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猎晚风吹过，我站在教学楼顶楼的阴影中。
……很难想象，就凭我们三个人是怎么把这么多设备搬到楼顶的。特别是那一堆大大小小的鼓，在我汗流浃背地抱着上楼的时候某个懒狗小姨居然在我身边摸鱼监工。
“感觉还没开始就已经没体力了啊……”
“是你要在顶楼演出的，自然由你搬上来咯。”小姨那如冰山一般的侧脸沐浴在黑暗中，但是我能看出她眼神中的感**彩。
那是——期许、踌躇满志。
周围黑色夜幕中周围楼房的航空障碍灯明灭，红色的世界中和我一样气喘吁吁的芷莹朝我吐了吐舌头：“小诗白，你准备好了吗？”
我没有回应，只是望向面前被小型探照灯分割成明暗两色的顶楼平台。在那一束璀璨的白光中，我们三人的乐器和音响静默着，像是曾经发出过的嘶吼和吟唱都是梦幻泡影。
“你看！小诗白！体育馆里有人出来了诶！“随着芷莹的手指，我看着脚下校园里黑夜中透出灯火的建筑大门已然洞开。从内部倾泻而出的光芒中，人群鱼贯而出。
看来，到我们登台的时候了。
我握紧手机，那里装着今天凌潇雨发来的短信——“我会去的。”
女孩现在在哪里呢？已经没有时间在人潮中寻找她的身影了，但是正如我相信凌潇雨一定会来一样，就算得知我已经放弃名额，凌潇雨也一定确信我会来的吧。
那么，这次一定要把我的心意传达给女孩，在这个几乎是我们曾经分道扬镳的地方，在今夜，这座只为女孩一个人准备的舞台。
“那么，轮到我们上台表演了！”我带着之前从未有过的决心和自信，朝身后的二人宣告。
迈动脚步，我们三人从阴影中走出，跨过分割线，走到光芒万丈的舞台中心——
……
女孩茫然地盯着黑暗中的前路，那是离去时的方向。
她沉默地坐在体育馆看完了整个晚会，从始至终，她最渴望见到的人没有出现。
是吗、果然诗白的心已经被自己这种卑劣的胆小鬼伤透了……
哈哈，女孩轻笑道。
无数次的错过、分歧，归其真正原因，是别扭的自己。
她明白的…从一开始，做错的人就是自己。无论失忆与否，那个人一直试图呆在自己身边。
真是糟透了。说起来这个世界其实是没有自己这种只会伤害关心自己的人的容纳空间的。那么虽然算不上个好日子，是时候终结这种浑浑噩噩的循环了——
然后，她的世界中，传来了吉他的声音。
……
在简单地调试以及爬音阶热身后，我站在话筒前。
“大家晚上好！我们是崩塌乐队！”
音响很给力，喊出的一瞬间有一种穿透身体的震撼。台下许多人驻足在原地，好奇的地仰头看来，而我已经克服了所有的紧张，只是微微笑着。
然后——我缓缓摘下小狗面具，扔在一边。
“但是我同时又有另一重身份——我的名字叫葛诗白，是那个葛闻军的女儿。”
我接着说：“对，没错，就是那个夺走了在场各位重要家人的爆破事故的制造者，葛闻军。”
楼下的人潮哗然，不一会儿传来了激烈的声浪。如果是换做几天前的我，可能此时已经害怕到恨不得找一个地方钻进去了吧。然而，现在的我早已学会面对这种声音。
因为这是我不得不克服的一关。只有跨过去，我才被允许见到理想中的未来。
“我的父亲的所作所为给许多人带来了苦难，哭泣与悲伤，这一点在过去的半个多月的时光里，我已经深切体会到了。我见到了因事故而家破人亡的叔叔，在废墟祭奠亲属的姐姐弟弟，叔叔阿姨……在他们的目光中，我看到了我父亲亲手造就的阴霾。”
“所以，我认为我有必要道歉，哪怕仅凭现在我能做到的只有这种事情，”
我平静地面对叫嚷的人群，然后双膝跪地。
人群突然凝滞住。
