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的一星期，我体验了我幻想过的美好青春。
连着一周都是晴天。早上在医院醒来眺望窗外，整个城市沐浴在金色晨曦中，背景是一抹绝妙的蓝，凉爽的晨风使窗帘翻飞。吃完早餐后到咖啡厅集合，和少女说笑谈天，大多数情况是在聊演出的事情，小部分时候则会进行一些女孩子之间的话题，而且我们基本上把推荐的饮品全点了个遍。之后坐车到城隍庙，在没有人打扰的边楼院子里练习演出的曲子。偶尔两个人想转换一下心情，就会跑到城隍庙附近的百货商场逛街，隔着玻璃窗看看我已经有一柜子但是现在却买不起的小裙子，或者在地下通道的小摊找找有没有便宜的小饰品。待到午后的灼热日光消散，两个人会手拉手走在附近学校跑道的树荫下，身躯紧贴，共享同一只有线耳机的不同声道，在凌潇雨的歌单中共同眺望远处黄昏的暗紫降落在学校教学楼。其后夜幕降临，城隍庙旁边那条夜市街瞬间灯火辉煌，我和少女会信步穿梭在由灯带、商铺、小贩构成的流光长河中，有时候买点什么吃的，有时候什么都不买。最后我们会松开彼此的手，在公交站牌处告别。
但是这并不是结束。晚上我回到医院后并没有陷入孤独和空虚，因为女孩的消息会不知何时发过来，内容或是分享今天的感想或是讨论演出该穿什么登台。我时常守着已经修好但是过去内容全都不见的翻盖机，只为了能在第一时间回复她。亦或者有时夜深人静，凌潇雨会突然打来电话，我们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女孩沉沉睡去，我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的平稳呼吸后会挂断电话。
但我睡不着。
失眠已经成为了我现在的常态。幸好隔壁床的阿姨已经出院了，不然我憔悴的神情会吓到她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被梦魇所缠绕，每当睡去，总能梦见自己沾满淋漓鲜血的双手。
你还赖在她身边不走干什么？还在贪恋着她柔软身躯的温度吗？还在拿那什么狗屁约定当借口吗？还在幻想着某天当她得知真相后能轻易原谅你吗？
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配和她一起演奏她和青梅竹马共同谱写的音乐吧，你这个杀人凶手的女儿！你过去所拥有的优渥生活一切——房子、衣服、保养良好的容貌全部都是用受害者的血肉浇注而成的，其中包括她的父母、恋人！明明知道了真相还要隐瞒着，甚至扬言自己要和她的人生互相交织，简直恬不知耻得令人作呕……
我开始颤抖起来。这不是恐惧所导致的，而是一种愤怒，对于自己的愤怒。这颤抖中还伴随着仇恨，对于明明和我共用同一个身体但是我却一点也不了解的某个大小姐的仇恨。
……双手指尖攀上脖颈，用力。在近乎窒息的眩晕中，我的意识潜入黑暗。
求求你了，原谅我吧，我是真不知道自己是害死她父母的人的女儿。如果一开始就知道的话我恐怕绝对不会出现在她面前，更不会凭着自己的自私答应她那自我毁灭式的约定。如果…如果我也只是个单纯的受害者就好了。
…但是，但是，我真的有一点想抱怨。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刚降生于这个世界上的意识，好不容易在黑暗中找到了属于我的第一束光，但是我却不被允许触碰，只因为我带着本不该属于我的罪孽。凭什么？连回忆都不肯给我，我却要背负着这样的东西活下去……
其实我那天真的打算自我了结来着，但是我遇见了她，然后做下了约定，就这样，我对于明天的到来第一次感受到期待——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意识逐渐从无底的深渊缓慢上升，最终浮上水面。我逐渐清醒，然后猛地捂着胀闷的胸前大口喘气。窗外天空已泛起鱼肚白。
看来，又成功熬过去一个夜晚。
……
“演出的时间定下来了！”茶色发丝在阳光下闪耀，迎风飞舞，女孩轻盈地奔向我。今天她穿了一件柠檬黄露肩半袖配防晒衣，下半身是白色热裤与凉鞋的搭配，还带了一顶草帽，看起来像太阳一样明媚。真的好久没有在她脸上看见初见时的阴霾了。
