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怎么又是这种态度？”
“你确定你知道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怎么滴？你这是质疑我？我告诉你，我中文好得一逼吊燥（南京方言）。”
“你要当日本汪精卫啊。”
“他那是屈服于强权，抽刀向更弱者；我这是不惧强权，抽刀向更强者。”
我看也就只能抽到我，而且你说这个话真的好吗？
“好太君，您境界高，我佩服您。不过我实在是不会踢足球。你把我放在别的任务上，我可以为你的个人繁荣做出更大的贡献。”
“我什么时候说你可以和我讨价还价了？”
“您这和直接让我去死，好像确实没什么区别。”
“我说你这人，”她眉毛紧皱在一起，鄙夷地看着我。“你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非要自己上第一线打白刃战吗？我是让你组织一批能打的。不过你要是这么厉害，天神下凡，能身先士卒把事情平了，我也为你感到骄傲。”
“你等等，我组织？我？谁给的权力？”
“这就不是我的事了，不过我可以尽量给你些方便。”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真真是没考虑一点我的死活。而且我不觉得本校软弱到这种明确的国界运动组织问题上能让一个日本人胡来。
“你干脆直接让日本队当场投降算了。”
“你存心找茬是不是？我也是法力有限的好不好。”
“那我不是更有限。”
“卖惨对我没用。你以为我是为什么当这个班长啊？”她拿出一张表格放在我面前，是一张报名表，上面写着：足球队管理参事项目，报名人：吴宗清。是我的名字，不过字实在是比我的亲笔要秀气太多了。“我早就帮你在这个班级以内打点好了，剩下的如果你不想被特高课带走，就拼尽全力，创造奇迹吧。”
她充满元气的声音没有让我放松半分，完完全全就是我的死刑判决书。
我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勉强开口说道：“你真的是日本人吗？”
听到我的问题，她先是一愣，转而玩味地笑着道：“你确定总统府里的真的是中国人吗？”
“你到底是图什么，不会真的就是为了折腾我吧？”
空气中那股严肃的味道不知道是从哪条缝隙里吹了进来。她的眉宇微皱，漂亮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为某些秘密而忧虑的静默。
虽然没开口，但和她视线的交互让我感觉到她有某些隐秘的事情一直藏在心里，而且她现在几乎就要说了。
“我是……”她的眼睛直视着我，嘴巴微微打着颤。
“你是鹰司楠雪，日本人，高中生，我的同桌。我知道这些就够了。”
我极没礼貌地打断了她，在她错愕的注视下径直离开了教室。
我刚刚下了一段楼梯，就听到她追出来的脚步声。
“你给我站住，我……”
“我们才刚刚认识不到三天。”听了这句话，她好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眼神也从刚才被莫名其妙的决绝蒙上的迷离中清明了过来。我转而换了一副标准的中日亲善的谄媚。“不过你的要求我会满足的，这也是为了你高抬贵手放过我这条狗命。”
“你这个人。”
我看着她，一口气停在胸口，就差临门一脚的时候被按住。她被我这副样子弄得无话可说，憋得那副可怜客观上也应该承认有一点点可爱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这到底也是个涉世未深的青春期女生。
我转身就走，她也没再说什么，或者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至于她那一刻鼓足了勇气想要袒露的东西，想来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猜，对我来说不知更好些；这种时候，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第二天中午，我报到体育教导组办公室门口，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确切来说，是某个人命令我省去吃饭，争分夺秒，抢占职位。
隔着紧闭的大门嗅到二手烟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纯属多余了。敢在这个时候正面摧毁无烟校园，说明他们是真心觉得不会有人来登记这个岗位。
我用力敲了敲门，以保证里面的人能听见。一阵手忙脚乱的喧闹声后，一个胖胖的黑皮中年男人开了门，探出半边身子，似乎不太放心地看着我。额头光滑得像和氏璧，小学生拿放大镜收集阳光生火时。如果有人正好没带道具，是否可以请他来帮忙呢？感觉效果会更好吧。
“老师您好，这是我的报名单。”
我把手上的单子递了过去，他迟疑了一下接了下来，皱着眉头扫了一眼。
“这是什么玩意？”
我想过他的很多反应，可他这一出……什么玩意？
“那个足球队的管理参事。”