“我不认为这种轻飘飘的一跪就能抚平各位的怒火，”起身，拍拍膝盖上的泥土：“这只是我能表达歉意的最真诚的方式。”
我看着突然静默下来的楼下的观众们：“那座大楼的爆破回荡的残响至今还在影响着我们的生活。有人因亲友的死而陷入绝望，有人失去了生的动力。而我，这个罪魁祸首的女儿，却侥幸失去了事故之前的所有记忆。所以，我认为我有义务站出来去承担起我应该承担的责任。”
“不仅是金钱上的责任！更重要的是，我要亲手弥补父亲给各位带来的心灵上的缺口。而我现在唯一能做到的事，就是演奏我怀里的这把吉他。”
在倾吐了从得知自己身份后的觉悟后，我撩开被风吹乱的前额长发：“所以，如果能通过演奏来告慰那些因事故逝去的在天之灵，同时能给予还存在于这世上的人活下去的动力，这样就好了……如果愿意的话，请听——《残响空壳》。”
芷莹纤细的手指奏响前奏，像是拨动时间的指针，翻转沙漏。我看见了时间的河，与女孩的无数回忆闪烁着光芒飘荡在不远处的天际。那瞬间，我似乎回到了“第一次”与女孩踏入水族馆的那刻，那时女孩的背影伶仃，在深邃的星海之底，像是等待着被人打捞的珍珠。她的侧脸是否如往常一般布满阴霾，还是轻轻哼着熟悉遥远的歌谣，怀恋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人？
我奏响了吉他。指尖接触琴弦的那刻，吉他火热的心跳传来，它问：这次是飞上天际成为一条划过夜空的流星，还是坠落在女孩身边？一连串飞快的琶音，我在沉默中呐喊，回应着身前一直陪伴我到现在的吉他：都不是，我此时已经越过某个人的终点线，站在世界的终焉。
本应孤寂的吉他瞬间被厚重的隆隆声裹挟，强劲有力让我想起了梦中即将崩塌的高楼和轰鸣的世界。小姨的鼓声爆发着平时在她身上看不到的充沛感情，疾驰的声响仿佛连生死和时间都能超越。
夏日的那一天，爆破的高楼宣告着葛诗白这个人的终结，伴随着未能和女孩迎来happy end的遗憾化作一缕残响融化进白色的世界……其后，徒留她外貌的我醒来，像具空壳一样，再次与女孩相遇。
“没有贝斯的吉他，就像空壳一样。”那个葛诗白在书写她的第二封情书时是这样写的。
确实，经过这一周和女孩的分离，我的胸口已经空空荡荡。我的全身全心无不期待着见到女孩，看到她的一颦一笑，更难以想象我的未来中没有女孩的身影。从某种意义上，这句话也可以翻译为：“没有凌潇雨的葛诗白，就像空壳一样。”
随着歌曲即将进入高潮，没有贝斯的吉他逐渐暴露了其单薄的乐声，那是身处在喧闹的键盘和鼓声中也无法抹去的灵魂上的空洞。我任由吉他诉说孤单，心中回忆着与女孩相遇后的点点滴滴。废墟、水族馆、城隍庙……我不会想到，那是某个人人生终点线的延续，因为那是独属于我的、和女孩开启的我们二人的故事。
无论是过往的分歧、错过、悔恨，就让它们同过去的我一起融化在白色的世界中吧！因为这次，我会握住女孩的手，就算我是个空壳，就算我是某个人的残响，我也绝不会松开！！！
深蓝的世界中，我朝女孩的背影伸出手。
小鱼发卡、海豚表演、《世界轰鸣》、墓碑、《far away from home》、咬耳朵、《火焚纪信》、七夕烟花、演唱会、雨、那个夏天——
幻想中的凌潇雨转过身来，眼瞳中倒映着在边唱边哭泣的我。
然后绽然一笑。
“诗白。”冥冥之中我听见女孩说。
“小雨！！！！！！”我高声大喊，希望这声音能跨越空间，传达到女孩身边。
我站在世界的中央，呼唤着爱。同时，在鼓声和键盘的环绕中，歌曲迎来高潮……
……