“真的吗，什么时候？”
“8月13日，阴历七夕那天。”
“不是吧……这不是根本就没几天了吗？”
距离13号还有不到5天……我低头看着身旁的吉他包，那东西沉默着。
现在想想，这东西大概是那位青梅竹马的遗物。想到这里演奏时那股奇怪的违和终于不言自明:它大抵也因被凶手的女儿随意拨弄而感到羞辱吧。
咬了咬嘴唇，我已经决定过不要进行无意义的内耗，也绝对不想在少女面前露出异样的表情。这只不过是我的心理暗示罢了，归根到底还是我与她青梅竹马有着根本上的技术差距——同样是燃烧，如果《世界轰鸣》原曲里的吉他像是划过天空的流星，一边挣扎着抵抗着捕获自己的引力一边燃烧自己的身躯；而我的吉他就像烧纸人一样，只存在扭曲与惨淡。
“诗白？”
“我没事。”
“没事就行，那七夕那天演出结束你可就得陪我喽～”女孩装作有些生气的样子:“问你那天晚上有没有别的安排，你居然还愣了一下，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跟别人有约了。”
“……要是我真有约了，你会怎么办？”
“那我就冲到你们面前挽着你的胳膊说你是我花200万买回家的女仆，然后强拽你回家给你套上女仆装关小黑屋，用小皮鞭狠狠地抽200下你的屁股来惩罚你这个背叛主人的奴隶。”
原来如此，不是错觉，我是真的掉入艾丝爱慕的陷阱了。
才200下，看不起谁呢。
……
“哇，你们两个今天都穿得好可爱～哎，姐姐我也到了人老珠黄的年纪了，穿啥都感觉不中看，最后只能挑点舒服的穿了。”剧团的姐姐一见面就给我们两个一人一个熊抱，这几天在排练演出的过程中我们熟络起来，渐渐地发现面前这位演员姐姐兼茶室老板娘的干女儿芷莹是个脱线的角儿。
“芷姐，你以为这样说了我就会恭维你年轻吗？很遗憾，我会说实话的。”
“诗白，小雨她欺负我～”这个人一边说着一边抱我抱得更紧了，喂快放手，我快窒息了。
“好了，你们俩别闹了！”少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急切地嚷道:“赶快来讨论演出的具体安排吧。”
“哎呀，没想到是小雨先吃醋啊～”
“28岁大妈好烦……”
在两人电光火石的目光中，我出面终结战争并且把话题引导向演出。
演出定在了5天后的13日，也就是阴历七夕，据说因为这个日子很多情侣会来城隍庙求婚姻所以情侣票比较好卖。但是演出会在下午开始，因为戏剧主题并非七夕而是纪念纪信，所以演出结束以后刚好参加广场上举办的七夕演出和城隍庙七夕夜集……
“好商业化……话说纪信是谁呀。/既然这样，干脆把演出主题也改成牛郎织女就好了啊。”
“你们两个，对我选的主题有意见就直说！”芷莹姐的双眼闪出凶狠的光芒。
“没……“两个怂货低下了头。
那之后喧闹持续了一会儿。直到我们把器材布置好，就开始了日常的练习。
这次演出用的音乐用了中国传统五声调式，而且采用了很国风的效果器，像是竹笛、琵琶、古筝、编钟……我们的工作就是在旁白段时采用流行乐的方式进行叙事，因此并不会有摇滚一样那么激烈的演奏。
紧握手中的吉他，它冰冷无比，红白色外壳下并没有灼热的心脏在跳动。请原谅我吧，我在心中进行无声的告解:我没有玷污你的意思，但是请允许我使用你，我可能永远也无法让你、也不配让你发出那样流星一般的乐声，但是至少这次的演出，为了少女的愿望我必须用你弹出合格的音乐。
编钟戛然而止，接下来马上要进入叙事的抒情段了。
为了不让自己怯懦，我向前迈进一步，站至想象中的聚光灯下。接着左手按住和弦，右手拨片轻轻勾勒出玲珑精巧的乐段。电吉他发出难以想象的柔和声音，这是我内心的真实写照:秘密无法言说，唯有音乐能倾诉我纠结的感情。
忽然在贝斯急促的轰鸣中，乐曲进入高潮。糟了，一不小心愣神了。我加快了手指在弦上跳跃的速度，可是速度越快，越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要停止一般缓慢，一股冰冷的寒意贯穿我的胸膛。我燃烧不起来，吉他的乐声也完全无法跟上如此高强度的情感共鸣，变得干瘪如破烂的纸壳子。
……搞砸了啊。各种意义上的。
需要我们演奏的部分很快就结束了，后面的乐曲等到戏正式开演的时候才有用。
芷莹姐停下音乐了以后只剩一片寂静。我和女孩无声地站在原地，沉默将我们笼罩。
