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驶车离开了小区,转入我记忆中的路途,片刻之后,原本混乱的街景变得熟悉,我的身心不由得放松了下来。
十五年,我常奔波于这段路上以给予我受伤的心灵一些慰籍,只是时光流逝,物是人非,往日的严寒大多都已褪去,无需再抱团取暖——我已经许久没有踏上这条路了,如今再度抱着相同的目的启程,总让我种飘渺的虚幻感。
我远远看到路边昏黄灯下的高挑身影,便靠边找了个位置停车,等我下车,她已经在我的车旁恭候多时了。
“小江。”
她清冷又带些许亲近的声线似乎比往常增添了一份成熟,不过发型还是一如既往的高马尾。她身上套了件多年缝缝补补的茶色风衣,内搭一件清新的白色衬衫,下穿一条质朴的灰色阔腿裤。
“这么晚了,外面很冷吧?不用出来等我吧?”
张姐将最后一个烟圈吐出,将未燃尽的廉价烟熄灭,随手投入了烟灰桶中。
她还是像往常那样随心,似乎时间并没有从我们的指隙流走,我们都还风华正茂。
只可惜,现实的寒风终会将沉浸在梦中的人唤醒。
“我想快点见到你。”
我和张姐并肩而行,她身上还未褪去的烟草味随风飘荡到我的鼻尖。
我并不讨厌这个气味,因为我身上也总会有与之类似的气息。
“我不会失约的啊。”
实际上我走过去就只要那么几分钟,对于我们的人生来说不过弹指一瞬,或许根本无需在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而且,有你送我的这件风衣也不会冷。”
“这个……嗯,就像是药物一样吧,只是以备不时之需,并不是要刻意去使用哦?”
张姐没有否定我,只是淡淡地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街道上的繁华仍未消散,空气中还有许多不愿意离开的热闹在徘徊。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涂满了橘黄色的灯光,顺着其中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木制楼梯往下走,不久就能抵达张姐的酒馆。
酒馆并不大,以深棕色为主色调,淡黄色的灯光恰到好处地让酒馆显得没有那么昏暗。几张四四方方的桌椅和柜台几乎就是整个空间的全部。
张姐将酒馆的门反锁上,走到柜台里启动了她摆在角落里的老式唱片机,悠扬古老的《Unchained Melody》悠悠荡过我们的心湖。这是张姐最喜欢的音乐之一。
典雅的乐声与张姐清脆的调酒声交相辉映,似乎将整家店连同我和张姐二人都载回到了过去。
我曾喜欢过这里的寂静与自由自在。
大一那年我第一次来到张姐的酒馆,也是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地方。
那时酒馆的生意并不景气,时常只有我和张姐两人像今天这样在此谈天说地。后来,张姐的酒馆渐渐有了人气,经常人满为患,我喜欢的事物全部被鼎沸的人声吞噬,我的伤痛也因岁月渐长而不再隐隐作痛,我便决定以后少来这个酒馆,果断得连我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
我也再没有找到能够代替这里的地方,现在的我大概也不再需要这种地方了吧。
张姐的调酒技艺还是那么熟练,流畅而精准,宛如舞蹈般优雅,只是将酒壶轻轻地摇晃、旋转,似乎就完美地融合了酒液中的每一个分子,那节奏仿佛与时间共舞,既急促又不失细腻。
“果然,看你这样的女孩子抽烟多少次都很煞风景。”
在我聚精会神地欣赏张姐的行为艺术时,她却开口打断了我。
明明张姐自己也在抽的。
“有那么夸张吗?”
“这么可爱的人,的确很有反差感。”
张姐从来都是这么调侃我的。
如若世上万般苦难都可先知进而回避,我也不必用烟酒来延续我短暂的生命。
这个说法其实也不太对,应该说是麻木自己,让自己暂时脱离这个糟糕的世界吧。
“那今天突然过来,是出什么事了吗?”
我还是太好猜了么?
自那之后,我就不会因一时兴起而过来,偶尔生活上吃瘪才会来与张姐吐槽。
最初我们也是如此互舔伤口,以予对方微不足道的慰籍,我的学校,我的家庭,甚至我的初恋,我都基本毫无保留地向张姐倾述过。
很幸运地,我们相遇了,因为我们拥有着类似的不幸。
“我今天见到我的初恋了。”
张姐没有多余的惊讶,云淡风轻地将调好的苹果酒推到我的面前,只是动作比方才要缓慢了些,像是湍急的河水因突如其来的雍塞变得迟缓。
“她怎么样了?”
我喝了一口苹果酒,是记忆中的清新与淡酸,未曾改变的味道。
“肺癌,主刀医生是我。”
张姐把手擦干,转身到柜子里拿出一瓶红酒和一只高脚杯,无事发生般坐到我的身边陪我喝酒。
“你还爱她吗?”
