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外星人”这个词,你会想起什么?
比如出现在科学杂志封面或是电视节目上的银白色的家伙。它们有巨大的黑色眼眶,瘦弱畸形的四肢,乘着发光的飞碟到来,在麦田上画出一个又一个令人费解的怪圈。大家印象中的外星人都是这样的形象吧。
“这算哪门子的外星人!”
小时候的我就曾这样叫喊。这也难怪,毕竟这种形象只是基于人类的想象而生成的赝品。我们生活在地球上,才需要用眼睛看东西,用四肢移动和抓握。那么地球以外的家伙们又为何装模作样地长着眼睛和四肢呢?
只是因为人类自己是这样的形象,就去设想自己从未见过的某些东西也与自己相似,这种做法未免太过草率。
如果真的有所谓的天外来客,那么它们一定神秘又无法想象。它们也许有无数条肢体,又或许没有任何肢体。它们也许有无数眼睛,又或许完全不需要眼睛。总之,它们不可能会是与我们相似的、有一个脑袋、两只眼睛、两条胳膊和两条腿的家伙。
如果外星人的形象能够被想象,外星人的行为能够被理解,它们与我们的区别就只剩下生活的星球不同了。换句话说,它们的本质也只是换了个地方的“人类”而已。他们做得到什么,做不到什么,都可以被某一套常识预判到,无处可逃。就像我们一样。
它们是已知的。
已知的外星人无聊透顶。
但是未知的外星人又在哪里呢?一个人能生活的区域总是有限的。随着时间的增长,名为未知的资源终有一天会被消耗殆尽。带着好奇心去探索的所有新奇的东西,最后都会变为无聊的、常识的碎屑,无声地沉进潜意识里。
即便信奉着外星人的神秘性,教室里这些与我同龄、和我穿着一样制服的人类们,在我的眼中也不可避免地变成重复又模糊的影像。就算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人生,我们仍然把穿着同样制服的家伙们像外星人一样粗暴地归为一类。我们有相似的相貌,坐着同样的飞船,在书本上画着一个个雷同的怪圈。
不能从别人身上看到神秘的所在,这是否意味着我自己也是无聊的家伙呢?
我的周围尽是无聊的俗物,我不可避免地是俗物的一员。
我接受了这样的结论,把我自己当做最讨厌的无聊的外星人批斗一番,然后把这样的事实放任不管。
“我叫枫,住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请多指教。”
“很好,下一位同学~”
老师示意之后,我就坐回座位上。目前来看,这个平庸的自我介绍没有造成任何的水花。恐怕自我介绍环节结束以后,根本不会有人记得我的名字吧。
如果想要更有趣的青春的话,第一堂课的自我介绍就应该下足功夫。但我不是那种可以在自我介绍时就说出:你们中如果有外星人、未来人、异世界人或是超能力者的话,就尽管来找我吧!这种话,还要在句尾加上“以上”的人。
我将作为一个活在常识中的赝品度过我的一生,一辈子都不会与真正的、神秘的、不可想象又无法理解的外星人有缘。
如此坚信的我,便在那个下午与“外星人”轻易地相遇了。
新学期刚开始的体育课。在操场角落的秋千上坐着一名少女。她留着一头及腰的长发,娇小的脸颊上挂着一副略显宽大的圆框眼镜。她正仰头望向天空。
同学们已经到器材室拿到了篮球足球或是羽毛球,和新班级的伙伴们结伴玩耍去了。而我既没能在学期的刚开始找到能说上话的朋友,也不会任何需要两个人玩的游戏或运动。即便现在有人看我可怜想带我一起玩,我也没有办法加入。
周围热闹的气氛让我无所适从,我就只能逃亡到了这里。
“请问我可以在这边待一会吗?”
