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师转身写板书的时候,坐在我前面的少女回过头来,与我对上视线。随后她便开口。
现在是上课时间,少女当然没有直接发出声音,而是用食指指向自己的嘴巴,要求我阅读她的唇语。
“wu”
“xiu”
还刻意放慢速度方便我的阅读。
“shi”
“jian”
午休时间。
读出这个词,她要表达的意思我就全明白了。我赶紧小小地挥动左手,以此作为“我明白了”的暗号,好让她停止这个恶作剧。接受到信号的少女满足地点头,回过头去继续听讲。
少女名叫银。我对那天出现在海面上的少女与我同班这件事感到震惊,也是一个多星期之前的事情了。在这期间,我们两人经常进行这样意义不明的交互,就好像那天的海边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这样的互动避开了老师的眼睛,却被全班同学看在眼里。
“嘁~那两个家伙又在秀恩爱咯”“在开学第一周就开始桃花真是现充啊~”之类的话陆陆续续开始出现,我们两个似乎正作为笨蛋情侣被同学们羡慕着。
银并不受这些流言蜚语的影响。她依旧在各种场合用奇怪的举动向我发送些莫名其妙的电波,并期待着我的回复。至于我本人,却连对这些小小的调侃进行反驳都做不到。我和银之间确实有着某些不便解释的联系,但这种联系究竟应该定义为怎样的关系,我却无法断言。为了避免这种流言向着不好的方向发展,我也只好营造出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用同样奇妙的举动回应这些电波。
于是今天的午休时间,我又一次和银凑在同一张课桌前用餐。顺带一提使用的我的课桌,我的午餐是出自老妈之手便当,当然是和妹妹同款。银则啃着来自小卖部的面包。对一名正在长身体的花季高中女生的需求来说,这个面包是否有点捉襟见肘呢?我有些担心银的营养状态。
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银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又看了一眼她的面包。然后她把面包从包装袋里取出来,一下子撕成两半,将还没有被咬到的那一半递给我。
“不不不,完全反了啊!”
我是在担心你吃不饱,你如此慷慨地将本就不足的粮食资源分给我一半,岂不是雪上加霜了。
看到我没有要接过的意思,银歪了歪脑袋,将面包收了回去。就当我以为她了解了我的意思的时候,银将那一半面包又撕成两半,将变成四分之一大小的面包直接塞进我的嘴里。
“咳……咳咳!”
喉咙受到的刺激让我一下子咳嗽起来。在我试图通过咀嚼解决掉异物的空当,浓重的廉价香精的味道就在我的口腔里扩散开,直接冲击到我的大脑,我连忙灌下一大口水才将这口面包送下去。
当然这也证明,这块面包被撕成四分之一之后,也就只有一口的大小。
这种只有廉价香精味道的面包将作为午饭支撑银一整天的活动。在这之前,银一直都是用这种东西解决午饭的。看着银纤细的脖颈和手腕,我开始觉得她有些可怜。被衣服遮住的身体只可能更加瘦弱,说不定到了能从皮肤表面触摸到肋骨的程度。
啊不好,我差点去想象银的肋骨的触感了,打住打住。
“不好吃吗?”
银一边啄食着剩下的面包,一边直勾勾地盯着我。
“太甜了。你是怎么咽下这个的。”
“甜食可以带来幸福。幸福越多越好。”
竟然用幸福这种浪漫的概念来解释。
“这我不反驳。不过你真的就靠这个面包活动一整个下午吗?”
“糖分可以快速提供足够的动力所以不用担心。”
这次倒是完全不浪漫的科学回答。
“好吧。那么作为面包的交换,我给你这个。”
我从便当的可乐鸡块里挑出最大的一块盛到银手里的面包上。
“好了快吃。”我催促道。
虽然有些犹豫,银还是连同面包一口咬了下去。
“我老妈的手艺如何,好吃吗?”
“嗯。”
银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她细细地咀嚼食物,然后慢慢咽下,看上去并不讨厌这突然的加餐。
“还要吗?我还有很多。”
银没有回答,但视线却移向了我的便当盒子。 以后也多进行几次这种喂食活动吧。我这样下定决心,把其他菜也和银分享。
如果单纯看一起用餐的行为的话,银似乎想传达一种“我想和你友好相处”的信息。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如果忽视那三点“令人在意”的问题的话。
问题竟然有这么多,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把它们整理出来大概是这样:
其一,银的表情。即便啃着那样极端口味的面包,银的脸上也读不出任何“好吃”或是“难吃”之类的讯息。说到底,我根本就未见过镜片背后那双眼睛因为惊讶而睁大,亦或是因为喜悦而上扬。即便是那天站在不断试图将她推倒的海水里的情况,也没能让银的表情有多少的动摇。被那样面无表情的人要求午休时间一起行动,实在是让人冷汗直流。我花了一些时间才不会对此惊慌失措。
其二,这一点难以用语言说明。比如说,上课的时候用唇语向我发送信号这件事。其实银要说的那个句子的完整版应该是:“午、休、时、间、可、以、陪、我、一、下、吗。”
我之所以可以在读到开头就理解意思并将其打断,是因为这个玩法银几乎每天都在使用。在每天的上午第三节的类似的时间点,尽管课程表会每天变化,银都会用类似的方式对我传达同样的信息。
如果是经常讲笑话而且朋友很多的人,有时候就会有这种情况吧:忘记某个笑话有没有对某人讲过,于是把同样的笑话对同一个人讲了两遍。最开始我也以为银的行为是这类事故的其中一种,但是不止这件事,银与我的所有接触几乎都有这种重复的倾向。虽然有些事件的有些做法会有细节上的差异,但这种差异反而才像忘掉的东西。
