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换好衣服从房门里走出来,差点迎面撞到某个人的怀里。
“张姐?”
在别人换衣服的时候待在门口,很容易被当成变态的吧。不过张姐对我不会有这种想法的。
“小江,你真的没事吧?”
张姐似乎并不在意这方面的事,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后又要来探我的额头。
“真的没事啦。”
我无奈地笑着轻轻抓住她伸过来的手,确认她妥协之后才松开。
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还是张姐家的老三样:鸡蛋、面包、牛奶。
自我第一次到张姐家留宿,她家的早餐就没有变过样,即便她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也依旧如此,我曾问过她缘由,她只说这是一种习惯。
要说的话,这或许类似于每天起床都要刷牙洗脸,不然心里会有个莫名的空缺那种习惯吧。
我洗漱过后与张姐共进早餐。张姐虽然完完整整地坐在我对面,但总是心不在焉,只是在机械地重复进食的动作,原因大概就是刚才的事吧。
因为我个人的原因让张姐变成这样,罪恶感就像爬山虎一样在我的心墙疯狂蔓延。
“张姐,你怎么了?”
张姐游离的眼神终于回归常态,嘴里咀嚼的动作不自觉放缓了许多,片刻之后像是下定了决心:“小江,你讨厌我碰你吗?”
张姐果然是在在意这个。
“怎么会?”
仔细想来,我在床上被张姐抚摸头发时突然惊恐地坐起,在张姐关切地要探我的额头时表示了拒绝,产生误会似乎合情合理。
不过相处这么久,居然会因为这些小事误会么?
“真的?”
张姐像个小孩子一样确认我说的话。
“真的啊。”
张姐还是不太相信,从昨晚上站起弓着腰就要来摸我的刘海,动作缓慢得像是在试探,快要抵达目的地时张姐的手指却受到了斥力般弯曲,最终整只手都被收回。
“张姐?”
等我反应过来,张姐已经开始若无其事地收拾餐具了。
“小江,再不去上班的话就迟到了。”
这我知道啦,但……
算了,这样误会也算是解除了吧。
我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确认没有东西遗漏后便与正在洗碗的张姐道了别。
我前脚刚要踏出门口,身后却传来张姐呼唤我名字的声音。
我应声转头。张姐站在客厅里,湿润的手还在往地板上滴水,红唇微启像是在斟酌些难以启齿的事。
“要是有机会的话,记得常来,这里随时都欢迎你。”
我很清楚我心里会浮现出什么答案,张姐也一样。
“……好。”
这里是我的避风港,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同时也是为迷途的船只照明前路的灯塔。
“随时”这个时刻,大概只会是苦难再度降临在我身上时吧。
.
阳光透过医院巨大的玻璃窗,洒在冰冷的地上,为这个弥漫着独特消毒水气味的空间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
每天都有许多人在此处生还,也有许多人在此处死去,唯一不变的,是填满整个视野的蓝色空气。
我来到柳诗敏的病房里。她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坐在病床上望着病房里虚掩的窗,望着窗外被明美的阳光映射得油亮的绿叶。
柳诗敏听到动静,转头看向我,原本趋于凋零的她眼中开始闪动着渺茫的星光,干涩的眼睛、龟裂的嘴唇都开始颤抖。
看来她和我一样,即便我们都已经不同于当年,可都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不同的是,她并没有我所拥有的那份平静。
奇怪的人,果然是我。
“好久不见。”
柳诗敏这时才像是回过神一样,将头埋进胸口,干枯的手紧紧抓住床单。
“好……好久不见了,笙离。”
柳诗敏的声音像一台陈旧的发动机,甚至比我这个常年沾烟的人还要沙哑许多。她说着咳嗽了几声,我去倒了一杯温水给她。
“笙离……你已经结婚了吗?”
柳诗敏大概是注意到我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了吧,但我却没在明明有一个十五岁女儿的她的手上找到戒指的踪迹。
“没有,这个,怎么说呢?只是为了避免一些麻烦吧。”
“也是呢,你这么优秀的人,有那么多人追你肯定会很麻烦吧。”
我不知道柳诗敏对“优秀”是如何判别的,不过我对她的印象大概只停留在了高中时期,而那时的我完全是个废物,更不用说有人喜欢了。
柳诗敏的双手握着水杯,似乎在望着温热的水里自己的倒影。
“我先说明一下情况吧,你患了肺癌,大概……明天就要动手术了。我是你的主刀医生,所以我想先了解一下情况可以吗?”
我搬了张椅子在她的病床旁坐下。
“肺癌……成功率高吗?”
