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区的工人很少来到乌什河的北岸,北岸高耸的白色建筑是他们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伊甸园。根据历代大公和南区的协议,北岸的警察只会在码头建立巡警监察货运和税收,确保属于公国的那一部分定额税收能被收到,其余的事情都交给了商会们解决。无论是走私,还是包庇逃犯,只要不影响北岸的繁荣安定,大公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饿不死,但又随时挣扎在生存线上,这样的人是闹不起大风大浪的。但他们又是工业与航运不可缺少的基层员工,缺少了他们一切工业生产都不得不暂停。
第戎不缺游走于灰色地带的人,住在北岸的工厂主永远不会缺乏人手,工人不过是为了大公国与工厂主的繁荣富裕随时可以替换的螺丝钉,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打螺丝拉操作杆。他们住在浓雾与颗粒之中,当他们在报纸上看到贵族们对他们制造的工业品赞不绝口,或许他们也会觉得这样的日子是光荣且满足的。
郁金香俱乐部爆炸带走了很多人的生命,警局出具了事故报告,然后一切照旧。工作不能停,而工人们也要工资吃饭,这件事很快就会被当作一起普通的事故,变成贵族与工人们在歇息时的饭后谈资。
埃斯特在第戎没有什么朋友和人脉,这些不被北岸贵族们重视的工人与报社记者成了埃斯特可以依仗的势力。
过去半个月,梅赛德丝都在帮助埃斯特来往南北两岸传递消息,埃斯特见到了卡特先生,拿到了警局的事故报告。在埃斯特的授意下,梅赛德丝还和几位自发组成的码头工人集会的工头见面,传达了埃斯特对此次爆炸案的关心。
工头没起初并不把梅赛德丝放在眼里,北岸的姥爷们怎么会关注他们南区工人的死活,不然他们也不需要结成小组织抱团取暖。
梅赛德丝也很不爽,明明自己是来帮他们的,却热脸贴了冷屁股,但埃斯特还是不厌其烦地让她去和工头们交涉。最后梅赛德丝和埃斯特的坚持还是打动了工头们,他们也同意回向公爵宫提出正式的抗议。
有一位大公子嗣的支持,工人们胆子也大了起来。
梅赛德丝自己的不满每晚也发泄到了埃斯特身上,皆大欢喜。
提奥生性傲慢,埃斯特不认为这个自认高贵的兄长会和这群工人有什么交集,所以他也一定不会知道工人们失去工友的悲痛和对真相不明的愤怒。
——
工人们坐在了公爵宫的花园里,卡特先生就退到了阴影里,拿出纸笔准备记录发生的一切。工人们从未来到过北岸,也惧怕北岸贵族们强大的武力,所以卡特鼓动了工头们,激发他们的怒火,然后带着他们来到了公爵宫。现在他的任务结束了,之后只需要作为一个记录者,将这里发生的一切记下,并发表在工人报上,让所有人工人都知晓。
“埃斯特,这样不太好吧,就算他们真的有怨言,也不应该就这么闯进来。”
尤斯蒂娜不反对工人们表达他们的意见,但她始终认为公爵宫不应该就这么被一群满身污渍的粗人闯进来。将意见上交至内阁,然后由执政官来决断是尤斯蒂娜的想法。
“姐姐,他们刚刚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与家人,如果是我死在了那里,姐姐你会老老实实地走程序要求查处凶手吗?”埃斯特挂着淡淡的微笑摇了摇头。
“可你是我的妹妹,是大公国的公主,和他们不一样。”
埃斯特又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再和尤斯蒂娜辩论,而是把话锋赚到了工人们身上:“请问哪位是领头人?”
坐在最前排一位留着络腮胡的男人举了举手。他戴着一顶脏兮兮的绅士圆帽,一看就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便宜货,身上的黑色西装大衣也破了洞,满是各种颜色的污渍。
“我是第三码头的工头,我来吧。”
梅赛德丝俯下身子;“他叫鲁道夫,第三码头工人们自发组织的领头人。讨要工资还有排班等工作都是他来负责的。”
埃斯特点了点头:“鲁道夫先生,可以简单描述一下你们此行的目的吗?”