吉他的残响中，无数夙愿结束了啸叫，我扭头看向身后的二人，却发现芷莹和我一样泪水决堤，面色潮红。小姨虽然依旧看不出来什么感情，但是急促的呼吸和眼神中闪烁的光不会骗人。
头发被汗水黏在了一起，话筒也被我握得湿哒哒的。抑制住几乎虚脱而颤抖的双腿，我鞠了一躬。
沉默。
然后是响彻校园的掌声和尖叫。
人们似乎忘了我特殊的身份一般，忘情地为我们的演出鼓掌。而我的目光，却只在人潮中寻找一个人。
凌潇雨，你在哪里？
调整好不均匀的气息，我拿起话筒：
“谢谢大家！但是，请允许我说一声抱歉。我其实，骗了大家。”
没理会下方传来的疑惑声音，我继续说道：“大家可能发现了，这首歌没有贝斯。所以这首歌就像空壳一样，名字也叫《残响空壳》。”
“其实在我失去记忆前，我和我青梅竹马的女孩都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但是，后来因为流言和莫须有的怨恨，我和她成为了众矢之的。
“女孩为了不让我受牵连，选择了与我拉开距离；而我这个懦弱的胆小鬼，居然真的认为和她分开是正确的事情！所以，直到失忆之前，我和女孩因为这种无聊的事情分道扬镳。”
我的声音在颤抖。我不知道，凌潇雨在听到我们两个的事情时，究竟会是什么想法呢？
“但是上天给了我第二次机会！我又和女孩相遇、相知。我们又重新经历了过往一样的日子，但是，不同的是，这一次，我想待在她的身边。”
“这首歌的歌词发自我的肺腑，因为我曾经也被过往之事捆住双脚，自认为没有活在现在的资格。但是其实，它也是我对女孩的情书:”
我猛吸一口气:
“凌潇雨！！！我一直想对你说！！！他们说的并不是什么谣言！！！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好喜欢你！！！喜欢你到快发疯！！！喜欢你到亲口否认流言的时候心如刀割！！喜欢你到甘愿成为过去自己的代替品！！！喜欢你到没有你的人生就是一个空壳！！！！”
伴随着轰鸣的心跳，我再也无法抑制哭腔：
“我喜欢你！！所…所以……不要……不要离开我的身边！！！！！”
天地间响彻我已然嘶哑的喊叫。
“笨蛋……我早就说过了。”
身后顶楼楼梯间的大门被猛然推开，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导至我耳边。
“我比你想象的更喜欢你……我早就对诗白你这样告白过了，所以，你没必要这样像笨蛋似的昭告全世界。真的是，好傻呢……”
凌潇雨慢慢朝我的方向走来，扑到我的胸口，小声对我说：“我回来了，诗白。”
那一瞬间，我感到本来碎裂的世界一片一片被拼回了原本的模样。
“真的是……用了好长时间呢。”
“没办法，谁叫我们俩都是笨蛋呢……明明互相喜欢，但是却渐行渐远……”
凌潇雨呜咽的声音从胸口传来:“对不起诗白……我也是个笨蛋……我其实一直在心中下定决心，要把你和小千当成两个人来对待，因为，因为你有自己的人生，没有必要被我和小千的往事拖入泥沼……所以那天遇见你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但是在和你相处的过程中，我们一起重温过去的时光，你却完成了小千无法做到的事情，比如说，牵起我的手；比如说，让我对未来产生了期待；比如说，和我一起回家……”
“所以，最后我发现——我坠入爱河了，对诗白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种感情，我不知道是把对小千的感情投射到你身上，还是单纯的移情别恋了，所以，我干出了伤害你的事，一次，又一次……”