柳诗敏有些不可置信,喝下一口水之后便整个人靠在床头的铁架上。
与此同时,我无意间瞥到了她病号服下若隐若现的淤青。
“现在的话,应该是30%到80%吧。”
柳诗敏脸上的阴霾消散了些,笑逐颜开:“这、这么高?”
相对的,失败率是20%到70%,但柳诗敏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但我可没有泼人冷水的习惯。
“你是怎么患上肺癌的?”
柳诗敏心中显然已经有答案了,可她还是闭口不言了片刻:“应该,是因为我常年在烟尘重的工地里干活吧。”
“是么……经济上有困难吗?”
“算是吧……我的丈夫在工地上因意外去世了,现在整个家都靠我了。”
我没想到柳诗敏主动挑起了关于她丈夫的话题。
意外去世么?实际情况又是怎么样呢?
“那,需要我帮忙吗?”
“这……”
柳诗敏为难地摇摇头:“你已经见过我的女儿了吧?”
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柳诗敏眼波流转,眸里的温柔就要满溢出来:“她啊,虽然看上去有些冷淡,不过是个很可爱,很努力,很好的孩子哦。每天我工作完回到家,总会有可口的饭菜等着我;每当我失落,她总会笨拙地想方设法逗我开心;每当我遇到不共的事,她总会替我打抱不平……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
说着说着,柳诗敏原本干涸的眼眸中涌上一股清泉,反应过来才强颜欢笑地用手擦自己的眼泪。
“怎么……”
我向她递出一张纸巾,她笨拙地笑着接过,小心翼翼地拭去眼角的泪。
原来她还有这种表情啊。不论是如此柔情的笑还是如此逞强的哭,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在我的记忆中,她总是笑着,对所有人、对所以事都几乎是同一张笑脸,像是失去了祈祷与灵魂,简笔画般的笑脸。
这就是“爱”啊。
我却依旧心如止水,就算是正常人看到这幅光景也不会毫无波澜吧。
我静静地等待她的情绪消耗殆尽。
“所以……如果我有什么不测的话,我可以拜托你,替我照顾她。”
柳诗敏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为别人考虑最坏的结果,并为其上一层保险,却鲜少担心自己。
“别说这种话嘛。”
就算她不拜托我,我大概也会这么做。虽然和别人一起生活真的很麻烦。
“我只是做个打算而已。”
“还在说。”
“好好好,我不说了。”
柳诗敏终于又笑了,我记忆中灰色的笑颜,至今还未在我眼中染上色彩。
“我偏偏在她中考的时候进了医院,还真是不称职啊。”
柳诗敏望着窗外的车流,忽地又感伤起来,说着寻求他人安慰的话
说来,今天好像是中考的最后一天吧。我也曾走过这样一段路,只是从没有人因我而反省、担心过。
“不用担心啦,她能做到的不是吗?”
我并不了解柳朴安的具体情况,但还是说出了不负责任的答案,因为这是她想听的答案。
“……谢谢。”
“那你先好好休息吧。”
我该去准备一下待会的手术了。
我将椅子放好,就要离开病房。
“呐,笙离。”
我并没有回头,轻微低头望着被摇晃的树影撞得看不清真切的影子。
“总感觉这些年你变了好多。”
其实我和她都彼此彼此,只是似乎是完全相反的方向,在各种意义上。
我们真的渐行渐远了,即便不愿意承认,但这就是现实。
“人总是会变的嘛。”
年华渐长,在乎的事也就会越来越少,对于大多意外都会趋于平淡,渐渐麻木,渐渐成为行尸走肉,最终归于死亡。
这并不是被岁月磨平了棱角,而是被湍急的河水吞噬,粉身碎骨,连自己都无法认清自己的模样了。
“是啊,我们都变了……”
良久的沉默——我知道她还有话要说。
“——”
柳诗敏的声音隐藏在我的闹钟铃声下,将闹钟关掉后再望向她时,她却怅然若失地摇摇头,背对着我躺在病床上不再动弹。
我转身离开了病房,没走两步身体却脱力靠在了墙上。
我的确在烟雾中寻找到了柳诗敏微弱的声音——“你还喜欢我吗?”
.
我来到北明初中附近,把车停在拥挤的路边,徒步走到校门口,被埋没在嘈杂的人群中。
果然是中考啊,就连等待的闲谈中都夹着紧张与期待,我却无法融入这种氛围,只望着校门口,想快点远离这份喧闹。
好在柳朴安是第一个走出校门的人,好在我的位置以及身高优势让她第一眼就看到了我。
柳朴安对我的到来似乎并不觉得奇怪,全程沉默不语地跟在我身后,接下来就是把车开到拥堵的马路,然后渡过这一段雍塞的无聊时光。
柳朴安本来坐在后座上看书,但车走走停停似乎让她有些不适,将书收起,闭上眼蹙着眉靠在椅背上。
“你不忙吗?”
