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夏夜,听不见蝉鸣,只有夜班车与柏油路嘎啦嘎啦的摩擦音。
“那,那个潇雨姐姐我们是要去哪儿啊这好像不是来时的方向啊……”
上车前我们还针对她的外号进行了激烈的讨论,我坚持叫她小鱼儿,她扬言再这么叫要把我丢在荒郊野岭里。最后当我们意见终于达成统一——允许我叫她名字后,一辆看起来很小的班车停在站前。车里没开灯,看起来诡异无比,但是潇雨还是拉着我不由分说上了车。
上车后,我将钱夹还给少女。那之后少女似乎提不起说话的兴趣了,黑色卫衣包裹着的身躯慵懒地贴在玻璃窗上,路灯斑驳的光影时不时扫过她的侧脸,听到我颤抖着问出这个问题,头也不回地答到:“回家。”
“可,可是。电子屏上显示这班车开往奠、奠州墓园啊——”
“怎么,这时候知道怕了,”令人恼火的女人对我露出令人恼火的玩味笑容:“你就没怀疑过我不是人而是早就已经死了的女鬼,在寻找替死鬼吗~”
女鬼姐姐啊,看起来她还挺满意这个设定的。
“哇,女鬼姐姐别吃我——”哈哈哈哈,你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她笑道。
就这样班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了20分钟,我们二人终于站在公墓门前。穿越铁门,徒步走过陡峭的山间小路,一片山坡出现在面前,视野豁然开阔。
在这里能看到星星呀,我盯着像是撒着细密银粉的夜幕自言自语。
天似穹庐,笼罩四野。静谧的星空下,数百上千矮小的石刻墓碑生长在这片山坡上,也同样沉默不语。这里一切都静悄悄的,就连远处散发着蓝光的楼群也看起来像点缀在山谷里的明珠——在这个山坡,能看到整座城市。
“爸爸妈妈,我来看你们了。”凌潇雨缓步走向其中一座不大的碑,轻轻蹲下。
少女说的没错,这里就是她的家。
没有烧纸,也没有带贡品,少女只是解开吉他包,没有插电,轻声弹唱:
“……Where is home on the milkyway of stars,(在广阔的星空下何处寻到我的家)
I dry my eyes again,(我只得再一次地擦干泪眼)
In my dreams I am not so far away from home,(梦中我从未曾远离家园)
What am I in a world so far away from home,(现实中却如此远离家园)
All my life all the time so far away from home,(有生以来我都远离家园)
without you I will be so far away from home……”(没有你的相伴我依然远离家园)
“这首歌,我好像听过……”
“你当然听过。”
“为什么?”
“…因为这是首很有名的曲子。”凌潇雨话语间带上了点怀恋:“Groove Coverage的《Far away from home》。”真的那么有名吗,就连失去记忆的我都有印象?
“大概是在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白痴突然就迷上了音乐。开端可能是在城隍庙那边的空地上经常有乐队在排练,那家伙去听了一次以后着魔般喜欢上了Groove Coverage。这还没算完,居然还拉着我一起听。而且等到我好不容易喜欢上这个乐队的歌以后,某人居然跑去听摇滚了。”真服气了,少女苦笑着说。
那年他们从流行听到日摇,从动漫歌曲听到古典,从爵士听到EDM。满身磨痕的MP3播放器见证着他们这两个小城孩子明媚的夏天,晴空、骄阳、树荫、蝉鸣、小卖部、葡萄味冰棒、咖啡厅里的冷气、天空划过的悠远的飞机云……这一切的一切都有了背景音。
“最过分的你知道是什么吗?那年还不到12月,某个一点乐理都不懂的白痴突然抱个电吉他到班里炫耀嘚瑟。别人问,你要在元旦晚会上演出吗?这个笨蛋居然顺着气氛就夸下了海口说要组乐队!最后,只能求着我来圆谎。"
少女选了最没存在感的贝斯,鼓手是从城隍庙广场上不知道哪里拉来的大姐姐。凌潇雨本来还期待着就算演奏垮了自己还能不那么丢脸,结果最后主唱这个活也被推到了自己的头上,少女就从一个和音乐毫无无关联的人成功转职为贝斯主唱。
那么成员是定下来了,演奏什么曲子呢?