酒馆里古老的吊钟滴答作响,似乎比之前要吵闹许多。
最后一口酒滑过喉咙,我叹出一口无色的气:“我也不知道。”
当我见到柳诗敏像一朵枯萎的花那样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内心却没有重逢的激动和对这位意外来客的无措,反而毫无波澜,平静得有些异常,但当我回想起芳华时的她在夏日温和的暖阳下眉眼含笑地望着我时,我的心跳还是会止不住地加快。
我爱的究竟是她,还是那时候的她,连我自己都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我唯一敢确定的就是,那时的她对于我而言是宛如天使般神圣而不可侵犯的高洁存在,时至今日大概也是如此。没人能够取代她,不论过去还是未来,就连她自己也是一样的。
“她现在已经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了。”
她与我彻底断了联系的那一年,她就成为了别人的妻子,成为了母亲。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就已经一败涂地了。
我或许早就该察觉到的。
“手术会成功的吧?”
张姐在我空空如也的酒杯里倒上红酒,再将自己杯里所剩无几的红酒一饮而尽,给自己也倒满红酒。
“或许会吧。”
我尝了一口红酒,感觉嘴里有些火辣辣的,酒的度数大概比我想象中要高。
“有点自信嘛,你可是市里最好的医院里的最好的医生啊。”
我哭笑不得:“我可没听说过这种事。”
“事实如此——在我心中也是。”
张姐将酒杯向我这边移到半空中,我顺着她的意与她碰了杯。
铃铛般清脆的碰撞声余音绕梁,我和张姐各种抿了一口酒,不约而同地沉默片刻。
“不说我了,你呢?不准备谈个恋爱吗?”
明明活了几十年,每天都接触各式各样的人,难得真的没人能入张姐的法眼?还是说,张姐已经找到自己的幸福了?
“小江不急我也不急。”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深知自己已经很难再有勇气去爱人了。
我不能再耽误她了。
“小江,你快喝醉了。”
张姐将我的酒杯轻轻推远。
“我没那么容易醉啦。”
“之前你有在控制量,但今天的酒有些烈,已经喝过头了。”
我尝试移动身体,顿感天旋地转,方才安稳坐着的明明无事发生的说。
江姐走到我身边,轻柔地被扶住我的肩膀,让我倚靠在她的身上。张姐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我的脸颊上,清冷又似乎带了些蛊惑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要不,今晚别回去了吧?”
“……你又在说这种容易让人误会的话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张姐在我喝醉后邀请我留宿几乎都是用着相同的话术。
我一个人独居,并没有非回家不可的理由,而且我已经喝了酒,开不了车,找代驾又麻烦又浪费钱,更何况,我又不是第一次在张姐家留宿了。
我在张姐的搀扶下上了楼。
张姐的家就在酒馆楼上,与酒馆一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屋里基本都是和酒馆一个色调的家具,就连摆在最显眼位置的酒柜也和酒馆里的如出一辙,唯一能让人眼前一亮的大概只有窗台上张姐悉心照料的绿植了吧。
我喝过张姐泡的蜂蜜水,感觉自己身体的不适舒缓了些,于是轻车熟路地来到衣柜前拿出淡蓝色的睡衣前往浴室。
其实我并没有穿睡衣睡觉的习惯,只是我早期常来找张姐排忧解闷,自然时常留宿,一来二去,张姐便擅自给我买了件睡衣,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它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我的所有物。
“小江 ,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张姐的声音从客房里传出来,显得空旷而沉闷。她大概一如既往地在给我准备房间吧。
“没事的。”
我不明白她的担心从何而来,即便我比她小三四岁的,但也年过三旬了,只是有些醉了的话,也不至于连个澡都没法自己洗。
“那就好。小江不要总是勉强自己就行。”
“哪有这种事?”
我并不认为我会勉强自己。
我算是又懒又爱享乐的人,比起去认真对待无关紧要的事,我更愿意用偷懒节省时间;比起费心思去做不确定的事,我更愿意待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享受平淡的生活;比起照顾他人,我更愿意得到他人的照顾。
如果要我在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中二选一的话,我的答案绝对会是前者。
爱人是很累、很麻烦的一件事,要与完全不同的个体磨合,要看他人的脸色行事,生活上要讲究,自由上要限制……彼此喜欢对方的人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其他的情况。
不过洗澡时在周身游荡的白色水雾和令人放松的适宜水温的确让我有些朦胧的眩晕感和满溢的疲惫感,于是我草草结束淋浴,穿上睡衣回到客厅吹干自己的头发。
为了生活上的便利,我并没有将头发留的太长,吵闹的吹风机声也很快停止。
要是在家里的话,我大概率会等头发自然干,但在张姐家里就另当别论了,如果她看见我的头发还湿着,肯定会扯着我去帮我吹头发。
客房的空间几乎被一张床和一扇窗占据,墙壁上有一幅不知名的向日葵油画,床铺看上去像是带有黯淡星辰的群青色天空。
张姐正往床脚下摆放香薰,淡淡的清香飘荡到我鼻尖,仿佛夏日晚风的微凉和藏在笔盒里的白玉兰花。
我认得这个香薰——雪卧兰枝香薰,张姐一直在用的香薰。
“小江,你要睡了吗?”