柳朴安的声音像信号弹那样闪破了长久的寂静。
“医生没这么忙才好点吧。”
平时存下来的年假在这时候算是派上用场了。
趁着前方红灯亮起,我从身侧拿出一盒薄荷糖给她。上次她坐在我车上的时候我就已经注意到她有些晕车了,这盒蒲荷糖是我在来之前买的。
柳朴安接过糖盒后似乎呆愣了一下,道过谢后拿出一颗糖塞进嘴里,就把糖盒往我这边递过来。
“不用了,送你吧。”
柳朴安虽然不解又有些不情愿,还是将糖盒收好了。
“不是白送的哦,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吧?”
如此让柳朴安付出一些“代价”,麻烦总会少一些。
我不清楚她的学习情况与对“长辈”提问的接受程度,只能小心行事。
“中考怎么样?”
毕竟我有可能会成为她未来的监护人,必要的事情还是得了解清楚。
“还行。”
柳朴安看上去并不太在意,依旧闭着眼靠在椅背上。
“要去看看你母亲吗?”
柳朴安只轻声回应。抵达医院时,她已经在后座上睡着了,只是眉头依旧紧锁着。
我把车停好,走到车后拉开门轻轻摇晃她的肩膀,她几乎在我碰到她的那一刻就醒了过来,眼神寒凉而富有攻击性,要是她睡得再懵些,我估计已经不能完好地站着了。
柳朴安下车之后,我略微检查了车后座,确认她没有将糖盒藏在车上后便准备回到车上。
“你不一起来吗?”
柳朴安很快发现了异常。
“不了,我在车里等你。”
我倒是不太想打扰她们母女重逢,我要是在场的话她们二人或许会有所顾忌。
我回到车上,播放我最喜欢的音乐——《野原》,虽然这是首非常冷门的音乐,我也并不太懂音乐,但主唱清澈治愈的声音仿佛真的让人置身于一片辽阔的原野之中,无垢的河水悠扬地流入脑海,动物踏泥土、吃青草的声音在耳畔婉转。
我反而不太能理解这位乐队为何低人气。这么说来,这或许算是个“宝藏”吧。
不知过了多久,柳朴安回来了,看上去气色好了很多,脸上似乎还带着温情的笑意。我与她相顾无言,一如昨日在那个黑暗的小区的分别。
我回到家里,打开门里头就布满了晨光,一个青春活泼、乐观开朗的少女正坐在沙发上悠闲地晃着腿吃着薯片。
她的无名指上,是和我一样的戒指。
“唔啊!笙离!你怎么才回来啊?”
十八岁的柳诗敏嚼着薯片就要扑到我的身上,我赶忙拿纸巾捂住她油腻腻的嘴,她立马就“唔唔唔”地停在了原地,我顺便把她的手也仔细地擦了一遍。
“今天有点事,抱歉。”
她又装作生气的样子,气鼓鼓地控诉我的罪行:“你快去做饭呐,我都饿坏了。”
我讨好地笑着,到冰箱里拿出食材,准备给她做她最喜欢吃的可乐鸡翅。
她百无聊赖地跑回客厅,从桌上拿回所剩无几的薯片递到我的嘴边:“你饿不饿呀?先吃点东西吧。”
“我还没饿,你吃吧。”
她却强硬地拿薯片顶我的嘴角:“小子!别给脸不要脸,给我吃!”
我实实在在地被她逗笑了,她也随着我笑逐颜开,这是我们间常有的嬉戏打闹。
我刚要咬下她递过来了薯片,周围的灯光忽然全部暗了下去,她的身影消失不见,我看着锅里快要完成的菜,却觉得自己只是在自娱自乐。
我关掉了煤气,走到客厅将房间的橙黄色的灯打开,回到厨房里继续完成晚餐。
这个空间里无尽的空寂与孤独不断侵蚀着我的内心,我却早已不像当年一般喜欢哭哭啼啼。
我知道自己的现实为何物。
我明白自己的幸福来源于何处。
我清楚自己的作为是有多么可笑可悲。
我想,我一辈子大概都会如此吧。
她已经在我的心田里扎根,并且早已按照我的意愿成长为一颗参天大树。
她是,我即便想要忘却,反而更加刻骨铭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