少女并没有回应我,她只看了我一眼,又将视线移动回天空中。起码没有拒绝我的意思吧,我在旁边的秋千上坐下。
在这样的年纪,男生们用身体运动交流感情,女生们也会结成小群吵吵闹闹地分享经历。毕竟现在正是无论怎样表现自己都不为过的大好时节。但眼前这位少女却没有任何表现,单是这样盯着她,也完全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无法猜测,无法预知,充满神秘感,就像——外星人。
我不愿用自己的情况去推测他人,所以不想将少女划到和我一样的阴角分类里。
那么少女又为何在这样的时节避开人群,在这里发呆呢?于是出于好奇心,也出于打发时间的目的,我试图与少女交流。
“你在看什么?”
“云彩。”
“云彩吗。”
盛夏的晴空中,洁白的云彩以肉眼不会立刻察觉的微妙速度缓缓挪动。虽然谈不上壮丽,也确实是值得花时间静静欣赏的景色。
“云彩有趣吗?”
“不,云彩很无聊。”
少女给出意料之外的否定答案。
“那你却要盯着它们看吗?”
这次她点点头。
“因为这是我最后拥有的东西了。”
真是意义不明的对话。这样的交流完全没有交换到有用的信息。我也干脆不再说话,仰头看着天空发呆。我们之间就只剩下老旧秋千的吱嘎响声。
如此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少女突然开口:
“枫同学。”
被叫到名字的我回过头,刚和与少女四目相对。
“还是不要跟我这样的人走得太近比较好。”
留下这样的忠告后少女便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秋了千。下课的铃声响起,体育课结束了。
我难不成,是被讨厌了?
被少女拉开距离是切实发生的事实。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说起来,少女却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说不定她是那种会在开学第一天就记下全班人名字的努力家。这样一想没能记住她的名字的我就显得有些失礼。
唉,总之少女不会主动来接近我,我也不是那种会产生青涩误会的纯情男孩。即便少女没有拉开一步,我们的缘分也是到此为止的吧。我与她绝不会再有更深的交集,所以无所谓了。
我特地错开时间离开操场,回到重复又无聊的日常生活中去。
……
结束新学期的第一天回到家里,刚好碰到我的妹妹梧桐放下书包准备出门。
“哦太好了哥哥你回来啦。”
“你这是准备往哪跑?”
“去赶海。”
这是临海的城市独有的特权,可以在退潮时去沙滩捡到贝壳和小螃蟹。
“约了朋友?”
“对!”
梧桐很兴奋。
和没用的哥哥不一样,梧桐有一起升学的好朋友,真羡慕现在的小学生。
“我送你过去好了。”
海岸线离家并不远,但父母还没有回来,老实说不应该放她一个人在马路上跑。
我取出自行车来,让梧桐坐到后座上,载着她骑向海边。
实际上也没用上五分钟就到达了目的地。在自行车停下来之前,梧桐的小伙伴就已经在沙滩上向她招手了。梧桐直接从后座上跳了下来。
“小心别摔了!”
“好~”
看她这个速度,恐怕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很遗憾我已经过了加入妹妹的朋友圈里玩闹的年纪。我停好自行车,决定在附近稍微散步。
今天不是周末,现在这个时间沙滩上没有多少人,倒是海鸥们在退潮的沙滩上踱步,捡拾被留在沙子里的食物。涛声中的景象一如既往,没什么特别的。
但是在岸边的鸟群之中,有个熟悉的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穿着和我同款的制服,留着及腰长发,戴着圆框眼镜的少女。
那个秋千上的少女。
其实岸边的描述并不准确。少女正在从海岸边一步步走向海天交接的那条线。海水已经没过她的膝盖,让她难以在迈步的同时保持平衡。但她固执地一步又一步地迈出去,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深水区和浅水区的高低差很大,如果她不小心一脚踏空,恐怕就不会再有爬起来的机会了。
“喂!!”
我大声地喊住她。
少女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我看到了她的眼睛。
少女的眼镜后面的瞳孔里闪烁着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感情。那闪烁着的眼眸是那样的强烈,它吸引着我的目光,吸引着我的心灵,吸引着我的脚步不自主地迈向海水中,向着少女的方向靠近。
对于我的接近,少女并没有作出反应。在接近到能够看清少女的脸的距离后,我终于明白了少女出现在这里的意图。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要回到宇宙中去。”
少女如此回答。
“那里是海底不是宇宙,再往前走会被淹死的。”
“我会死吗。
我应该死去吗。
少年,我应该在这里死去吗?”