“咦，怎么都不说话了？我感觉弹的还挺好的呀。”脱线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不过我们谁都没有搭理她。
“…没事的，距离演出还有一阵子。可能还是不熟悉谱子的原因，再练练高潮段吧。”虽然少女嘴中说出的是安慰的话语，但是语气明显冷了下来。我强迫着自己扭头面对她，然后在她的眸子里找到了某种熟悉的失落。
你在期待什么？你想从我身上找到什么人的影子吗？我做不到那个人能做到的事情，就那么不堪吗？
……是的，就是这么不堪，我实际上就是这么不堪的人。
“抱歉，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甩下了这句话，我丢下了凌潇雨和芷姐跑出了边楼的院子。
……
坐在许愿池旁，我盯着墙上的同心锁，露出不怎么好看的惨笑。
当初买它的时候在手心里感到沉甸甸的，可是放在这一整面墙上却显得那么渺小——就如同我和少女相识的这不到半个月，是怎么样也比不上他们一起共度的那么多年。
我不该难过的，或者说纯粹咎由自取。本来就不应该相遇相知的两人，就算同心锁锁住了孽缘又能如何呢？在我与少女相处的同时，愧疚和秘密每每撕裂我，而终有一天得知道真相的她也会受到难以想象的伤害。从一开始就注定是错误的关系，互相缠绕得越紧密，最后对双方造成的伤口越大。
当初发现真相的时候，我曾有过这种想法:不再和她扯上关系，就这样慢慢淡出她的生活。我会用自己的双手弥补这具身体原主父母对其他人造成的难以挽回的伤害损失，哪怕要10年20年，甚至一生也无法完成。但是我发现我再也没有一了百了的想法了，而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我肩负着责任。
但是我离开了凌潇雨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呢？女孩会不会就这样默默凋零在某个我所不知晓的季节……
我抚摸着怀中的吉他。这一周来，虽然我似乎并没得到它的认可，但是我却对这个物件产生了感情。喂，如果你的原主人还在的话，他会怎么做呢？
“我会告诉你，做你自己就行了哦。”
“噫呀！！！！”吉他，吉他说话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嘿！”就在我被吓得汗毛直竖时，一股柔软的触感猛地包裹了我的全身，然后一只不安分的手开始把我揽在怀里使劲玩弄我的头发。
等等，这股香味为什么那么熟悉？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在想什么啊芷莹姐……”此时我估计瞪着一双死鱼眼朝原本还是天空现在只有一片漆黑的方向看去。你和凌潇雨都是，专挑我一个人吓是吧。
“因为小诗白你完全把自己的心里话念出来了呀～”
糟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来来来，姐姐作为人生导师，今天好好地帮小诗白你疏导疏导。”
这个女人看起来心理年龄比我们还小啊，真的没问题吗？
“诗白你虽然看起来是那种表面很可爱内里男孩子气的女生，但实际上你比我想象得还要敏感细腻许多呢。但是今天是你的错哦，小雨可能确实有点失望，但是她没有任性地指责你而是鼓励你，你不应该这样对待她的好意。”
是啊，这样看反而我更加任性了。
“姐姐我不知道你们发生过什么。但是你是不是太在意小雨的表情了呢？我相信她不是那种把想说的藏着掖着不说的人，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不想让你因为她的情绪受到感染。小雨可能感到怀念，可能感到失落，但是她知道这不是你的责任。所以你也没必要为了她的神情而感到打击。”
“芷莹姐，你过去有过被拿来和别人做比较的经历吗？”我问道。
“当然有啊。我原来是城隍庙社区的志愿工，一开始去帮茶馆老太太的时候她哪儿哪儿都不喜欢，哪里都觉得我干活比不上她女儿。但是后来吧，过年的时候我就来给她包了回饺子，结果她突然就说我比她女儿好太多。”
“你包的饺子有那么好吃吗？”