“哼,明知故问。出了那么大的事故,我当然要来跟你们讨个说法,我折了两个弟兄,还有俩运气好,但腿也残了,没法工作了。”
“可出了事故不也可能是你们工人操作不当造成的吗?”埃斯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稚嫩一些。
她又夹了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搬了个椅子做到埃斯特边上的提奥翘着二郎腿哼了一声,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椅子扶手。今天他就想看看埃斯特又想搞什么鬼,最后再狠狠嘲笑羞辱一下这个跟南区粗鲁之辈们低声下气的妹妹,简直把自己的脸丢干净了。
“工人问题?您可别说笑了,要是码头炸了我还会觉得这是工人的问题,我顶一会揪出那个不长脑子的蠢货,但这次没的是郁金香俱乐部,是你们这群姥爷开在那里的,员工全是你们的人,关我们什么事,而且…”
“而且那根本不是报告上写的煤炭燃烧失火,而是一场爆炸,对吗?”埃斯特打断了鲁道夫的发言。
随后,工人之间传出了窸窸窣窣的言语声,显然他们之前并不知道埃斯特对那场事故知情,然后,有情绪激动的工人拍着椅子站了起来对着埃斯特破口大骂,撸起袖子摆出一副想要动手的架势。
“闭嘴坐下,马克,我们是工人,不是流氓土匪!”鲁道夫呵斥了一声,名叫马克的工人就没了声音马上坐下低着头整理自己的衣袖。鲁道夫在工人之间很有威望,马克被骂坐下后,窃窃私语的其他工人们也都闭上嘴,静静地看着鲁道夫和轮椅上的埃斯特。
鲁道夫不知道眼前坐在轮椅上的金发少女想干什么,但他必须抓住机会,不然爆炸案马上就会不了了之,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太多次,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但当卡特告诉他今天的公爵宫有上面的大人物聚会时,他还是没有忍住。放过了这次机会他死去的兄弟也就无处伸冤了。
眼前的金发少女似乎在盘算着什么,但鲁道夫管不了这么多了。既然是她邀请鲁道夫来的,鲁道夫不打算就此罢休。
“女孩儿,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和这起事件有关?你最好跟我一个交代。”
“当你亲自感受到了来自大地的震动,无论是谁都会知道这要么是地震,要么是爆炸,而且很显然,第戎从未发生过地震,也不可能有持续时间如此之短、而且只摧毁了一栋建筑的地震。”
鲁道夫的态度咄咄逼人,埃斯特有些发怵,身体微微发抖。但梅赛德丝双手按在埃斯特的肩头,轻轻揉捏,让埃斯特稍微镇静了一些。
鲁道夫身边另一位留着山羊胡的绅士按住了鲁道夫的肩膀脱摇了摇头:“鲁道夫,你自己也说了你不是土匪,看你把女孩吓的,不要那么凶恶。”
“失礼了,我叫莫顿,是码头‘万能’商店的经营者,专营一些生活用品与医药用品。”莫顿脱下帽子站起向埃斯特鞠躬。
码头工人通常都不喜欢带着单片眼镜与高帽的商人,但莫顿先生是个例外,他的“万能”商店就像是码头工人们的百货超市,从上工间隙间补充能量的食品到治疗工伤的药物一应俱全,莫顿先生自己还有医学院颁发的医生认证,帮助不少受伤的工人们恢复健康。因此,虽然是商店老板,但莫顿先生受到所有码头工人们的爱戴。
这是埃斯特与卡特见面时得到的情报。包括莫顿与鲁道夫在内,埃斯特了解了每一位在码头有着赫赫名声的人物。
“但是,女孩,我理解鲁道夫的愤怒。来到我的商店寻求帮助的工友在那次爆炸后就多了起来,而不巧的是,我能够买进的药品也大幅涨价,实在是无法向所有受伤的工友伸出援手,只能看着他们被痛苦所折磨。”
这时,许久未说话的提奥也发话了:“你还提供医疗服务?行医执照呢,非法行医是犯罪行为。”
面对提奥的责难,莫顿并不慌张:“尊敬的亚历山大殿下,这不过是邻里之间的互帮互助,我并不会对工友的救助收取任何费用,而且您不用担心这会夺走正规医院的收入,能够负担得起医院的人家自然不会来寻求我的帮助,而需要我救助的工友也没有足够的积蓄去真正的医院看病。”
莫顿的回答不卑不亢,却也犀利地指出了工人面临的现状。他们缺钱,因此不敢生病,也不能生病,一场病不仅能夺走他们的工作能力,还会进一步压榨他们本就不多的积蓄。
“所以,这次事故完全就是你们对郁金香俱乐部的管理失误造成的,而你们还试图在事故报告上造假。你能骗得了那些游手好闲的所谓绅士,可骗不了我们。”鲁道夫有些咬牙切齿地指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