少女将问题抛给我。
“你让我来决定你的生死吗?”
一个不小心我可就变成杀人犯了啊。
“也许吧。很抱歉将你当做硬币使用。所以你的回答是正面还是反面?”
“不,先等等。在硬币落地之前,能让我多了解一些现在的情况吗?”
“那样的话你就不能像硬币一样给出随机的回答了。”
“那倒……也是。”
我一时找不到反驳的切入口。
“我应该如何选择?”
少女不断用她的提问向我迫近,试图从我口中挤出一个结果。我已经没有了糊弄的空间。
我深呼吸三次,然后开口。
“那么我要说了。从一个路过的无关者的角度,我要说了。”
我将右手啪地一声压到左手手背上,仿佛那里真的有一枚硬币。
“你身边的人会因为你的死而伤心所以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我故意稍作停顿。
“虽然很想这么说,但是如果只是为了不让身边的人伤心而活下去,那也只是把痛苦的对象从身边的人转向了你自己。这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也太过可怜了。”
“这个回答不能作为掷硬币结果。”
“当然。因为你的问题靠这枚硬币是解决不了的。不管掷出来的结果是哪一面,你都无法得到解脱。我无从得知你烦恼的根源,所以不能对此多嘴,不过我还是觉得会有转机的。”
“转机……”
“是的,转机。不是有那种说法嘛,虾蟹之类的生物寿命的运转机制与我们是不同的。哺乳类随着年龄的增长机能就会退化、老去,最后死于衰老。但是虾蟹之类的家伙们成年后就是完全形态,它们可以不停的蜕皮,不停的成长,并没有这种绝对的寿命上限。但是即便如此,也没有哪只螃蟹从上古时期活到了现在。这是因为被捕食、感染疾病、死于蜕壳等死于非命的情况总是在以一定的概率发生。即便理论上拥有无限的寿命,只是让时间一味地叠加的话,迟早有一天就会触发这种概率性的事件,最后普通地死掉。”
“很多事情都可以套用这个道理。哪怕现在的时间点走进了死胡同,但只要等待时间经过,等待某个能够改变现状的转机出现,一切说不定都会迎刃而解。所以不管在这里死去还是继续忍受生的痛苦,都不是你现在应该做的事情。你需要做的是等待这个转机出现,并抓住它。”
说到底,如果打定主意要活下去,最开始就不会做自杀之类的事情。如果下定决心要死去,那么在我这样的路人就不会有叫住她的机会。
可是少女在跌入海底之前犹豫了。
一旦发生这样的犹豫,自杀这个行为对少女来说就失去了意义。不论最后是否如愿死去,少女都不会得到幸福。
所以少女想要的,一定不是“去死”或是“活下去”这样简单的回答。
从结果来看,是我挽留了少女。不论是出于对即将崩毁的美丽事物的怜惜,还是对于在我面前有人死去的麻烦事的规避。总之,我把几个小时前少女在秋千上留下的警告当做耳旁风,用一个随口编造的概率理论制作了救命的稻草,试图将少女拉回岸上。
“正面吗。”
少女仰起头来望向天空。我没有办法再看到她的表情。这样沉默一会之后,少女再次面向我:
“也许转机已经出现了。你愿意拯救我吗,少年?”
我并没有第一时间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我的名字是银。你叫什么名字?”
“呃,我叫枫。”
就在几个小时前你还喊过我“枫同学”。这句话没能说出口。 我还是好好地报上了名字。
在那之后还和少女说过什么话,我已经不记得了。少女离开了沙滩,她的去向我不得而知。我也不记得我用了什么样的借口向梧桐解释我湿透的鞋袜,只有用那双湿鞋袜踩单车的糟糕感受留在了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