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的演唱会终于结束,一切进入尾声。
我们“崩塌乐队”演奏的《世界轰鸣》过于惊艳,致使现场许多观众要求返场,呼声高到我们在后台只能听见观众的呼喊声。凌潇雨不知为何陷入了沉思,没办法最后是芷莹拉着我上台给观众鞠躬道谢,顺便把我们乐队没有别的曲子这件事抖了出去。
最后的最后我看气氛正好,正准备学凌潇雨的dvd摇滚专辑里面的乐手来个舞台跳水,结果被芷莹一把搂住了后领。
“小诗白姐姐我们渴了,麻烦帮忙到那边的小卖部买提水好吗~”
“懒鬼!”
话是这么说,看她的表情估计是看出了凌潇雨的心情突然变化,想两人单独聊聊。我也就没闲着,顺便就去帮助舞台那边收拾了。没想到被大叔说哪能让小姑娘干这个。哎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被大叔怜香惜玉,真是高下立判呢。
人群渐散,我提着一大袋水仰望头顶的天空。这个七夕之夜体感上经历得太多了,多到我这个刚出生的灵魂还未能完全适应。这个广场来来往往的人们,或是有情人或不是,不知道他们是否有一天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灵魂的归处?
脸颊有点酸痛,但不是被芷莹姐捏的,而是笑容从今晚开始一直挂在我嘴角。
透过熙熙攘攘的人潮,广场尽头不远处,那一片微弱的灯火之下,芷莹和凌潇雨正说着什么。看着这样的场景,我只感到一阵怀恋和安心。
于是我朝她们招了招手。
凌潇雨看见我的一瞬间露出了我见过很多遍仍视为珍宝的真挚笑容,芷莹在一旁姨母笑着,而我同样回以微笑。就这样,我朝我灵魂的归处缓步走去——
然后,手腕突然被黑暗中什么东西擒住。
一阵仿佛踩中了捕兽夹的不适顿时席卷了我,我下意识想甩掉,却被对方握得更紧。那是粗暴的钳制,我在黑暗中寻找这只手的来源,然后目光撞上了身旁的中年男人。
布满血丝的双眼钉着我:“你是…葛闻军的女儿吧!”
这句话就像是那天安置在居民区的劣质炸药,引爆的瞬间我的大脑只剩一片空白。
我甚至忘了要去反驳。
“我不会记错,你们一家子原来就住那里!我的老婆孩子,老父老母就住在你家的隔壁!我辛辛苦苦打拼了十几年欠了一屁股债的房子也在那个小区!”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正努力说出点好听的谎话蒙骗过去,但是看来没有奏效。因为我的舌头正在像一个坏掉的机器一样和牙齿大战。
“而你爸,那个狗日的天杀的葛闻军,挣了几个臭钱了以后就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他妈的,承包个爆破公司就敢和市政勾结,自己搬走了就拿以前的老街坊开刀了!小区拆迁项目被这个披着人皮的畜牲拿到了以后他干了什么?!!他拿劣质炸药炸塌了楼,把隔壁小区我的老婆孩子老父老母把我的家全压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悲痛欲绝,哽咽抽泣几近昏厥,但是本该对我恨之入骨的他居然甚至没有对我做什么攻击性的行为,只是牢牢攥着我的手腕。我盯着被他抓得发白的胳膊,瞬间,全身失去了所有气力,也不再准备说些什么。
啊原来是这样,原来诗白大小姐的父亲也夺走了这样的善良的老实人的一切啊……呵呵,我这次终于有了实感,也在内心惨笑出了声。
我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去对他说:“您很不容易对吧,真是辛苦您了,请放心,我会在还完所有欠你们的以后,自我了断的,尽管我可能一辈子也还不完。”
然而,冲动只能是冲动。因为现在的我,是他的仇人的女儿。从杀亲仇人口中吐出这种轻飘飘的话语,我想这位先生再怎么善良也无法接受吧。
就这样任由他发泄情绪吧,这是我作为加害者一方至少应该做到的事。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四周已经逐渐开始出现一些围观的群众。我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已经接受了自己是带着原罪出生的这一事实。
人群窃窃私语,果然,他们大概也从支离的话语中推测出了我就是那个造成了闻名小城的惨案的恶魔的女儿。指指点点传来,其中也不乏认出来我刚才上台演出的人。
——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就在这时,我被泪水模糊的视线角落出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
双瞳骤然扩大。
恐惧人潮的女孩正拼命往我的方向挤来,眼神中带着我未曾见过的担忧和焦急。
