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对着很多的问题。如果要数一数,选出最严重的问题的话,那我认为我所面对的最严重的问题是:
我无法哭泣。
婴儿刚出生便会大哭来宣告自己的到来,而我却不能。我试着挤压眼睛,张开嘴巴大声抽气。有些许眼泪被挤出来,我的喉咙里也有非哭非笑的声音传出。
可我还是没有哭出来。一旦放弃用力,脸部的肌肉就回到了原来的状态,眼泪也不再流出。
我不记得怎样做才能哭泣。
我忘了很多东西。我不记得这个房间,这张床,这扇窗子,也不记得我自己是谁。但最严重的事情是,我不记得怎样哭泣。婴儿出生都是会哭的。我不会哭,说明我不是刚出生的婴儿。那么我就不该不记得如此多的东西。
我并非不记得,而是忘记了。
这是极其恐怖的一件事。像直接从别人的高难存档开始接触一款游戏一样令人手足无措。我环顾四周,再次查看这扇窗子,这张床,这个房间。这看起来像是普通的高中女生的房间。带百褶裙的制服和贴了有些旧的贴纸的书包还挂在墙上,只有一本笔记本放在枕边。
那是一本封皮是简笔画的宇航员的可爱笔记本。翻开之后,扉页的第一行大字就写到:“到学校去找枫”。枫似乎是一个人的名字。我应该有和他相关的记忆,只不过现在无法想起来。
我试图向后翻页,却发现扉页后面一部分页数被订书钉订住,不能打开。跳过这些被订住的页数,第一篇的内容是:
[xx月xx日。外星人来拜访我了。外星人的身上穿着一身银白色的宇航服,头盔的玻璃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反射着太阳光,让我看不到它的脸。它的身高只到我的腰间,所以那身宇航服再怎么精致,看上去也只能像小学生的cosplay。
但是它说它可以让爸爸回来。原理是什么逆熵什么转换,全是没听过的词。我完全不能理解。总之就是给它我的记忆,它就可以改变已经发生的事,爸爸就能回来。
我太想爸爸了。我要试一试。]
[xx月xx日。妈妈又在哭了。但是看到我出来,她又不哭了。她急匆匆地收拾东西,给了我买午饭的钱就催我去上学。看来今天的午饭又是面包了。要是爸爸还在的话,妈妈就不会变成这样的。
在学校好像有不认识的人和我打招呼。仔细想想我又好像认识他。我有些害怕,又有些高兴。外星人说的是真的,我和它的交易已经在进行了,这样的话说不定爸爸真的能回来。]
记忆的问题似乎有了眉目。
我应该要去上学,然后去找一个人。
我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轻轻推开门,来到了客厅。客厅里只有一个女人在。她呆呆地坐在桌子前,死盯着桌子上相框里的照片。
女人佝偻的身形上似乎有悲伤的阴云缠绕,让我不敢靠近。
我制造的噪音并没能引起她的注意。好在钱包就放在旁边的沙发上,里面有足够今天生活的资金。准备这个的要么是昨天的我,要么就是这个女人。
也许我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作为女儿的我对母亲完全没有印象,作为母亲的她对女儿不管不顾。这个家庭的情况真是糟糕透顶。
而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恐怕只能从我手中这个日记本里寻找。我在通学的电车上打开日记本继续翻阅。
[xx月x日。我过得很糟糕。我很焦虑。我不知道为什么而焦虑,又因为不知道焦虑的原因而变得更加焦虑。我不知从何时开始陷入了这个层层叠加的循环里,也不知何时才能走出去。
班里的氛围很奇怪。或许是我对某个我本该认识的人做出了错误的应对,现在已经不会再有人向我搭话,也没有人愿意和我扯上关系了。这也没什么所谓。大部分同学相关的事情我都已经忘记,会变成这样也是理所应当的。
爸爸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记忆的丢失似乎从这里开始影响我的生活,并在这之后不断恶化,最后严重到每天都要从零开始的地步。我不清楚我经历过多少从一片空白的早晨,要维持正常的生活,就完全依靠这一本日记。但是这一篇还没有能够帮助现在的我的信息。
[xx月x日。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妈妈坐在客厅的桌子前,我看了一会才发现她在哭。桌子上摆着的是我们一家三口的照片,但是现在这间屋子里生活着的就只剩两个人。妈妈为爸爸的离去感到伤心,所以她才会哭泣。
我花了一段时间来理解这个事实,因为我已经不能从这张照片中感觉到悲伤了。照片里有爸爸的相貌,我却想不起他的声音,想不起他的动作,想不起他像照片里那样将我抱起来是什么感觉。我已经无法像妈妈那样哭泣了。
