哀伤冷傲。“个子不算高，身材也有些瘦削，到挺适合塞进装甲车辆里当乘员”少尉的胡思乱想让她自己也感到些忍俊不禁，“不过要是有天需要让这样可爱的女孩上前线，那我们这些人可真算是白当兵了。”
少尉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当然没能逃过加莉娅的眼睛。
在少尉翻看自己证件时，加莉娅便已经开始观察这位未来的采访对象，面前的炮兵指挥员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一头金发堪堪及肩，梳得整齐干练；皮肤苍白的脸颊因寒冷而透着淡淡粉色，显出几分少女稚气，但蓝色瞳孔却又像无机物般冷静沉着，令人联想到战车车长镜前闪着蓝色寒芒的玻璃；长期军事训练让她的形体纤细而矫健，若不是身着军装，到有几分体操运动员的优雅气质。
没等少尉放下加莉娅的证件，一道哨音便划破填满演习场的发动机声浪，为这场短暂会晤画上了句号。
“啊，我们该集合带回了”少尉将记者证还给加莉娅，又将远处的一座二层小楼指给她，“去那里找我们连长吧，她会帮忙安排你采访期间食宿问题的。”
“好的，多谢您了”加莉娅收起证件，看着少尉跑向自己座车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尚未知晓她的名姓
“少尉同志！”加莉娅向已经爬上自行火炮的炮兵少尉喊道“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吗？”
“海辛塔·多罗特娅。”左手攀住炮塔把手，左脚踩在翼子板上的少尉潇洒地将自己半个身子悬空，对加莉娅挥挥手，随后便迅速翻上炮塔，行云流水般钻进车长舱门中。
自行火炮的发动机再度开始轰鸣，白烟自排气管喷出。方才钻进炮塔中的少尉从舱门中探出上半身，此时她已然穿戴好坦克帽与耳麦，作好了指挥自行火炮转场的准备。而场上的数台自行火炮亦开始转向，将车身调整至与少尉的自行火炮指向相同的方向。
少尉的命令通过无线电穿过场地上嘈杂的发动机声传达到每一台车
“Panzerjäger，ⅴor！”
雪，在车辆起步的瞬间，再度飘飞于原野上空。
注：
现实中被赋予2S15编号的自行反坦克炮采用的是2S1自行榴炮底盘且并未安装半自动装弹机。该部作品中的2S15实际上更接近于“使用MT-12作为火力系统并使用1975年产T-62火控系统”的2S3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