那一瞬间,我那维持了不知多长时间的理智的丝线终于又一次断裂。
不行!不行!不行!我的身体的一切都拉响了警报。不能让凌潇雨——
这一刻我爆发了我人生中最大的力气从男人手中抽离,转身,逃跑。拼尽一切地逃跑。无法回头地逃跑。跑出广场,跑下山道,跑离向我赶来的少女……
不是说什么都无所谓了吗,为何看到女孩的一瞬我却只想着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哈啊哈啊哈啊哈哈哈哈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不知为何我好想笑,于是我边跑边放声大笑,笑到气息奄奄,笑到呛咳不止。
…我在笑什么?我在笑我那可笑的自以为是。自以为女孩永远不会发现自己那丑陋的秘密,自以为可以和女孩一直维持那样的关系,甚至大言不惭地自顾自想让女孩对未来产生期待,却丝毫没想过女孩得知一切后该怎么办。
神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诗白!!!!!”似乎有人在身后叫我,但是我已经被我的羞愧淹没,什么也听不见。
跑下山道,来到今夜的起点池塘。我早已用尽我最后一丝力气。在迈了几步后,扑通一声跪倒在池塘的木桥上。深夜的池水漆黑如墨,像是黑洞一般要将我的灵魂吸引进去。
如果跳进去的话,是不是就能和这个狗日的世界说拜拜了?
如果能给我一个解脱,那也挺好的。想到这里,我才意识到原来凌潇雨是一直抱持着这样的念头。
“——哈啊,哈,我,我说让你站住你为什么还要继续跑啊!!”
身后脚步传来,凌潇雨也一样上气不接下气。
“你为什么要跟过来?”我要把牙床咬出血似地,一字一顿地质问道。
“……”一阵沉默。
我惨笑道:“你刚才听见了吧,我真实的姓是葛,是那个引发了爆破事故,害死了你的父母和青梅竹马的葛闻军的女儿!是那个害的你活不下去想自杀的葛闻军的女儿!”我感觉自己已经近乎癫狂:“什么狗屁约定什么乐队什么同心锁什么对未来的期待全都是假的,全都是我为了把你那200万骗到手而给你编造的甜言蜜语。我害得你家破人亡还不够,还要把你敲骨吸髓,狠狠地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然后你就会被我像垃圾一样丢在一边自生自灭!我每天在你身边时都想着怎么样骗取你的信任然后,然后,然后……”
女孩没有回话,只是叹了一口气。
“然后我还要把你骗上床!糟蹋玷污你的身体!然后……”
我哆嗦着嘴,再也编不出来一句。
凌潇雨依旧无言。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沉默!这样的话,又会给我多余的希望了啊。
……不行,如果一直这样犹犹豫豫的话只会更加难以斩断我内心对于和凌潇雨在一起的最后一丝妄念,而这样最终只会伤害她更深。
我只得一遍又一遍在内心杀死我对于和凌潇雨在一起的时光的依恋,却发现人在悬崖峭壁上很难自己亲手割掉救命稻草。但是,如果是为了她的话——
“你确实是个骗子。”在我准备说出更过分的话之前,凌潇雨突然打断。
我的全身变得冰冷。
啪,一滴冰冷的液体从头顶的乌云落下。下雨了。
“啊,你发现了啊。那么,你为什么要追上来呢。”
扭过头。此刻本来就甚是喧嚣的夜风变得尤为猛烈,天地间万物随风摇曳,池塘掀起无数涟漪。凌潇雨单薄的身影站在桥对岸,沐浴在猎猎风中,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想起了初见那天。
“为什么呢。为什么啊。你明明知道了我是你杀亲凶手的女儿,你明明发现了我在利用你好让自己苟且偷生……求求了,如果你真的在乎的话,放我走,给我最后留个体面吧。我实在是太脆弱了,脆弱到自己的拙劣骗术被揭穿了也只想着逃之夭夭。你懂吗,我心里根本就没在乎过你的想法,所做的一切只是贪恋你的温暖、让自己好受一点而已。
“打从一开始,你就不该遇见我。”我的嘴角扬起好看的角度,仰头让愈来愈大的雨势迎面而下,冲刷我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我现在只想融化在这场雨中。
突然感觉这个场景是那么熟悉,仿佛是那个梦境中雨夜的再现。
果然,从一开始就预示着我和凌潇雨的故事不会是happy end吗。
然后,从桥的对岸传来了细弱蚊蝇的声音。虽然天地间一片混沌,但是少女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我听得尤为清楚:
“不要走,小千……”
小千是谁?小千,是谁?是谁?是谁?!我想答案很清楚——
“那你去找你的小千啊!!为什么要纠缠着我不放啊!我不是你的小千!我只会继续伤害你!不要再在我身上寻找其他人了好不好!!!!”