“哦哦哦！”听了我这么说，他的眼冒金星——哦不对，应该是两眼放光，像失忆多年的流浪人员奇迹般地找到了某个湘南村庄里的儿时居所。“这个啊，这么多年你是第二个来，进来吧。”
这比当总统还低的人均比例是要闹哪样啊。
“来，坐。你抽烟吗？”
“……”
看到我脸上震惊的表情，他爽朗的笑脸和伸出去的手都僵在了原地。就在我飞速运转，想着如何给我们俩都找一个台阶的瞬间，他突然表情一变，目光深邃而坚毅，身形端正，放在军营中也不显突兀。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冷峻地审视着 我。
“年轻人，刚才是组织给你一个小小的考验。”
“是！”
他的转变实在不给人准备的机会，我原本丢掉的紧张一下子又砸到了我的头上。
就在他准备开口说点什么时，咚的一声，桌子腿左边的柜子可能是刚才太着急没关好，也可能是看到主人这副一身正气的样子没绷住，于是乎便鱼贯而出。就算有办公桌遮挡，还是有几条未开封的暴露在我的视角内。
“……”
“……”
“……”
嗯？怎么多了一行？
“这位同学是？”
“夜鹰，你怎么跑这来了？”
我才发现站在我后面的她，一只手提着一个袋子，另一只手拿着正在啄食的红豆面包。
“这个女生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大概是反应过来赃物目击人多了一个，主任先生的浩然正气被焦虑的泥石流冲走，徒留一片愤怒的狼藉。
“老师不用这么凶嘛，之前在录音室你还夸我来着你不记得了？”
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怒吼道：“你少给我废话，我现在在和你说你未经许可闯进我办公室的事情。”
和已经把心提到嗓子眼的我不同，叶莹歪着脑袋，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老师，当时你不是说我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来找你吗？”
“来！你告诉我什么时候的事，我看看你怎么胡编乱造。”
“就当时，配完《全面实现全校无烟草，师生共进现代化》那篇，你说我嗓音提一下可以在运动会上当广播站播音员。”
她这副绞尽脑汁回忆的样子实在让人感觉呆呆的。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每眨一下我都觉得像是脖子被羽毛轻轻地蹭了一下。如果不是叶莹，而是其他任何一个女生，我都会觉得这是在装，可是我知道这就是她的正常反应。
不过我看着老师从刚才的凶神恶煞到现在的气若游丝，我觉得如果这里可以不用憋着随便笑，那现在一定是我今年最开朗的时候。
“老师，那个……我们就先走了，下次我再来找您。”
我示意一旁的叶莹赶快跟我跑。鬼知道现了这么个大眼，这下面他又会弄出什么奇葩变化。
“等等！”
他双手撑着桌子，缓缓抬起头看着我。
都给瞪我弄出鸡皮疙瘩了。
“你确定吗，年轻人？我警告你，这可是一旦确定就不能反悔的。”
“嗯，我很确定。”
多大点事啊，一惊一乍的。
“没想到现在还有这样的年轻人。”他翻腾了一会儿抽屉，拿出了一叠名单确切来说是代报名的名单。
“这是？”
“足球队人员的报名单。从人员报名到规制训练的一系列任务，我现在代表组织全权交给你了，同学！”
“哇！宗清，你这么厉害啊。”
“等等，您这是什么意思？这么大的事情不是应该有老师统一安排吗？学生打打下手就行吧？” 这心也未免太大了些。
“我给你们讲个老实话，每年我们这个比赛办得都是给日本人搭个台子，让人家在咱们的地盘上耀武扬威，唉！”他重重地搓了一下自己的光头，“其实不光你们学生们灰心，我们这些最应该担责任的大人也都认命了。”他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眼泪，继续说：“你就放心大胆地做吧，我是全力支持你这种敢挑担子的年轻人的。”
“你这家伙原来这么厉害的吗？”叶莹开心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这……我本来以为我就是打打杂的。”
“怎么了，你不会？”他又从慈祥的支持者变成了威权的恐慌者。“想这么快就撂挑子吧？”
“您放心吧，他这个人只要是决定的事情就不会轻易动摇的，你说对吧？”
看着她开朗的样子，我内心被衬托得更加哇凉。
“哈哈……是的，我会坚持到底。”
“好，一定要记住现在的决心，坚持同心同德，贯彻始终。不过你这笑声怎么还有点骇人。”
“没事，没事，我嗓子今天不太舒服。”
“那老师，没事我们就先走了。”她拽着我的胳膊往外走。
“好，不过那个烟的事……”
“我们不记得了，您放心吧。”
“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小姑娘。你们有任何问题放心大胆地来找我，还是那句话，我全力帮你们。”
“好好好，老师再见。”
我被叶莹拉了出去。怎么说也算完成了目的，不过我现在才发现，此前还是远远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