换句话说,不是同一个笑话讲了两遍,而是将同样的时间表在我身上实行了许多次。类似“早上要和枫打招呼,中午要和枫一起用餐,放学要和枫一起回家”的时间表。至于具体的实行做法银却记得不是很清楚,所以才会出现这种莫名其妙的重复。拜此所赐,我的每一天都像是陷入了某种无限的时间轮回一样,仔细想来有点毛骨悚然。
这说到底也只是一种推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时间表呢?为什么会忘记前一天的做法呢?这其中的问题还有很多,想让这个推测成立还比较困难。但是“这个笑话你昨天讲过了哦” 这句话实在太过残酷我不忍心说出口,所以这一点我姑且将它作为某种奇特的角色设定接受了。
由于这两点问题的存在,银试图与我拉进距离的行为就没有办法正确地发挥作用。如果这个班上有某位拥有迷人笑容和有趣口癖的可爱女孩子,这位可爱的女孩子向我发出放学后一起回家的邀请的话,我估计也可以像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一样先咚咚心跳它个两分多钟,再满脸通红磕磕绊绊地答应。但是面无表情的银每天重复地对我邀请,我也只能将这种行为当做某种奇妙的电波通讯来接收,然后再试图做出符合电波通讯礼仪的回信。
当然就结果来说,这也不能算是什么坏事。我不是“交了朋友人类强度就会下降”主义的信者,有人愿意主动向我靠近,我是不会冷酷地拒绝的。如果有人这样主动的话。
问题出在这第三点上。
“还是不要跟我这样的人走的太近比较好。”
这句话对我造成了相当大的打击。即便当时装模作样地表示无所谓,其实当天那段时间还是有对这句话耿耿于怀的。
然而在这句话之后的几小时我就发现了投海的银。第二天银就来试图与我拉近关系。这其中的割裂感如此强烈,就像那天丢下一句话就从我身边离开的银不是银本人一样。
如果银是因为讨厌我才说了那样的话,现在为什么又会如此积极地同我接触?如果是因为和银接触会发生不好的事情,那么她向我靠近,是试图将我拉入泥沼之中吗?
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接受和适应,唯独这里的矛盾让我无法忽视,也不能糊弄过去。无法得知这其中的缘由的话,每次银站在我的面前,我的心中都会升腾起小小的危机感。这种感觉让我浑身不自在。
话虽如此,我也不愿过分插手别人的私事。心里想着只要积极接收银的电波,总有一天会看到答案,还是将这样的电波互动进行了下去。
于是我今天就又一次和银一起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真是青春。
充满了学生们吵闹声音的归家路上,银向我伸出她的右手。
“可以牵住我手吗。”
这样的请求也重复了三次以上。
我将她的右手轻轻握住。
其实我并不习惯这个动作。即便是和妹妹出门,抱着或是背着妹妹的机会都比牵手多。和同龄的女孩子牵手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左手传来的来自银的右手手心的温度,让我难以保持平静。银的手小而光滑。这种柔和的触感不断地提醒我,在我左手边和我一同行走的是一名与我完全不同的人类。她有着和我不同的步幅,和我不同的体温,在想着和我不同的事。
银在想着的事,会从手上的温度传递给我吗?
我稍稍增加左手的力度,将那纤细的手指握地更紧一些。这当然没有任何效果。那只右手的触感和温度没有任何变化,银的脸上也没有产生任何的表情。银的身边仍然被未知与谜团的云彩包围,从紧握着的手上、从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眸里,找不到任何可以窥视到她的内心的入口。名为银的少女本身几乎化作一个未知的黑洞,将我向她的方向不停的牵扯,让我离原本的自己越来越远。
事到如今回想起来,我与银之间的关系仍然处在混乱而无法理清的状态。
白天还坐在我的身旁仰望着云彩的银,傍晚就要将自己沉入海底。
警告我不要靠近的银,却要我作为拯救她的转机。
已经叫出过我的名字的银,却要我再次报上姓名。
这些乱七八糟、互相矛盾的表象的下面,一定有着让事情发展成这样的缘由。就连现在牵着的手,恐怕也有着并不单纯的原因,只是我对那个原因一无所知。
我对那一天的事情一无所知。
但那时银的眼眸里闪烁着的色彩与情感太过强烈,让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它从记忆中剔除。
只有那双眼睛是绝对真实的。
只有那双眼睛,我不能放置不管。
我很在意。我很好奇。但我却对探求这件事感到畏惧。名为银的少女背后所隐藏着的,一定不会是什么轻松愉快的过去,贸然去揭破这样的东西不是什么明智的行为。但是如果这样的接触持续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会不得不会碰触银想要藏起来的东西。
果然还是应该做些什么。
“我说啊,银。这之后你有别的安排吗?你看,现在天色还早吧。”
“没有。怎么?”
“那我们稍微逛一会再回家吧。”
尽管我的问法稍微有些图谋不轨,但是银似乎并不在意。在我的提议下,我们稍微改变方向,向着海堤的方向走去。
一般来说这个年龄段的少年少女们放学后都会选择家庭餐厅或是ktv之类的地方吧。可惜我对这种充满现充气息的场所完全不了解,小时候就经常玩的海边就是能拿得出手的最好选择了。
又是退潮的时间。我们索性脱下鞋袜,直接在沙滩上坐下。
“那么现在,我来说一些关于我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