混杂着泪水雨水鼻水,我在雨中嘶吼而出。然而,当我睁开眼睛后,女孩的表情像是闪电一般击中了我: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悲戚的、掺杂着死亡阴影的表情。
她的小千已经不在了,被我身体的生父夺走。
……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远离你的。”我颤抖的唇嗡动。
这样也挺好的,不知为何我这么想。
“不要走……”我听见了身后的声音,但是心绪早已成乱麻,我的勇气已经消磨殆尽。
或许,我不在她的身边,会是最好的选择——
……
有什么陌生的记忆、袭击了我的大脑。
回过神来,我们二人已经在冷雨中僵持了近十分钟,身躯全部被冰冻得透彻。
然后女孩突然说道:
“你这个骗子、大骗子!明明一小时前还说要让我不要那么轻易满足,把好不容易下足了决心的我拉回来,让我对于未来产生了期待!然后,现在你又要一声不吭丢下我跑吗?!!
女孩的声音渐渐虚弱:“你还不明白吗?我的人生中,只有你了啊。哪怕你是害得我父母死亡的凶手的女儿,如果离开你,我不就什么都不剩了吗……”
女孩面色惨白,红裙被雨水晕染成了暗红的颜色,像是旧伤疤被撕开,流出汩汩的鲜血。我忍住不看她哭红的眼角,不看她被暴雨淋湿的鬓发,却还是能听见她细微的声音:
“所以,求求你,不要离我而去,好吗?”
听见她说离不开我的那刻,我甚至产生了令人作呕的雀跃。
啊,原来是这样。我的父亲摧毁了她的容身之地,而我在无意识中趁虚而入,给了她一片虚假的归处。现在,我又要亲手夺走吗?
……不对,这样下去还是会继续陷入互相伤害的泥沼。我下意识向后退两步想要彻底斩断这份孽缘,却发现女孩朝我的方向奔来,脚步虚浮。
然后没跑两三步,瘫软在了桥上。
这时我才发现她脚踝处的淤青。
“不要……不要……”呜咽着,像是彻底被过去的悲伤回忆所吞噬。
葛诗白,你要怎么办?是在这里抛下她,然后一了百了?还是要继续那建立在虚伪和谎言的温暖日常、然后终有一天会互相伤害?
……
……
““哎,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答案已经得出了。
哪怕是被当成她青梅竹马的代替品也好,我不想看见女孩被悲伤吞没。
听说七夕这天,牛郎和织女会跨越银河,在鹊桥相会。在风雨中,我踩着咔嚓作响的木板桥,横渡满是涟漪的星河,朝我的织女缓慢走去。
在凌潇雨面前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弯腰俯身,示意她攀上我的不怎么坚实的脊背。随着比雨还冷的冰凉身躯紧紧缠住我的身体,我感到了本不应该感到的安心。
女孩把头埋在我颈窝继续小声哭泣着,每一秒都比前一秒抱得更紧,生怕我会插上翅膀逃了似的。我那碍事的长发糊在身躯的各处,使我感到难耐异常。
“走吧。”我说。
“……去哪里?”凌潇雨的声音闷闷的。
“回家。”
我又一次擦干双眼,踏上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