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三十二年,京都小雨。
一个史官透过这场淅淅沥沥的雨,在竹简上落笔。
【章武三十三年七月初七,王卓、荀敏等一众文武,入见先帝,卓曰:
“伏睹太子,自拔帝剑以来,德布四方,仁及万物,越古超今,虽唐、虞无以过此。群臣会议,言陛下天命已终,望陛下效尧、舜之道,以山川社稷,禅与太子,上合天心,下合民意,则陛下安享清闲之福,祖宗幸甚!生灵幸甚!臣等议定,特来奏请。”
王卓引宗正司马昭德、钦天监王正前奏曰:“陛下可问此二人。”王正奏曰:“自太子即位以来,麒麟降生,凤凰来仪,黄龙出现,嘉禾蔚生,甘露下降。此是上天示瑞,太子当即大统之象也。”
先帝允之,令尚书令孟晨草禅国之诏,令老臣荀敏赍捧诏玺,引百官直至东宫献纳。陛下司马琳开诏读曰:“朕在位三十二年,遭天下荡覆,幸赖祖宗之灵,危而复存。然今仰瞻天象,俯察民心,朕天命已尽,行运在乎太子。”
“是以太子既树高祖之迹,又光耀明德,以应其期。历数昭明,信可知矣。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唐尧不私于厥子,而名播于无穷,朕窃慕焉,今其追踵尧典,禅位于太子司马琳,我儿毋辞!”
陛下司马琳大惊,曰:“卿等欲陷孤为不忠不义不孝之人耶?”拒不受诏,拂袖而起,入于后宫,众官皆散。
三日后,老臣荀敏、丞相王卓又引众官入朝,请陛下出,众皆拜伏于前,陛下自称德薄,三辞三让后,乃叹息接诏。
太常院官卜地于京都东南,筑起三层高坛,择于七月贰拾叁寅时禅让。
至期,先帝请陛下司马琳登坛受禅,坛下集大小官僚四百余员,御林虎贲禁军三十余万,先帝亲捧玉玺奉司马琳,琳受之,坛下群臣跪听册曰:
“咨尔太子!昔者唐尧禅位于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晋道陵迟,世失其序;降及朕躬,大乱滋昏,群凶恣逆,宇内颠覆。赖我儿神武,拯兹难于四方,惟清区夏,以保绥我宗庙;岂予一人获,俾九服实受其赐。”
“今太子钦承前绪,光于乃德;恢文武之大业,昭尔考之弘烈。皇灵降瑞,人神告征;诞惟亮采,师锡朕命。佥曰尔度克协于虞舜,用率我唐典,敬逊尔位。於戏!天之历数在尔躬,君其祗顺大礼,飨万国以肃承天命!”
读册已毕,陛下司马琳即受八般大礼,登了帝位。老臣荀敏引大小官僚朝于坛下。改章武元年为黄德元年。
诸事齐备,多官整设銮驾,迎请陛下登坛致祭。钦天监王正在坛上,高声朗读祭文曰:
“惟黄德之初,皇帝琳,敢昭告于皇天后土:晋有天下,历数无疆。今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天下众生,无不祈安居乐业,琳当承之,嗣高祖,躬行天罚。”
“琳惧无德忝帝位,询于庶民,外及遐荒君长,佥曰:天命不可以不答,祖业不可以不承,四海不可以无主。率土式望,在琳一人。琳畏天明命,又惧赤帝之业,将坠于地,谨择吉日,登坛告祭,受皇帝玺绶,抚临四方。惟神飨祚大晋,永绥历服!昭昭大晋,天俾万国!”
读罢祭文,老臣荀敏率众官恭上玉玺,文武各官,皆呼万岁,拜舞礼毕,封王卓仍为丞相,荀敏仍为太尉;拜尚书令孟晨为帝师;大小官僚,一一升赏,大赦天下,大晋臣民,无不欢欣雀跃。】
司马琳站在封禅台上。
她出神的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看着台下的人忙忙碌碌,王卓、荀敏、九卿、雨争春、孟晨,他们都离封禅台好远好远。
封禅台好高,高的看不清他们的脸,台下御林军组成浩浩荡荡的方队,众生都在她的脚下。
伸出手就能遮住整个世界,好像天下被揽入她的怀中。
这一场京都的雨,史书会如何落笔?
“皇儿在想什么?”她身边,老皇帝靠了过来,他们肩并着肩,就像小时候坐在东宫门外,父亲给他读着历史和传说。
“孩儿在想,多年后史书页会把今日撰写,他们会怎么评价大晋?怎么评价我?我可以在有生之年救大晋于水火吗?”
“可以。”老皇帝轻笑道。
“不仅可以,皇儿一定还可以一统天下,让天下归晋。”
司马琳惊讶的转头,老皇帝正看着她,他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天下本就是大争之世,朕的儿子拔出了帝剑,那朕的儿子一定会争,并且争的光芒万丈!”
“皇儿,朕……不,我,我三日后就要回祖地了,中途要越过几座高山,记得布置一些流匪穷寇。”
什么?
司马琳看着自己的父亲。
她理解这话里的意思。
只要这个太上皇还在,那如果哪日有人有反心,那就始终有一个正当的宣称,老皇帝不是司马琳,没有帝剑庇护自己,没有江湖人士保护自己,他很有可能就会成为反贼的宣称。
早就有各种人和司马琳说过,老皇帝必须死。
流匪穷寇是最简单的办法。
“我做不到!”她看着自己的父亲,自己的父亲五十多岁,但已经满头华发,他在朝堂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三十二年,至今还没享过福。
“我就知道皇儿你不愿意……”老皇帝长叹一声,露出一个笑容。
他摊开手心。
手心里是一包毒药,司马琳认得那包药,当初医圣拜访大晋时老皇帝找医圣特制的药,服用后五天死亡。
“君王有君王的死法,上吊的话舌头会吐出来,太不体面,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服药比较好。”
老皇帝笑着说道,就好像很久以前谈论起今晚吃什么那样平淡。
司马琳说不出话,泪水已经蓄满了她的眼睛,她看自己的父亲已经相当模糊。
“帝王宝座,冰冷彻骨,如果坐上去的人不比它更冰冷,又怎么坐的上去呢?”
他把传国玉玺拿了出来,塞进司马琳怀里。
“接下来这段路就交给你了,皇儿,父亲老了,也累了,父亲兢兢业业半生,终是没让哪个党派一家独大,现在这个摊子交给你了……”
“皇儿,伸出你的手。”
司马琳伸出了手。
老皇帝从手背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捏成一个拳头。
“揽这天下,入大晋怀中。”
“我天命已尽,接下来是你的天命了。”
他张开双臂,从封禅台上走下,他举臂高呼,就好像要呼出三十二年的压抑。
“昭昭大晋,天俾万国!”
“昭昭大晋,天俾万国!”
他从封禅台上走下,走进了司马琳脚下的人群,司马琳模糊的泪眼看不清自己父亲的脸,她见不着自己父亲的最后一面。
孩子要为死去的父亲发丧,皇帝除外,因为皇帝每天要处理政事,没有时间去,这是天下的共识。
所以她见不着自己的父亲最后一面了,此生,再也见不到那张苍老而慈祥的脸了。
台下群臣俯首,高呼万岁。
她站在台上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仰起头,看这场京都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