我为了让爸爸回来,把和爸爸的回忆都卖给了外星人。
我在做一件愚蠢的事情。即便爸爸能够回来,这个三口之家也没有办法变回原来的样子。我把曾经被爸爸爱着的,曾经爱着爸爸的我卖了出去,我不会再有机会得到幸福了。]
这篇日记算作一个节点。下一篇的日期与这一篇相差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其理由也不难想象。
据现在的我所见,这个家庭仍然处在支离破碎的情况下。写下那些日记的“我”的愿望并没有实现,而记忆却在不停地不停地流失,最后变得一无所有,不再有记录的意义。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每天醒来没有记忆的“我”也只是机械重复一天的行为,到了晚上便失去这重复的一天的记忆,再次从头开始。
两页纸之间并没有任何间隔,日期之间却夹着如同行尸走肉的混沌生活。这种生活是否痛苦,现在的我已经不得而知。但是这种情况也就在下一页结束了。
[xx月x日,在学校操场的秋千上被少年搭话。少年的名字是枫。之所以记住了他的名字,是因为他与我有着相似的氛围。我们说不定在某些地方会有共通之处,我只是留有这样的印象。所以在他坐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感到有些惊讶。
少年用和我类似的情绪包围自己,这导致我们相互吸引。 如果让他继续向我靠近,我就会把他也卷进我的悲剧里。我会与他相识,又把他忘却,并不断重复这个过程、不断地伤害他。
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要尽早结束这一切才行。但是思来想去,我没有任何办法结束这个局面,除非我自己消失。
也许这就是唯一的解决办法,所以这将是最后一篇日记。]
我略有印象。
即便这日记是我的所有物,前几篇读下来也像是别人的故事。我没有任何相关的记忆,也很难对内容感同身受。但我对这一篇却略有印象。
嘎吱作响的秋千和掠过天空的白云,坐在我的身旁一言不发的少年。少年的身影和声音模糊不清,可确确实实有那样一位少年,和少年坐在一起的确确实实是我。
我没有完全忘记。
这是现在的我和被忘却的过去的我之间唯一的连线。
[xx月x日。]
下一页的日期与上一页相同。这一天似乎被记录了两次。
[似乎是出了些差错,这本日记还要继续下去。根据前面的内容来看,记忆应该是在沉海之前被“交付”了。
我在海里醒来,目测时间是下午。大海很广阔,视野里只有蓝色和更蓝色交界的那条线。大海与天空相连接,天空和宇宙相连接。
宇宙是我一切问题的根源。
但是事到如今,我的问题是什么,我的根源是什么,我已经分辨不清了。我早就不再探究我本该记得什么,又彻底忘记了什么。我只是迈出步子,向着大海,向着天空,向着宇宙走过去。
少年就是在这时叫住我的。他的面容和声音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这种熟悉很快变化作“我曾经忘记过他”的实感。
少年说一切都会有转机。少年说他希望我活下去。在我伤害到他之前,我被他救下了。
我放弃了沉向海底或是回到宇宙的主意,将这件事记录下来。]
[xx月x日。在教室里注意到了那位少年。他总是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很少和别人说话。
我推测他的名字是枫,是在前面的日记中出现过的少年。他身边的氛围给我一种特别的感觉,就像在家庭照片上扣去的洞。被扣去的人的样貌无法得知,但被抹除的痕迹、空洞就在那里。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我忘记了一个人。这说明我没有彻底将他忘掉。我向枫打招呼,并尝试着和他待在一起。说不定明天,像这样的痕迹能留下地更多,我也能完全记住关于枫的事情。
我不想忘记了。
我说不定在心里期待着这样的结果。但是如果我将记忆留在心里,我就没有别的东西交付给外星人。尽管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矮小的外星人,但我的记忆确实在为了让爸爸回来而消耗着。
如果我不想忘记,爸爸就不能回来。我许下的愿望也不能实现。许下愿望那个我一定会很失望,现在的妈妈也不会振作起来,变回以前的妈妈。
我到底想要的是哪边呢。]
我被夹在了痛苦的夹缝里。
到我在阅读这篇日记的这一刻为止,我还没有见过我的爸爸,也完全想不起名为枫的少年的样貌。两件事情似乎都停滞在了这里,没有丝毫的进展。
说到底,和外星人所进行的交易是真实存在的吗?世界上真的会有外星人这样奇迹的存在吗?使用记忆将已经不在的人带回来,这种事情真的是可行的吗?
