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作者:sgtpaper 更新时间:2024/9/16 12:07:35 字数:4946

我的女友,最近变得不大对劲了。

这种不对劲很难解释。有点像是某个古老的妖精故事的反转——曾经有妖精会把坏小孩偷去,换一个乖巧的好孩子回来。

我小时候就总在想,这坏孩子,究竟是给彻底地换成了另一个人呢,还是经历了相当严酷的洗脑,才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好孩子?

她总还是她。不过同以前有些微妙的不同。

比方说——

由于我的疏忽,从林子里捡来,形状很像是初始武器的树枝里藏了蟑螂的卵鞘。公寓里陆陆续续出现了小小的蟑螂,后来到了成群结队在墙面上爬行的地步。

她对这样的事情自然非常恼火,该吵的架——其实我没什么立场和她吵,只是被她狠狠地训上一通——总之是吵过了,也努力地进行了杀虫的尝试,但不太奏效。

某一天夜里,她在起床喝水时遇到了两只蟑螂。她是有洁癖的人,对她而言,总不能让它们在眼前跑来跑去,可也不愿意让什么惯用品粘上蟑螂的残骸。

她最终选择用我的水杯敲死它们。到目前为止,都只能算是我自作自受.....

可她接下来的行为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我的女友,把敲碎掉的蟑螂尸体用纸巾捏起来,放进了我的杯子里。

我不知道她是抱持怎样的想法,出于怎样的动机,才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我想——也许是这样吧。

她本来睡意朦胧,沉浸在喝了水就立刻上床重温梦境的舒适感里,可被那两只蟑螂吓得睡意全无。她是要强的人,却不得不因为别人的过错而怯懦了。

在杀死蟑螂时所感到的那种反胃、恶心,在缺乏睡眠的头脑中不断冲撞,最终在某一瞬成了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

应该讲,类似的时刻,恼火到极点的瞬间,我们每个人都是体会过的。

可嫌弃邻居家的婴儿吵闹,并不意味着就要拎起菜刀去敲人家的门,被前车莫名其妙的急刹吓到,并不意味着要一脚油门撞上去。

也许有人确实那么做了,但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从想法到行动之间,尚且存在着巨大的鸿沟。

糟心的事情总在发生,但能上新闻联播的人并不多。大多人只是就这样,带着渐渐风干的细小怨念,默默地生活下去。

但她失去了将不满压抑下去的能力。一瞬间升腾起的怒火持续烧灼,占据了思考的余地,如不发泄就无法平息——

以上,都出自我的猜想和假设。是我根据同她相处的经验,简笔勾勒出的心象简图。

唯一可以确凿的事实,只有我早晨喝咖啡时喝到了虫子的半个脑袋和几片翅膀,正迷惑不解时,她告诉我:

“那是蟑螂。”

“噗!为什么会在杯子里!?”

“我放的。”

这样短短几句话,与她平静地咬着吐司的动作,让我无可奈何地意识到:我的女友不太对劲。

·

她是追求正确的人。若说得更宽泛点,即是追求正义的人。她有好的意志,相信好的原则。她一系列的原则中,也包含着‘毋滥杀生’与‘自己的过错自己负责’。

我的女友讨厌蟑螂,也讨厌杀死蟑螂。她并没有到了吃一顿肉都要痛哭流涕忏悔数日的地步,不过走路时也会注意着避开不要踩到蚂蚁或是蚯蚓。

我以前和她开玩笑说,她很像是和多萝茜一同旅行的铁皮人,结果被她用很恐怖的语气反问:你是说我没有心,还是说我冷冰冰的?

然而蟑螂会传播疾病。既然它们已经到了这个家中,为了我与她的健康,她就不得不拗着自己的原则去杀掉它们,但也不得不因此感到不适。

至于自己的过错自己负责这一点很好解释——我对蟑螂入侵负有全责,为此造成的不便、恐慌和不适,也必须由我进行弥补。简言之就是要忍受她的责骂,帮助她消灭蟑螂,并安慰她。

她本该是这样的人。

·

我们是在大学时认识的。话虽如此,我们并不读同一所大学。她的大学呢,就是那种久远的贴吧段子里,给人看了学生证会肃然起敬的名校。我的大学就比较微妙,虽然不至于成为‘原来是带专’的攻击对象,但平日里也不会想要骄傲地自曝来历。

这点差距,在大学城附近聚餐的时候倒也看不出来。毕竟不会有人在胸口上挂个牌牌标注上‘系XX大学在校生,高考分数XXX,省排名XXXX’.....应该不会吧?

