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哦,良子,我来了。”那是一个傍晚,所有的星星都前来围观,它们簇拥在薄薄的夜幕与淡蓝的天空之上,阿曜走来了,他的笑容依旧活泼,烂漫,他的步子很轻,从院墙外,踏着许多星星的倒影,他走到良子身旁,走到那颗老苹果树下。
“来啦?”良子蓦然一笑,像一位美丽的精灵,又如一位含羞的少女,她轻声道,“夜色真美,她正呼唤我呢,她对我说:良子,到我这来吧,你一半属于夜晚,另一半属于星光,但是,归根结底,你属于你自己,你自由了,你到星光的另一边去吧,你到月亮的另一个家乡去吧,你要渡过娑那河,你要和心上人一起,迎接你崭新的一切!”
“哦!良子!你的声音真是美妙,你仿佛唱起了夜歌,”阿曜拉起良子的手说,“到星光的另一边去吧,到月亮的另一个家乡去吧,我们要渡过娑那河,我们要走向崭新的一切!”
一对新人,一对在夜晚中讴歌自由的人,他们走入森林中去,他们跟着星光,月亮,与潺潺的流水声去,是的,他们欢快极了,亚当和夏娃也一定没有他们欢快的,他们眼中只有彼此,上帝与毒蛇?请他们到地球的另一边去吧!他们结伴同行,没有黝黑的森林,没有女巫的毒药,没有黑暗中的猎手,没有能够阻碍他们前进的人,他们是河流的儿子,月亮的女儿,与星星的使者,他们定要走到娑那河,为一切献上祷告,为自己献上新生,娑那河也是从心底祝福他们的。
2.
良子与阿曜,他们来到娑那河畔,看到一位渡船夫,一位带着斗笠的老头,他在黑暗中小憩,他十分衰老,他的每一条皱纹都在呼吸,他看上去只是位船夫,又像一位智者,可细细看去,更像一位昏聩的老头。
“船公,您的客人来啦,尽管天色已晚,但您的客人来啦,他们如约而至。”
阿曜对船夫说,他轻柔的摇晃船夫,像摇着一个贪睡的幼童。
“哦,瞧瞧,”船夫睁开眼,他看到阿曜与良子,他的眼睛又老又明亮,在黑夜中闪着耀人的泽光,“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是从南边的妓院跑到这儿来的,现在,你们要做什么呢?”
“船公,请您渡我们一程吧,”阿曜志诚恳切的说,“我们得到河的另一边去,到那个叫波罗密多的小镇上去。”
“不,不!”船公细细打量着阿曜与良子,他直言道,“我的船不渡妓女,也不渡神父,你们走吧,回去吧,何必离开这里呢?”
“您真是慧眼如炬!”被船夫识破身份,阿曜露出敬佩的神情,再次恳求道,“您知道的,我不可能留在这里了,我变卖了所有的东西,房子,田地,果园,我用一些钱抵了良子的债,我还有许多富余,即便我不在教堂做祷告了,我依然可以带良子过上好日子,哪怕是在这个地方,可是。”
阿曜的神色有些哀伤,有些释然,但更多的是诚恳,他又对船夫说:
“即便我还了所有的债,我哪里能还清良子心里的债呢?这里的许多男人都认识她,这里的男人看到她,甚至不会把她当成阿曜的情人,不会的,他们会把她当成一个卖身为契的女奴,他们会在背后议论纷纷,说这个女人败坏了一位神父的情操,令他堕落沉沦,所有人都会这样说的,他们不把她当成一位女子,他们以为良子是一个行乐的工具呢,我不能带她留在这里,她还有许多未来,许多幸福,许多欢悦,许多的爱,她要学习许多令她的灵魂喜悦,令她欣然的事物,我不能任由这个腐烂的地方糟践她的生命,请带我们渡河而去吧,船公,你面对的哪里是妓女与神父呢?你面对的是一对情人,一对背井离乡的情人。”
“好吧!好吧!”船夫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他对阿曜另眼相看了,他微笑着说,“上来吧,到船上来吧,你们要渡过娑那河,不是么?”