张姐摆好香薰之后站起身打量着我,大概是在确认我身上有没有“异常”吧。
“嗯。张姐也快睡吧,已经很晚了。”
张姐应了一声之后把灯关上,我拖着满身疲惫钻进被窝里,张姐却突然想起来一些事:“小江,你明天什么时候上班?到时候我叫你。”
“我……嗯,中午吧。”
我的意识已经有些朦胧,只能发出近似嘟囔的声音,但好在张姐向来都能很好地听清我讲话。
不过我是独居人,一直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好像也犯不着让张姐叫我起床吧?
“好,晚安,小江。”
在这个熟悉又陌生但又舒适的小巢穴之中,我的意识很快就飘散在温暖里。
我还记得,我与张姐相遇的那天。
那时的我还是一个对外界冷漠的人。
母亲刚与我断绝了联系,我在打工的同时还要兼顾学业,那天大概是因为积累的怨气太久,又发生了些不大不小的事,我独自一人在深夜来到了大学附近的跨江大桥中央,我几乎全身都趴在栏杆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满心忧虑地望着桥下昏暗的江水。
身后鲜少有车辆驶过,但此时却有一辆摩托车驶来并在我身后不远处停下的声音。
我转过头,发现一个陌生的女人一脸寡淡地向我靠近。
“你好……这么晚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
她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向我靠近的人脚步也快了些,自然垂下的双手似乎蓄势待发,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我按倒在地上。
我想,她大概误会了些什么。
“我没有要跳的意思。”
我离栏杆远了些,她看上去也像是松了口气。
我不想与她纠缠太久,将烟头丢进路边的烟灰桶里便往大学的方向走,尽管此时已经过了门禁时间。
“你往这边下桥的话,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她虽然脸上表情没有变化,但我能感觉到她另有目的,我不由得更加警惕了些。
“你想干什么?”
她大概看出来我已经有所戒备,便直接吐露了实情:“我想请你到我的酒馆那边喝一杯。”
“为什么?”
对于可疑的陌生人的突如其来的邀请,我当然不会随意答应。
“生意不好,而且,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如果把一些事说出来的话,也许会好受些吧。
我那时急需一个倾诉对象。
“远吗?”
“嗯……有点吧。我发给你看看。”
我将手机拿出来,示意她先加我的联系方式。她迟疑了一会走了上来,扫过码之后成功加了对方的好友。
“名字。”
她似乎有些听不懂我的意思。
“备注。”
“张婉锦。”
我看了一眼她发给我的地址。
酒馆就在桥下?
我好像被摆了一道。
此时她已经跨坐在她的摩托车上,淡漠地望着我,在等待我的回答。
算了……选择总是伴随着风险的。
那时的我或许觉得发泄自己的痛苦比起自身的安危更有价值吧。
“你带我过去吧。”
于是,我和张姐走进了彼此的世界。
.
“小江。”
我感觉头上有一种奇怪却舒服的感觉,像是深山流淌的溪水,细长而不失轻柔,像是叶隙洒落的阳光,散落而不失温暖。
这种感觉,只有张姐能给予我。
“该起床了。”
原本暗沉的视野突然明亮了起来,是张姐将窗帘拉开了。
“唔……再睡会。”
我连眼睛都懒得睁开,翻了个身面对墙壁,视野再度昏暗了下来。
我感觉张姐又坐回了床边,又在抚摸我的头发。
“真是的!你又在做这种事了。”
温柔中又带着一丝闹别扭的的熟悉声音响起,我立马清醒了过来,从床上弹坐起来,望向声音的来源处。
她就站在门口,双手叉着腰,腮帮子气鼓鼓地涨起,眼里布满埋怨地看着我。
“小江?你怎么了?”
张姐伸手在我眼前晃悠后我才回过神。
“没事。”
我再次看向门口时,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张姐还是有些担心地在探我的额头。
“我要换衣服了,张姐你先出去吧?”
“你真的没事吗?”
“真的啦。”
张姐最终还是离开了房间,随便把门带上了。
我站在她出现的位置,久久无法做出下一步行动。
她又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了。
不对……
十五年来,她从没有离开过我的生活——十八岁的柳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