“当然好吃的呀～想吃的话下次姐姐给你和小雨包。但其实真正的原因就是她女儿在国外留学，过年却不愿意回来陪她。而我来给阿姨包了饺子，就这么简单。我只是做了我自己会做的事情而已。诗白你也只需要做好自己就行了，没必要和别人比。”
重要的是陪伴啦，芷莹补充道。
我做好自己？的确，我现在弹吉他的时候只想着弹出那种不顾一切燃烧自己的风格，但……我真的觉得燃烧自己是正确的吗？我其实内心深处在反感这种激烈高亢的情绪吧。我只想挣扎着活着，没有那种不顾一切的勇气。
“谢谢你芷莹姐，我想我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
“呀，好乖好乖好可爱。让姐姐揉揉脸～”
“好痛！好痒！”我们两个乱作一团。
“你们两个，”充满寒意的声音突然从身后袭来:“——抱够了吗？”
双双扭过头，发现凌潇雨正抱臂站在我们身后的台阶上，脸色阴沉，目光锐利。
“抱 够 了 给 我 分 开。”
哈哈，把我关进黑屋后能不能少打100鞭啊。
……
重新排练时，我一改之前刻意模仿她青梅竹马的风格，仅仅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但这样居然让我和这首表演用的歌产生了共鸣，我只感到了一股能把人困住的强烈情绪，就像泥沼一样吞噬着沉重的步伐。但是只要穿过这片泥泞的荆棘丛，纯洁无瑕的白花在道路尽头盛放……乐声停止，凌潇雨用惊奇的眼神看着我：“那个女人给你下了什么药吗？”
“谁知道呢，可能是对我用了迷魂香吧。”
“不要把姐姐我说的像个坏人一样呀。”芷莹挥挥手，和正在收拾器材的我们告别。
我们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城隍庙的大门，迈下台阶。“克服了心理障碍，真不错呢。”女孩柔声说。
“嗯。这样离追赶上你又近了一步。”
“噗，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有的时候说话方式挺肉麻的吗？稍微有点恶心呢～”
“我是真心这样想的好吧？！”
少女没有回话，只是突然转过身面对我，双臂缓缓张开。
“怎么了…”然而我这句话没问完，就发现少女发丝下藏着扭捏的眼神，双颊也染上了绯红的轻云，简直就和四周天边的晚霞一样。
“…不公平。”小声的呢喃。我瞬间意识到是因为今天我被芷莹姐抱住这件事。虽然过去的一周我们贴得那么近，但是从来没正经拥抱过。
……你这家伙也挺肉麻的。
我小心翼翼地环抱住凌潇雨，生怕力量太大弄疼她。但是随后少女的双臂绕过我的腰肢狠狠地搂住，娇小柔软的身躯携带的温度瞬间一团火一般贴过来，点燃了我的意识。我开始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脏激动得快要跳出来，但是同时胸口处少女也传来了灼热的吐息，这更像是往那股无名的野火上狠命泼洒燃油。糟了，脑袋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开始感到晕乎乎的了，然而这还没完，女孩的手不安分地开始隔着衣服在我背上摸索着，更是催化了这种晕眩。
“停，停一下……”
“不要。”还没等我完全说出口，女孩突然踮脚。接着我只感到带着好闻香气的发丝拂过我的面颊，右耳旁传来了温热的气息：“这是对你的惩罚。”随即，湿润的痛感烙印在我耳垂上。
——我被凌潇雨咬耳朵了。
意识彻底断线，随后我就像提线木偶一样跟着一脸神清气爽的女孩上了返程的公车。那之后，在分别的站台旁只是机械地朝露出狡黠笑容的少女挥手作别。
等到她的身影消失，我捂脸蹲在地上，心想着自己不干净了。
……
那天晚上也许是白天印象太深的缘故，我梦见了少女。
淅淅沥沥的雨点砸下，正如少女的名字一般。我们二人浑身濡湿，在冷雨中颤抖。我的内心却充斥着悲伤和不甘。
女孩沉着脸，看不清表情。我感到她举止间沉默的拒绝。因此我露出了苦笑的表情。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远离你的。”我颤抖的唇嗡动。
这样也挺好的，不知为何我这么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