良子拽着阿曜的手更加用力了,她忽然觉得,她不了解眼前的男人,她很了解阿曜的身体,阿曜的温柔,但她并不了解阿曜的心,她对阿曜的灵魂一无所知,至少,她从未想到那些,留在这里,人们如何非议她,离开这里,走向怎样的未来,她从未想过,她只是跟着阿曜来到这里的,她觉得阿曜比她更爱她自己,这令她觉得不可思议,她回想起她的父亲与尤子,不禁在心里想道:爱与爱之间,竟有这么大的差别么?阿曜用什么爱着我呢?对他来说,我意味着什么呢?妓女?女人?情人?还是其他的什么?
恍然,在良子静静沉思的时候,他们已抵达了岸边,他们来到娑娜河的对岸。
“年轻的爱人呀,让我最后对你们说些话吧!”待阿曜与良子下了渡船,船夫坦言道,“你们要去波罗密多,便要小心,前方的密林里有两条极其相似的路,你们莫要走错了路,当你们看到一个痛哭流涕的流浪汉时,你们便赶快跑开,向另一条路走去,你们要记住我的话,通往波罗密多的路上,一切人都在欢笑,那些承受着虚假痛苦的人也是如此,他的灵魂必然是欢笑的。”
告别了船夫以后,这对新人上了路,天色已朦胧发亮,他们的心情也是如此,他们仿佛要走向一个新的早晨,一个新的白天,乃至于,他们欢悦着走过森林的时候,森林也喜悦的向他们走来。
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他们走到了森林尽头,看到前方的两条岔路,那两条路相似极了,一边生长着鲜嫩繁茂的绿茵,另一边也是如此;一边的绿茵上生长着许多美丽鲜艳的小花,另一边也是如此。
可阿曜分明看到,这两边的景色是完全不同的,他心中想道:左边的绿茵地里,潜藏着许多枯萎腐烂的蔫草,右边的绿茵地里,每一颗萎蔫的草却都探出头来欢笑;左边的绿茵上长着的是曼陀罗花,它们美丽的外表下藏着既毒害自己,也夺人性命的剧毒,右边的绿茵上长着的是曼珠沙华,它们总在欢笑,它们是曼陀罗花变来的,那些可怕的毒在它们身上,变成香甜可口的蜜,许多蜜蜂正辛勤的采集。
“哦,良子,这道路显而易见,左边的通向僧娑洛,右边的才通向波罗密多,”阿曜拉着良子走向右边的道路,他信心满满的说,“跟我来吧,良子,这件事我是知道的。”
良子微微一笑,她怎么可能不相信他呢?即便阿曜选错了路,她也是要跟着他的,他比上帝的承诺还要可靠,他或许就是上帝派来的,拯救她的使者。
可就在这个时候,良子听到簌簌的哭声,她看到左边的绿茵地旁,坐着一个痛哭流涕的流浪汉。
“哦,那里有一个失声痛哭的人,”良子对阿曜说,“我们得去看看他。”
“确实如此,良子,不过你得看的更加仔细些,”阿曜想起来船夫的话,他细细打量着这个流浪汉,他一边观察四周,一边装模作样的哭着,事实上,他刚开始只是在睡大觉,直看到他们两人走来时,他才嚎啕大哭起来。
“良子,你没有看到吗,那是一位十分幸福的人,你看,他的眼泪不是因痛苦而流,而是深思熟虑,考虑周到,才流出来的;他看上去伤心极了,可是他的灵魂却在欢笑,他在演一出很棒的戏剧;他看上去衣衫褴褛,像一位流浪汉,但是他实在是过于富有了,他在独处时坐着美梦,在遇到行人时便开始哭泣,他拥有一门很棒的手艺。”
“阿曜,我理解你的话,我理解你的,”良子抱住阿曜,轻声道,“但是我们得去看看他,如果仅凭我一个人,我一定会害怕遭他蒙骗的,但是你就在我的身边,是的,阿曜,就算那是一位恶魔伪装来的,我也不再有任何顾虑了,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去看看他呢?”
