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说说我的事情吧。
我叫枫。我的妹妹叫梧桐。这两个名字都来自于植物，但我的植物知识并不博学，不明白这两个名字之间有什么样的联系。就像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妹妹时一样。
刚出生的梧桐躺在襁褓里。那时她还没完全睁开眼睛，但也没有哭闹，只是缓慢地挥动她幼稚短小的四肢。当时的我也并不明白我与这个小家伙之间的联系。尽管被告知妹妹是新的家人，我也没能将她当做自己的同类。硬要说的话，梧桐对当时的我来说只是一种名为“妹妹”的奇妙生物。
“妹妹”是一种很单纯的生物。如果她肚子饿了，她就会大声哭闹；如果有人逗她，她就会咯咯地笑。和周围和我同龄的臭小鬼们比起来，和“妹妹” 的相处要轻松地多。于是我就自然而然地以照顾梧桐为理由，不再出门和小伙伴们鬼混，而是天天和梧桐黏在一起。
梧桐在我的陪伴和双亲的爱下健康地成长，成为了那种活力四射的小女孩，一切都很顺利。一直到梧桐长到可以上学的年纪。
度过了第一天上学的哭闹以后，梧桐在学校交到了朋友，成为了在老师和同学之间都很受欢迎的学生。 我亲手带大的妹妹能够健康长大，我当然是相当自豪的。有优秀的妹妹作为后盾承接着父亲和母亲的期待，也让作为俗物的我颓废下去的空间。
但是看着妹妹开心地放学回到家，又开心地出门和她在学校结识的小伙伴们出门，我才开始隐约有所感觉。
从梧桐出生到她上学和我分开这几年里，我的人生大部分位置都被她占据。我没有同龄的朋友，也不怎么与别人接触，成为了那种漂浮在人群之外的独行者。如果把妹妹成分从我身上剥离开来，我就变成了这样一具四处漏风的空壳子，将如此大块的东西一口气剥离造成的空洞隐隐作痛，让我坐立不安。
更可怕的是，“剥离”必然会发生，我无法规避，也无法防御。妹妹总会长大成人，我的父母也总有一天会老去。即便成为恋人，结为夫妻，也大概率会是一方会先行一步，留另一方孤守空房。没有什么关系能够永久存在，任何试图将别人的成分纳入自己的人生的行为，招致的结果就只有分离，苦痛，留下空洞。
我害怕了起来。
我害怕再次有人走进我这副空壳里，又走出去，在这空壳上多留下一个洞，这个洞让我的痛苦更加难以忍受。
这样的畏惧让我不仅不愿主动与他人连接，也让我失去了接受他人好意的勇气。我就这样一路逃避，躲藏，一个人走到了现在。
“这就是我全部的故事了。你眼前这个名字叫枫的男人，就是用这种无聊的成分构成的。”
我停下叙述，海风和波涛的声音重新回到耳边。
我还是第一次如此详尽地向别人介绍我的生平。到目前为止，我的人生既没有发生过什么波澜壮阔的史诗事件，也没有值得听者潸然泪下的悲壮事迹。说是美满，也没有多美满，说是悲惨，也不至于多悲惨。不值一提就是最符合我这种家伙的标签。
“嗯。”
坐在旁边的银小声地回应，继续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她似乎是在中途就拿出这个本子了。
“你在写什么？”
“日记。因为感觉到这是很重要的事所以要先记下来。”
银一边回答我的问题一边把笔记本合上，把它从我的视线中保护起来，我能看到的就只有宇航员图案的可爱封皮。既然银不想让我看到日记的内容，我也干脆地放弃。
“总之，我就是由于这种无聊的原因才出现在那天的秋千上，与你相遇的。如何呢？”
我尝试将银拉入对话中。
“我认为这是一种无病呻吟。你有完整的家庭，有爱你的双亲，有可爱的妹妹，已经是相当富有的人了。”
银做出了相当辛辣的点评。
“但是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拥有的越多就会越是害怕失去。正因为珍惜家人才会因为分离而寂寞。这是拥有爱和给予爱的人才会有的奢侈的烦恼，并不是值得责备的事情。”
银对我的烦恼表示理解。这样的理解却让我心情沉重。银的说法来自于一种感同身受，她经历过和我相似，甚至在我之上的痛苦。她与我带有同样的感情，和我得了同样的病，表现出了与我相似的症状，才会给我的烦恼以批判且理解的态度。我在银的话语中感受到的感情与那天在海面上感受到的并无两样。这种感情从银的言行举止中扩散，不断地感染着我，让我在意，让我无法视而不见。
我决定直接向银发问。并非银走进我的空洞里，而是我被黑洞般的引力拉扯，向着银的方向不断靠近。
“那么那天的你又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出现在秋千上，与我相遇的呢？”
“原来如此。你是想要用自己的故事做筹码，来交换我的故事。”
“可以这样理解。这个交易还算对等吧。”
银扬起头来望向天空，就像我第一次遇见她那时一样。
短暂的沉默后，银却这样说：
“对不起，我没有故事。”
“我做了一个交易，为了实现一个愿望卖掉了我的一切。我交出了我所有的东西，最后却连实现愿望的意义都失去了。所以我没有对等的故事给你。”
银的措辞指代不明，无法从中获得全貌。
我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感。不只是两具身体之间的空隙，而是话语和精神之间的距离。她内心的斥力仍然将我隔绝在外，不愿让我继续向前。
而这种拒绝他人的斥力，我再熟悉不过了。
“那么请让我换一个提问。如果那天叫住你的不是我而是别人，你也会像现在这样和他拉近关系吗？”
银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凝视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因为当时出现在那里的不是别人。选择让我活下去的也不是别人。被我利用了的人正好是你。”
“诶？”
我被银的说法震惊。
“我利用了你来满足我的愿望。并且别无他法。所以我还是要向你乞求。”
“为了支付那个交易的代价，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将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给你。我的肉体、我的精神，你都可以随意使用，玩腻了就将我抛弃也无所谓。我只希望你可以帮助我实现那个愿望。”
银说她愿意为了实现愿望将她的一切给我，在被她开出的条件震惊到的同时，我终于认识到围绕在银身边的情感的真面目。
那是一种纤细又脆弱的、悲伤又略带痛楚的自毁倾向。 银从来没有从那片海上离开过。她所支付的所有代价都已经失去，而换来的愿望也不再是她自己的东西。她只是想要所有未完成的事情得到一个结局，至于那个结局对她自己来说是否幸福，她早已不再在乎。她本就打算在这一过程中将空无一物的自己损坏，抛弃。如果放任银不管的话，她一定会走向这样的结局。
“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呢？”
我决定去做以前的我绝对不会做的事情。
这么做会带来的苦果，我在心底也隐约有所察觉。但我仍然决定向前一步。
“请你今后也像现在一样，待在我的身边。”
银提出的，仍然不是多么苛刻的条件。
“我明白了。那么我们也来交易吧。我也有需要你才能实现的愿望，我们互相需要，互相利用，如何？”
银点头同意。
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为一个刚认识不满一个月的人做到这种程度，但我打定主意拯救银。与其说拯救，不如说我想要改变银。改变她面对的死局，也改变她自己。
“瞧好了吧，我来让这一切发生转变！”
我向银作出如此宣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