第一次见到她,首先留意到的是那头漂亮的长头发。与头发的长度相比,她的身材并不高挑。不如说很小。在烧烤店的椅子上坐下,脚都险险碰不到地面。明明得仰着头看人,却总像是要踮起脚尖、蹦跶起来,也绝不愿意让人俯视。

与我们这一伙人一样,她们也是在国庆节放假前出来聚餐。都是些很好看的女孩子,周围的男大学生大差不差都在悄悄注意那边。就我个人而言,她又是其中最显眼的那个。(虽然很小只)

她们坐在我们这桌的斜后面,买了玻璃瓶装的鸡尾酒来当饮料喝。

一般来说,那是喝不醉人的。但她是第一次喝酒。几口下肚就觉得不舒服,可见别人都镇定自若,自己也硬撑着当作没事。过会儿撑不住了,借口去上厕所,实则是想吐。

她在隔间里没能吐出来,感觉舒服了一些(那是错觉!),就摇摇晃晃往外走,结果在拐角处撞上了人,这下就再没能忍住。

我扶着她,让她吐干净了,本想把她送还给她舍友,她却使劲摇头,像是有点生气的样子。我一松手,她就自己走开了。

我折回男厕所,找墩布把地尽可能脱干净,然后脱下外衣冲洗一遍。天不冷,不穿上也没事。

回到自己那桌坐下时,看见她也已经好好坐回原位了。她瞧我一眼,又赶紧回过头,听她的舍友说话。他们问我是不是在厕所里偷着吐呢。是你个大头。

接着就是一面听着他们胡侃,一面吃烤串、喝啤酒。大学的第一次聚餐,特别是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加上一些酒精带来的微醺,会给人一种奇异的开放感。就像是做完了前期的线性任务才突然发现这其实是个开放世界一样。

我就在想,自己该不该生气。毕竟,我是帮助了她,她连句感谢也没有,反而嫌弃似地躲开了。我自己喝了酒,一定带着酒气,不好闻。她也许是害怕呢。但无论如何.....

唉。我想不出个所以然。连自己该为此生气还是不生气也不知道。她那样子,就像是猫一样。既然是猫,就当作是喂流浪猫时被抓了一下吧!这样一来,就可以合理地不生气了。

说起来,我真是一直搞不明白生气的度量。有时候会被身边的人问到:为什么不生气呢?这样都不生气?你脾气真好!——这其实就是一种软弱。

被别人蹬鼻子上脸,我可以忍受这件事本身。但就是讨厌被因此视作软弱。所以想要适当地生气,适当地发火。那到底该在什么程度生气才算适当?.....

承认吧。还有一种可能。我就是不想坦诚——其实,是因为撞上我的女孩长得好看才不生气。是这样吗?如果撞上我的是个大叔,他也哇哇地在我面前吐了一地,末了还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一句话不说就走开了,我也不会生气吗?

要么是软弱,要么是双标,要么是又软弱又双标,虽然得到了经验值,不过这该死的加点是怎么回事?

想着想着就喝多了。我真是拥有着多愁善感偶尔会试图杀死自己的内心世界。和我的舍友们沿着昏暗的过道往外走,结过账,彼此说着话,出了店家,临近夜间的潮润空气从高楼间流下来,热气消散了。突然觉得,有点孤独。

就像离了岸,到了踩不到底的海里。必须依靠自己的浮力才可飘浮。阳光普照时,四处游来游去,只觉得很好玩。可一旦到了太阳落下,身体疲惫了,总还是想要彻底放松下去.....回到坚实的大地上。

若是这时候,可以回家去,和我妈说今天玩得怎样,洗个澡,躺在熟悉的床上睡觉,那该有多舒服。可家远在天边。回不去。仅仅离家一个月,就开始想家了。

有人扯了扯我的袖子。回过头去,是猫似的女孩。

她一手揪住我,撇开脸,那表情就像是面对初见死的boss仍喝下了限定的增益药剂一样。

“刚才,谢谢你。把号码给我.....赔你衣服。”

“没事,洗干净了。”我把外衣拿给她看,“还可以穿。”

她使劲摇头,晃得头发啪擦啪擦响。在旁人看来,就像是她在全力拒绝我的纠缠一样。

为了避免这样那样的误会,我拿出手机,和她加上了微信。

“那,再见。”

她扭头走了。纯黑的长发轻轻扫过手背。大学可以留长头发真是太好了。

他们问我怎么回事,我就把刚才的事情讲给他们。晚上入睡时心情很平静。不雀跃,也不哀伤。好像有种暖暖的液体包裹住心脏。

·

虽然很想否认,不过我确实是一般被称之为软弱的人。

讲座、班会、团日等等该去不该去的活动都是满出席率。课是没有逃过,偶尔还帮别人答到。奖学金没有申请,班干部没有担任,积极分子也不争取。真是吃力不讨好。

这么一来,高中时代幻想的清闲的大学生活就只是一种幻想。每天都忙得要死。并且是毫无意义地在忙。

有时候都纳闷,我是在干啥啊?睡觉前会拿枕头当豆腐想把自己撞死。那些既玩社团又搞健身的都是超人吗?为啥我每一天都像是踩独轮车似地稍一松懈就得摔到轮子下?我可不想把初吻交给诗人最后喝醉了顺着小河漂流而下。