我没有给女孩继续自怨自艾的机会，将她拥得更紧，然后与她十指相交。
原来，凌潇雨坠入爱河的是我吗？我感觉幸福得快要昏掉了。不过，其实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本质上是一个人。
“接下来，就让我们共同面对吧。一起欢笑、哭泣、一起面对明天。”我对女孩说。
“嗯。”
我们互相贪恋着对方身体的热度，就这样在有些寒冷的风中依偎了一会。直到小姨生硬地咳嗽了两声，我才想起来把台下的观众晾的太久了。
“ 对不起啊……”我拿起话筒。
“亲一个！！”然后让我差点喷出来的起哄声传来。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不知为何，旁边围观的学生们也开始起哄。
——你们不是讨厌同性恋吗，怎么这么时候叫得这么欢？我没好气地想到。不过这次，他们应该是没有恶意。
我看向女孩的唇，红了脸，发现自己已经忘不掉那种滋味了。
凌潇雨也红了脸。这个女人没有那么游刃有余的时候是真的可爱啊。
于是——在夜幕下，嘴唇轻轻重叠。
再一次确认了互相的心意后，我和女孩朝身后的成人二人组笑了笑。结果被背后两个单身贵族怨念的目光吓到了。
“那么，我的贝斯已经回到了我的身边。接下来就请让我们用这首歌《世界轰鸣》，把我们继续下去的勇气传导给大家——”
乐声响起，女孩和我一起在话筒前放声歌唱——
……
演出结束后，我和女孩在顶楼的阴影里畅聊着未来的事情。
顺带一提，刘娴雅刚刚来找小雨道歉，结果凌潇雨在对我神秘一笑后，直接一巴掌扇在了凌刘娴雅左脸上。
“本来不打算把你当成回事的。不过某个笨蛋扇了你右脸，我就好心地在你左脸上补一下吧。这样就比较对称了～”
把人吓得灰溜溜跑了。不过怎么说，纯纯咎由自取。
回到现在，凌潇雨仰望着头顶的星星，随后说:
“我找到我的归处了。那就是诗白你的身边。本来，还以为会一直孤单一人……”
“没办法，既然小主已经把我买下来了，那我就给小主一个家吧。”
“那你以后记得在我下班了以后穿着女仆装欢迎我回家，给我烧菜做饭，然后和我抱抱亲亲～”
“那样会一嘴饭味吧……”
“那样也不错嘛……然后一起洗香香，然后钻进暖和的大被窝……”
“喂，再想下去就就危险了。”我笑道，随后和女孩的目光相对。
“这个给你。”女孩递给我一样东西。
我看到一瞬间，恐慌袭上心头——是那个有200万的钱夹。
可能是我动摇得太明显，女孩捂嘴轻笑：“看把你吓的。我说了，要陪你一起见证未来。所以，这200万是咱们俩今后一起生活的经费。嗯……怎么感觉怪怪的。”
“怎么跟咱们两个要结婚似的。”我挠挠脸。
“余生多多指教了哦，老婆～“
“你才是老婆吧！”
哈哈哈哈哈，我接过钱夹，然后把自己的钱夹也给了女孩。
“这里面几乎没有任何钱，但是，这已经是我的全部了。总有一天，我要挣到钱，然后和你互相依靠着活下去。“
我立下誓言。
“嗯。”
“还有，等我挣够了足够的钱，多到能还清赔偿款，咱们两个私奔吧，一起逃到别的城市，买个房子，然后过上不用在乎他人眼光的日子。”
“我已经不会再想逃了哦，”我的小女朋友摇了摇头：“因为诗白在我身边，所以我也喜欢上了这座城市和诗白去过的地方。”
““所以，未来的每一天，都多多指教了哦～”女孩的笑颜就像繁星一样闪耀在这片夜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