“好吧,我们走吧,良子。”
阿曜苦笑一声,又和良子走向那个流浪汉,他很高兴听到良子这样说,良子信任他,这很好,但是他隐隐觉得不对,良子对他太过信赖了,这让他想起了教堂里的那些信众,他们太信任主了,以至于曲解了主的爱与真意。
“哦,先生,你看起来需要帮助。”良子轻声道,她的眼睛纯净,像一位善良活泼的少女。
“哦,小姐,您来了,您这位天使,定是上帝派您来到我这儿的,”他神情恳切,他有模有样的哭诉道,“如果您能给我一点吃饭的钱,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你拿着吧!”良子把钱交给那位流浪汉,她的眼睛十分明亮,她看穿一切,但她依然把钱给他,并柔声祝福道,“上帝定会保佑你的,一切幸与不幸的人他都保佑,包括你,先生!”
流浪汉觉得她耀眼极了,拜谢之后,便慌忙跑开,他羞愧极了,但是,似乎想到什么,他又不耻的讥笑起来,他见过那位小姐!是的,在他渡过娑娜河以前,在一家城郊的妓院里,他经常去那儿向那些好心的妓女们讨要酒钱。
“阿曜,我的心情好极了,也许我只是满足我的虚荣,”良子拉着阿曜,笑着说,“但是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视而不见,这是为什么呢?”
“你很善良,你的眼睛单纯而美丽,良子,”阿曜笑着说,“倘若是我,绝不会施舍于他的,因为我实在无东西给他,他比我富有的多,他知道如何喂养他自己,他自有生存之道,良子。”
“不,不,阿曜,你妄自菲薄了,”良子说道,“你拥有他没有的东西,或者说,大多数人都不曾拥有那件珍宝,可你却拥有她。”
“哦!我竟拥有一件旁人没有的珍宝?良子,你说说看,那是什么?”
“那是爱,阿曜,你懂得爱的真谛,你对她了如指掌,不只因为你是一位神父,还因为你是阿曜,你是位特别的人,也许你会成为圣子,也许你会成为圣人,也许你只是在做你自己,但总而言之,你和他们不一样。”良子笑着说道,她美丽的眼睛一眨一眨。
“不,良子,你会明白的,”阿曜很吃惊,他瞬间明白了良子对她的看法,这很危险,但眼下并非一个解开误会的好时机,他柔声道,“包括那个狡诈的流浪汉,包裹任何人,一切人都具备爱的禀赋,只不过那对他们一文不值。”
良子听着阿曜的话,只觉得他在谦虚,但她并不认为一切人都具备爱的禀赋,如她父亲那样的人,如那些半截身子已入了土的好色老头,这些人也具备爱的才能么?想到这些人,她只觉得荒缪,她甚至觉得,那简直是另一种难以形容的动物了。
“你比我善良的多,阿曜,我明白的,最坏的人在你眼里也好像只是位犯错的孩童,”良子对阿曜说,“不过,你这样很好,你在我的心里,更加闪耀动人了,让我们回到刚刚那条路上去吧!”
阿曜点点头,他们转过身,却发现离奇的事,他们没看到什么路,没有绿茵地,没有娇艳的花儿,只有繁茂的林子,和许多林子里的鸟,那条路消失不见了,又或者说,也许从一开始,那条通往波罗密多的路,就只是一场幻觉。
阿曜想起了渡船夫的话,这就是僧娑洛的特性,那张网悄然张开了,那张命运的丝网呀,与流浪汉的交往将他们带向了僧娑洛的小镇,阿曜面露苦涩,却看到良子拉着他,她的笑容依旧美丽,她拉着阿曜,走向这仅剩的唯一的道路,走向僧娑洛,她明媚活泼的笑容,好像一位战无不胜的天使,又如一位无所畏惧的女神,她的声音动听的像九霄之上滴落的雨点:
“哦,走吧,亲爱的,和我一起,你能够明白的。
如果和你一起前进的话,哪里又不是波罗密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