“结果居然还决定要写原创曲……搞得我们俩一放学后就跑回家看视频学乐理,那个时候还是拨号上网,等待下载的过程当中就不停地练求了父母好几天才买来的贝斯,那一阵子除了上学吃饭睡觉就是在学音乐。哦,对了,我们两个住同一个小区,吃完晚饭以后会一起在院子凉亭里讨论我们要写的曲子的风格和歌词。”
“也就是说,你们是发小吗?”这是我第一次对于自己失忆的事情感到那么难过,通过少女的描述,我对于那段时光浮想联翩。而我呢,我才呱呱坠地不久,什么回忆也没有,这具身体的主人以前曾经也有要好的玩伴吗?感受到嘴里的苦涩,我咽了口吐沫。
“嗯,我们是青梅竹马。”我看着她晶莹的嘴唇嗡动,嘴角翘起:“后来键盘的事情也通过软件编曲搞好了,我们就去城隍庙练。大概一个月后的元旦晚会,我们真的登台表演了——用我们自己的歌。”
不是那首《世界轰鸣》,那是后来的,编曲更加复杂一些,她说。我看着少女怀恋的脸庞,丑陋的嫉妒突然涌上来:“那你的青梅竹马呢?”
“……在那里。”她指向我。啊?我,我吗?不对,我突然意识到她指的是我身处的方向。我扭头看去,发现身后所处城市的方向有一处极度异样的存在:
那是一抹黑。在这华灯尽上浪淘金沙的街道上,如同黑洞一样静默的漆黑,仿佛我要将周围的一切吞没。
我知道那是哪里了。
“我遇见你的那座废墟?那里发生什么了吗?”不好的预感。
……长久的沉默,少女突然起身。
“谁知道呢,我只能告诉你那里曾经发生了一场很严重的事故,想知道详细的就自己回去查。”再次缄口。
果然,她口中的青梅竹马也……
废墟、事故、失去的父母和青梅竹马——这一串词汇连起来的一瞬间,我耳边突然响起一阵轰鸣,这说明有些事情连起来了。但是为什么我脑中的警报在不断拉响?
那废墟是不是离我住的医院很近来着?
“那,那个,我也有件事情要给你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说话便刮起了一阵夜风,使我几乎能到后腰的长发随风狂舞。撩开面前的乱发,我绞尽脑汁地筹措自白的话语:
“其实我失忆了。认真的!我从医院一醒来开始,就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大夫说我因为外伤可能造成了什么逆什么性遗忘和记忆障碍。总之我一丁点也不知道过去16年发生过什么,连一丝丝回忆都没有。
“听小姨说我父母也去世了,再结合我受伤昏迷住院来看——也许我、我的父母也同时被卷入到了事故当中。而结果是,只有我侥幸苟活了下来,还失去了以前的记忆。”
说完这些话我感到一阵晕眩。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让什么都不知道的我代替身体主人的少女面对这个无情的世界未免也太残忍,但是也许对有着记忆的少女来说更残忍一些。不对,我说这话不是为了抱怨的,我还有话要说:
“我不知道要干什么好了……其实我想搞清楚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是不是正因为我失忆了所以说才能够用正常的心态去看待这个世界呢?如果我找回了记忆会不会反而会更痛苦?拥有过然后失去和从未拥有,到底哪种才能幸福一些呢?”如梦中呓语,但确实是我内心混乱暗流满溢而出的结果。
“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沉静地听我说完,凌潇雨用不满的声音回答我:“居然还有闲心思考虑幸福不幸福的,你倒是还挺嚣张的。”
“啊?”我可是鼓起全部勇气才自白的耶。
“听好了,我已经拿200万彻底买下你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不仅要收下你的肉体,还要收下你的灵魂,不准给我瞎想这想那的。什么真相不真相的,你还活着不是吗,那不就完全足够了吗?至于回忆这种东西更不值钱,从现在开始重新创造不就行了。”
就比如说今天,少女吐了吐粉嫩的小舌头。
那你还天天嚷嚷着要自杀啊,我在内心吐槽着,但是被她瞪了一眼,好可怕的女人。
“…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你的心情。只是,你羡慕我有过去的回忆,我也羡慕你失去了一切的回忆,这种扭曲的感情我不想要也不需要。我早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做的事情已经决定好了。”
满足心愿,然后与这个世界诀别。
我想说对她些什么,但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在这时,少女突然对我说:
“但是呢,经过今天的事情我突然意识到我还有好多好多愿望没有被满足,所以在这些愿望实现之前就拜托你喽~嘿咻!”沉甸甸的吉他包突然砸向我。
我慌乱地接下来:“为什么要给我呀?”