不过,虽然没有帅气的诗人当我的舍友,平时也还是有人在陪我聊天的。刚开始是漫长到有些好笑的拉锯战。


在繁忙的生活中可以享受到这样没有表情包也没有语音的纯文字嘴臭真是一种奢侈。光凭这点就有了继续聊下去的动力。

后来发展到了一方准时塞钱和另一方准时推脱的惯例。拿这个代替早安聊了一段时间——



第一次翘掉义务出席的感觉很棒。更棒的是一起看了电影。之前就猜想到过,她应该有宅向的偏好吧?选的也确实是新引进的动画。

出了影院,她一直走在前面,我就从侧边看她的肩膀、头发和脸。她确实很小个。保持恰当的距离,不必睁大眼睛,就可以恰巧整个儿映在眼里。

一起吃了电影里常出现的双球冰淇淋。很贵。吓了她一跳。到这儿,账早算清了,人情还完了。

冰淇淋各自吃掉一半。各自付了钱。从商业街走出去,到了海边。沙滩上有不少人。天色不早,都只是散步似地慢慢地走。没有人游泳。防洪堤旁有大学生在烤肉。

我们一前一后。她在前。我在努力调整可以看完她的距离。也许看起来不像是一对儿,甚至不像是一同出行的吧。过一会儿,她坐下来,默默地看海边的人。我坐在她旁边。

我不喜欢黄昏。那颤抖的,将死未死的光会搔动心脏,让胸口痒疼痒疼的,可不到真戳进去、痛快了的时候,黄昏就消失了。彻底冷落下来,只有一点被调动起来,无以为继的感触。

都是不爱说话的人。四下黑下去的时候,她摸了摸我的手背。像是确定我还在这儿一样。

我们站起来,往回走。海边的广场上有老人家在成双入对地跳交际舞。我和她说,不愧是大城市,广场舞都那么有情调。她看我一眼,悄悄笑起来。

我送她到了校门。离别前,她用五指攥住我的食指,使劲握了一下。像是婴儿的握法。孩子不想让大人离去,就会像这样,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尽力去抓握大人的手指。

·

她无比自由。那双翅膀镀了锌,便是贴着太阳飞也坠不下来。她想做什么就去做,不愿做什么就不做。

靠原则生活的人就像刀子一样,对于乱七八糟纠缠成一团的现实,只硬硬地,利落地撞击上去,由自己的锋刃一刀两断,完成评判。

她从不参加要她义务地体现集体精神的活动,从不允许他人的想法强加于己身。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孩,却有着像是流浪摩托车牛仔一样潇洒帅气的生活方式。

她是在太空中踢足球的国王,而我连起司头棕裤裤都当不上。受她的影响,我也总算从轮子下解脱了出来。

世界不会因我对努力的不虔诚而停转。那些空余出的透明时间,我拿来看书,对着歌词听歌,并常去和她见面。

我们彼此间都不怎么说话,但总能感到一种联系。一同走在街上,该怎么走,想要吃点什么,之后要去哪里,顺其自然,就能让两人都感到高兴。

真是美妙的信任。自己喜欢的她也一定会喜欢。她所着迷的我也一定会着迷。与她在一起一点都不费事。很舒服,很放松,像是裹了奶油抚摸丝绸。

我们常做的事,就是一同走来走去。没什么特别的目的。与其说逛街,不如说是漫步。除去第一次,电影就没怎么去看了。行程有了目的,就会让到达目的前的路途显得不那么要紧。可无论是电影,咖啡厅还是摩天轮,都只是短暂的一会儿。

去看电影,去喝咖啡,去坐摩天轮——不必那么麻烦。出来走走就好了。只要走在一起,挨在一块儿,瞧得见对方,就心满意足。而这可以很漫长。

我们都喜欢往人迹罕至的地方跑。并不事先商量,只是让引力发挥作用。这大概是彼此尚未谋面时就各自拥有的怪癖。如今那引力成了两人份,模模糊糊的追求就更加切实。

两人的感性很奇怪,不在意那种一般认为会很有氛围的地方,而寻求着一种更独特、更隐秘的角落。若一定要形容,那就是‘会不由自主幻想自己若生活在那里,会是怎样的感触’的场所。

比如夜晚在路灯旁看见的某幢山坡上的公寓、某座铁路桥边泛着锈色的屋子、夹在冷寂的高楼间一片小小的草地上给孩子玩耍的滑梯。我们喜欢夜景,喜欢寂静,喜欢空无一人的寂寥感。

若在那黑暗中——有事发生,

那事一定很有趣。

我们顺从心的需求,在这些地方徘徊,散步,想象。她脑袋很好,又意志坚定,到了考试前会拉着我复习。要么我去她的学校(那儿有专门的自习室,氛围好得让我紧张),要么她到我这边来(教室里有睡觉的人)。

她没对我说过喜欢,我没和她告过白。有次被她舍友撞见我们走在一起,她就扯着我,撇开脸说:

“.....我男朋友。”

可喜可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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