“给你。”叶莹把拎着的牛皮纸袋交到我手上，“打开来看看。”
袋子里有三个用纸包好的红豆面包，一中午差不多都耗在刚才那不靠谱的事上了，之前还没觉得饿。现在闻到这个味道，馋虫倒是确实被勾出来了。
我直接咬了一口，甚至都没验一下她有没有给我下毒。
面包和红豆在口腔里交融，甜腻腻的让人觉得很舒服。我偏爱红豆面包，是因为它的用料明显要比其它面包好上不少。哪怕是同一家面包店的产品，也能感觉到明显差别。比较可信的说法是，为了照顾日本侨民的感受，同时也是为了与泛亚兄弟接轨，在南京这样的大城市，特意规定做红豆面包要用满洲或者北海道进口的高级小麦。这样烤出来的面包麦香味更足，和似乎也有什么说法红豆搭在一起，自然风味也就更丰富一些。
“还是你心疼我啊。”
“你知道就好，以后你不许说些不着调的话捉弄我了，知道不？”
“嗯，我以后去捉弄别人。”
“你说什么？！”她愤怒地瞪了我一眼。
“对不起，对不起。”我故作正经地向她鞠了一躬，然后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中午会来这边登记，没时间吃午饭？我之前应该没告诉你啊。”
“对了，你不说我还忘了。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来找我商量，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我这张破嘴。
“没什么，我就是临时起意，感觉这个工作应该蛮有意思的。”
“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
“我以为是不是有坏人欺负你是外地的，不知道这个比赛的实际情况，怂恿你趟这潭浑水，等着看你笑话。”
为什么你的智慧总是用在莫名其妙的地方。
“没有，怎么可能，我真的是自愿图个好玩哈哈哈……”
“你还是别笑了，你今天的笑声好难听啊。一会儿放学，要不你别上晚自习了，来我家，让我妈给你弄一碗蜂蜜水喝。”
“不用了，我自己倒碗热茶就可以了。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这边的。”
“那还用说？今天中午一下课就听说你们班有个傻子要接这个烂摊子，除了你还能是谁。”
“没必要这样攻击我吧。”
“诶，你真的搞清楚这个比赛往年是个什么情况吗？”
“还能是什么情况？被日本人压着打呗。”
“我说的不是这个。”她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这个比赛和其他比赛有本质区别。其他的都是我们本校学生自己小打小闹，这个足球赛是会有很多别的学校的外籍学生组队来我们学校参加的。而中国队都是从本校的学生里面找，再怎么样就这点人挑来挑去，上限也是有限的。像什么印尼、泰国基本上也就是凑个人数，和我们校队基本上也就半斤八两。不过日本队是真的把选拔范围拉到了所有的在华高中生，所以……”
“所以说日本队和其它所有队在实力上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你能明白就好。”
“那这个比赛根本就是胡扯，怎么一直办到现在的？”
出乎意料的是，叶莹听到这个问题好像被吓了一下，小心地向四周张望了一圈，才趴到我耳边轻声说：“我告诉你，你千万别乱说啊，听到没有！”
“嗯，没事，你说吧。”
“有一个日语很好的高三学姐在图书馆看书的时候，听到书架对面有几个日本人在聊天。内容大致是说这个比赛就是为了显示出日本学生比共荣圈其他国家的学生强，才故意办成这样的。外务省还是别的什么单位还向我们学校的校方施压。而且后面她还偷偷观察，那几个人都是我们学校几个日本外交官的孩子。”
“你确定这不是谁闲着无聊瞎编的吗？”
“千真万确！那个学姐我初中就认识她，绝对不是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的人。”
日本人犯贱的角度有时候是真很刁钻。
“那之前你们都是怎么应对的？”
“还能怎么应对？硬着头皮上啊，就是老师们硬拉几个倒霉蛋上去丢人。”
“那打成这样，干脆集体装病弃赛算了，这样好像还有一点点尊严。”这是我今天为数不多的真心话。
“你怎么一上来就泄气了？我本来以为你是有什么好办法以弱胜强呢。”
“难道就没有过好一点的战绩吗？”
“你要这么说，好像……”叶莹搬弄着手指思索起来，“就是5、6、7、8比0这种比分吧。你要硬说5比0，应该可以算比较好的。”
我要不然自首吧，这样可以争取仅仅被宪兵队拆成三份。
“谢谢你啊，告诉了我这些，还跑过来给我送饭。”
“你和我还用说谢谢啊。”
“亲人之间也要讲礼貌吧。”
“那倒是，那个……我爸对我妈也挺有礼貌的。”
她坐在长椅上，低着头看着自己半空中摇晃着的双脚，轻轻哼着某一首时下流行的音乐。
我怀疑她低着头是为了藏起刚刚泛红的脸，不过现在突然凑过去，或者直接问都未免太没风度了。
至少为了将来还能有和旁边这只可爱但叫声偶尔刺耳的“鸟”趴在同一支树枝上的机会，我要创造自己的奇迹！我要拿出他们在重庆、在云南的那种勇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