“鉴于你今天没有拿100分满分,惩罚你自学电吉他。下次见面的时候检查。”化身严厉女教师的凌潇雨瞪了我一眼,便噗嗤笑了出来,然后轻声说了句走了,宣告今天的活动正式结束。就这样,我们沿着崎岖的小路原路返回。
……在小路青石板旁,有一个破损的雕像放置在那里。这是什么,石狮子吗?来的时候居然没注意到。雕像前面的台子上似乎放着什么东西,塑料质地,天色太暗看不清楚。我摸了摸石狮子光滑的脑袋,嗯,手感不错。
“嘻。”
但是,就在那一瞬间,一声古怪的嗤笑使我神经紧绷,我突然感觉到有异样的什么在身后盯着我。刹时间浑身打了个寒战,冷汗直流。“谁?!”我不安地抖动,心脏快要跳出来。
“…大姐姐,我可以借你的皮用一用吗?”耳畔传来幽幽的声音。噫呀!!!!
哈哈哈哈,凌潇雨在我身后笑得很开心。
……下次凌潇雨再恶作剧的话,我就抱着她在她身上揩油吧。
……
回医院后自然是被值班的护士长骂了一顿。唉嘿,我吐了吐舌头,然后被她说舌苔有点厚,火气挺重的。
真是的,我就有那么不适合做出女孩子俏皮的动作吗?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的思绪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化掉,就被涌来的疲惫感拽入梦中。身体伴随着虚空感下坠,我听到了熟悉的轰鸣。
高楼,蓝天,隆隆的爆破声,仿佛天穹坠落一般占据了整个视界的黑影。
紧盯着翻盖手机,没有回应。人群惊恐地叫嚷。四处逃窜的模糊身形。远处爆破卷起的尘埃。被尘埃淹没的熟悉的男人女人。
真是的,原来真的见不到了吗?无意义地感叹。
那是世界崩塌前的最后一秒,回荡天地间的只有残响的轰鸣——
“真好奇,你到底梦到了什么呢?”耳边传来低语,分不清男女老少。
……
“!!!”倏忽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被吓得是不是太频繁了……”咕哝着自言自语,我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睛,挣扎着起身才发现已经接近中午了。眯着眼睛摸索着床头柜上已成砖头的手机,却摸到了一只冰凉的手。
然后又被吓到了,爆发出一阵高亢的尖叫声。
“诗白,我是你小姨。”听不太出感情的声音。
感到莫名其妙的小姨先是问我脑子没问题吧——这句话绝对不是在骂我,而是正常的关切,大概。然后宣布今天主要有两件事,第一,带我做出院前的体检;第二,带我回家看看。
“家里的房子被抵押出去还款了。今天过去的时候看看还有没有要留的东西,不过看你的样子大概还是想不起来……是吧?”
好好好,这下彻底物理意义上的没有家了。我装作乖巧地低下了头轻点一下,手里紧握着这个身体主人原来的手机,感到一阵酸涩。
……虽然感到很矛盾,但是我从昨天晚上就已然决定要把发生了什么事情彻底查清楚,想着至少要为她以后的道路劈开一点荆棘。这样等到她的记忆回来了以后能有再次振作起来的力量。可是不仅是家人,就连房子也没了,这未免有些太离谱了。
“那,我以后要住哪里呢?”在核磁室门口,我问小姨。
“搬到我的出租屋挤一挤或者自己想办法出去挣钱租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是人为了活下去,总得挣扎一下吧。”这是我第一次见她露出笑,只不过是苦笑。不知为何,感觉与她心灵的距离稍微拉近了一些。
把身上唯一的金属物品手机交给她后,我说:“手机好像坏了,能找人修一下吗?”