我连这一点都没有办法探明。
所以在解决这些问题之前,还是先从枫的身上寻找一些线索吧。我收起日记本,从电车上跳下来,走进了学校的大门。
我本以为寻找一个不知道样貌的人会花不少时间,但在我穿过校庭的时候,一个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啊,早上好哦,银。”
银是我的名字。直到被叫到这一刻,我才认识到这件事。我回过头去,少年站在我的身后。
如同空洞一般的少年。
日记里的描述没有半点差池。这名不论长还是穿着都没有任何特别的少年,如同相片上被剪去的空洞一般出现在我的面前。
本应熟悉的脸庞,不该忘记的声音,在被我感知到时却无情地给予我陌生的感受。在这陌生之上,又是与之相矛盾的残留的熟识感。
被涂改又抹去,抹去又重新涂改的痕迹在少年身上聚集,让少年的存在在我心中变得无法忽视。
“早上好。”
我强装镇定地回应,和他一起前往教室。
既然找到了枫,那么接下来就应该与他接触,寻找些突破口了。
我在纸条上写下“午休时间可以陪我一下吗”的字眼,把它揉皱,向坐在我后面的枫发射出去。
“这次来这招吗……”
枫揉着被砸到的额头,向我小小地挥了挥左手,示意他已经了解了。
于是午休铃一响,我去小卖部搞到面包,就赶忙回到教室。
枫已经在那里等我了。他手上有一份便当,所以不需要去挤小卖部。
“来得正好,来试试这个。”
枫从他的便当盒里夹出一个丸子,盛在我刚打开包装的面包上,然后补充道:“这次的菜也有我的功劳,虽然只是帮老妈打了下手。”
“原来如此。”
枫生活在四口之家的家庭里,所以一家人的餐食都是像这样准备的。那一定是一种我无法想象的热闹的景象,也许过去的我拥有的也是这样幸福的家庭。过去的我也正因如此才不惜牺牲一切想要修复。
我将丸子和面包一起吞了下去。
果然廉价的面包是无法比得上手工烹饪的食物的。我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
我今天并不是为了这个而凑到枫身边的,但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始。我应该想办法寻求枫的帮助,却也不应该将枫也牵扯进我的困境中。兜兜转转了一圈,最后只能用拐弯抹角的方式提问。
“你相信外星人的存在吗?”
在完全没有前因后果的情况下被问到这样的问题,如果是我的话,也会露出和此刻的枫一样的表情吧。
“嗯……外星人吗……”
枫思考了一阵,然后这样回答我:
“你知道费米悖论吗?”
突然出现的陌生单词。我稍作思考,然后得出了“完全不了解”的结论。
“简单来说,我们假设宇宙无穷大,宇宙中的恒星和恒星系里的行星也无穷多。既然地球上存在生命,那么也一定有无穷多的行星有与地球相似的条件,孕育出了生命与文明。也就是说外星文明必然大量存在。
但是如果外星文明大量存在,那么在这其中必然有大量文明拥有超越地球的科技或是能力。他们也应该早就攻破了宇宙空间的限制,拜访过地球了。而直到今天我们也没有观测到任何可以证明这样的外星文明存在的证据,所以外星文明必然不存在。
由一个假设引出两个互相矛盾的结论,很有趣吧。”
做完前置的解说,枫稍微停顿。
“但是如果问我的话,我愿意相信外星文明的存在。
即便眼睛无法观测,想象也无法触及,我仍然想要相信——在我们能走到的最远的距离之外,有与我们不同的文明存在。仅仅是相信他们存在,未知也就存在于那里,宇宙就不存在可以触及的界限。如此,我所生活的这个已知的世界才具有意义。”
枫的话里连带了许多东西。他在试图将他的追求,他的指向,他认识世界的方式告诉我。
“抱歉,好像说的有些难懂了。总之,我认为未知是一种浪漫。即便我说不定一辈子都无法与真正的未知接触,我也希望未知就在那里。”
今天一整天,这个意味深长的回答都在我的大脑里盘旋。我也许触碰了真正的未知,又或许只是没有从自己的臆病中走出来。
我决定也像枫那样相信这个未知。
希望枫能够从我这里得到他想要的。希望我的家庭可以尽量恢复到正常运作的程度去。希望明天的我可以接受这样的结果。
我只有一天的时间的生命,所以我不必去追求任何东西。今天过后,今天的我就会死去,明天的我就会一定程度上脱离现在的状态。
今天是xx月xx日。我写下最后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