“知道了。”变回了那副不知道在考虑什么的表情。
……
“硬膜外的血肿似乎吸收了不少,也没形成栓子,也没有挤压或者是轴索损伤。颈部所受外伤几乎可以考虑不计,脊髓甚至也没受到任何损伤。遭遇了那样的事故,这基本上已经可以说是奇迹了。
“但是依然有记忆障碍啊……核磁还是看不太清楚,颞叶海马体部分也没有明显异常。
“片子上基本上是一个正常的大脑,如果记忆还是没有恢复的话,可能是由于心理方面的问题……”
什么啊老东西,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不是还是完全没有搞懂嘛。不过结果还是明了的:我可以出院了。住院费甚至能走医保,耶~
在白嫖了一顿病人餐后,我坐着小姨颠簸的二手suv穿越城市,去往我本十分熟悉但是现在却感到陌生的地方——一排看起来还很新的洋房。搞什么啊,能住起这种房子的人会还不起欠款?但是不给我吐槽的机会,穿过有着花圈白幡的小院子,尘封的大门向我敞开。
屋里空荡荡的,地上充满了许多道划痕,看起来在我来之前已经把许多值钱的家具卖掉了。客厅角落里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鱼缸,缸内的水看起来很长时间没有换了,长满了水藻,浑浊不堪。往里看去,只能依稀看到许多热带鱼的尸体。
正当我因为这凄凉的场景转身离开时,我发现了更恐怖的东西。
走过旋转楼梯旁的木质柜台,咔嚓一声,我踩到了什么。捡起来一看,那是一张三个人的合照。
只不过,三个人都没有脸。合照的脸部被全部剪掉,剩下的部分充斥着白色的划痕。
我捂着嘴强忍着要叫出来的冲动。旁边的小姨看到这种情况,扶额叹息:
“哎,做白事的时候就有人闯进来报复。拿点东西算了,连合照也不放过,就那么恨吗?”
“报复?”我问。
这回小姨没有吱声,只是默默地查看一楼角落处被砸碎的窗玻璃。
“到底发生什么了?应该告诉我了吧?”
“这种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比较好。”
“是因为事故吧?!爸爸妈妈在那场事故中去世了,但是,为什么——”
“你知道了有什么用?你是真正的诗白吗?”小姨突然话语中带上了几丝怒气:“你知道了就能想起来以前的事情了吗?“
“我—”
“你既然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诗白,那就老老实实往前看。不要再干这种徒增烦恼的事情。”
……这话就像泼出的水,我一下就冷静下来,寒意刺骨。
是啊,我只是一个冒牌货,一个长着她外甥女皮囊的陌生人。冷静下来以后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探究往事的资格,或者说,还有追寻真相的余裕吗?没过几天我就要正式出院,到时候为了生计而奔波,真的还有时间和精力去了解过去的自己吗?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幻想中她沐浴在光中,而我蜷缩于阴暗角落。
还有时间和精力去陪她吗?不对,从一开始我就是为了钱而答应她。钱吗?对的,是钱,200万。只要能让凌潇雨成功自我了结,我就能获得200万吃喝不愁,并且不用再发愁什么过去的问题。
一阵眩晕和恶心,我蹲下干呕。
——事到如今才意识到吗?为了让自己和这具身体活下去,要蚕食干净属于她的一切,从她的尸体获得养料。
过度的喘息让我精神恍惚,自我厌恶让我提不起一丝力气。我一遍又一遍的心中质问着自己:明知是沾染着人血的馒头,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去吃?
“在那里蹲着干嘛?二楼有你的房间,你不看了吗?”
“抱歉,没什么心情……反正我已经不是过去的她了,你看着啥重要的,随便装装吧。”
“是吗?那我随便找找。”咔哒咔哒的上楼声。
抱膝坐在布满灰尘的木地板上,透过打碎的落地窗,看向窗外。外面阳光正好,蝉鸣阵阵,世界一片祥和——直到我发现了挂在庭院树上的并不是什么白幡。
微风袭来,破烂的白布条迎风飞舞,上面扭扭曲曲的写着什么。……那是白色的横幅,只不过从中间被人剪断,蛊惑着向我招手。而辨明那些枯树一般扭曲的黑字到底是什么了以后,垂至地狱的蛛丝终于断裂,我悬着的心也终于死了。
咦,是谁家的提线木偶忘在一楼客厅的木地板上了呀,一动不动的。
哦原来是我啊。嘻嘻,还怪搞笑的。
我的头无力地歪向一侧,口中喃喃:“…狗日的世界……”
事情真的大条了。
“咚!”硬壳本子猛地砸向我的脑袋,发出了敲木鱼的声音。
“说这么粗俗的话,一点女孩子气都没有。”头顶传来了小姨的冷声斥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