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着将午未午明媚的阳光到达医院，轻轻推开柳诗敏病房的房门。
柳朴安正坐在病床边削着苹果，只是神色比起昨天似乎凝重了些。中考刚刚结束，她现在应该会有很多空闲时间，也应该很疲惫才对。
柳诗敏见到我来，打了声招呼，柳朴安也抬眸点头示意。只是我总感觉气氛像是巨石般压得人有些难以呼吸。
“感觉怎么样？”
“嗯，还好。”
柳诗敏有意无意地低着头，以防我看到她有些红肿的双眼。
“我去买午饭。”
柳朴安将已经切块的苹果放在事先准备好的碟子里，起身离开了病房。
“那个……之后的事我已经和她说过了，所以……你可以不用担心了。”
之后的事？
我差点没反应过来。柳诗敏说的大概是要是手术失败就由我来照顾柳朴安的事吧。
我明明并没有实际答应过这件事……算了，这样也好。
“她的意见呢？”
柳诗敏最后一丝勉强的笑容随同我的话语消散，又开始习惯性地玩弄自己的手指——她在紧张时就会这样。
“你放心好了。”
明明手术就在下午了。
“好、好。”
“话说，我现在这样是不是一下子得罪了两边的人？”
我自然无所谓，但从刚才的气氛和柳诗敏发红的眼来看，柳朴安大概对这件事并不持赞成意见。
我也干涉不了她们，结局是什么都好，我只要尽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行了。
“别胡思乱想啦。”
我将装着苹果的碟子移到她身旁，她十分配合地拿起一个不紧不慢地咬了一口。
“我只要活下来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吧，所以我得好好加油了。”
柳诗敏像是把自己说服了，自言自语着，自然地笑着。
自顾自地受伤，然后又擅自自我疗愈。
人总要学会自己消化负面情绪，毕竟人总要生活下去，没有为难自己的必要，只需要往好的方面想，把消极转化为积极，即便那只是自我欺骗。
或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但我和她，也许有几分相似之处。
“呐，笙离。”
“要是真的……朴安就拜托你了。”
.
柳朴安买完午饭回来之后，我便自觉退出了病房，毕竟她们还有问题要解决，给她们一些独处时光总是好的，而且，这有可能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正午的医院里人一般不会很多，我就算在走廊的座椅上啃面包也不会有人在意。
“什么破医院？抑郁症？骗钱的吧？”
医院里难得的宁静像是静静燃烧的火被冷水浇灭，只剩下沸腾的蒸汽升入深空。
一位中年发福的大婶在走廊尽头的精神科门前破口大骂，原本还空荡荡的走廊上纷来沓至地冒出许多人看热闹。
好不容易的清闲时光被打破了啊。
不过我也不打算去多管闲事，我也不擅长跟别人争吵，但吃午饭的话可能得换一个地方了。
我正要起身，一个留着短发，但刘海遮蔽住眼睛，上身穿灰色宽松套头衫，下身套着黑色云朵裤的女生走了过来，像是没看到我似的坐在我的身边的空位上。
想必她就是那位大婶的女儿，也就是抑郁症患者吧。
我并不会应对这类人群，也不想因此招惹麻烦，但我对她果然还是抱有兴趣，因为，我从她身上看到了过去的我的影子。
好差劲……
“要吃点东西吗？”
连我自己都觉得烂的搭讪方式。
她透过眼前浓密的刘海晦暗不明地看着我，却始终没有接过我递到她身前的面包。
大婶走了过来，我赶忙将手收回，若无其事地继续吃午饭。
“还坐着干嘛！走啊！”
大婶旁若无人的大喊大叫招来了许多冷冰冰的视线，我也被牵连进去，导致我浑身不自在。
她握紧自己的手，向我投来淡淡的像是被关在笼子里毫无反抗之力的野兽的目光，片刻后她还是跟大婶离开了，因为我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我看着她被大婶推搡着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围冷淡的人，心里的负罪感也随之减轻了不少。
反正也没有人施以援手，也不差我这一个，就算我在这里出手相助，又能改变什么呢？反而有可能让她遭更多罪吧。
满腔热血去施舍善意，却无法负起相应的责任，这何尝不是一种“恶”呢？
人群散了之后，柳朴安像是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来到我的身边，她似乎并没有觉得我在走廊里拿面包当作午饭很奇怪。
“我妈叫你过去。”
柳朴安说完转身就走了，如同推送消息一样，只管执行就行，对方有没有看到都没有所谓。
“我想拍个照，所以想请你帮个忙。”
柳诗敏看上去很有斗志，在兴奋中却又夹了一丝小心翼翼。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柳朴安将手机给了我，自己则坐在床头。两人脸上都带着笑，虽然不易察觉，但的确是她们的真情实感。
我忽地有些茫然，心里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柳朴安要是由我照顾的话，那我大概只能成为她的监护人，而不是家人。
“准备好。三，二，一。”
说实在，我的拍照技术并不是很好，这样的流程重复几遍之后，就由柳诗敏选出拍得最好的一张。
“笙离，我和你排一张可以吗？”
我并不是喜欢拍照的人，因为那没有意义，我的生活也不是值得记录的东西。
柳诗敏很清楚这一点。
“……嗯。”
我学着柳朴安的样子坐在床边，并不打算特地做出笑脸，只是摆着自然的表情，要不是这样的话，我的样子估计会很生硬吧。
由柳朴安来拍照，只需要两次就已经出成品了。
在这种奇怪地方输给一个比我小十五岁的女孩，总有种莫名的挫败感。
柳诗敏满心欢喜地将照片验收完毕之后，理所当然地要进行下一个流程:“朴安，你和笙离姐姐拍一张吧？”
空气停止了流动，只有柳诗敏在冷场中活跃气氛，装出迟钝的样子想要蒙混过关。
我望了柳朴安一眼，正好也对上了她的视线——我们最后还是达成共识了。
我和柳朴安并肩站在病床对面，就算只是通过余光，我也看得出来她的表情格外生硬，仿佛她与柳诗敏拍照时的那张笑脸只是我的错觉。
我或多或少也受到了她的影响，不过为了照片的效果，我勉强调整了一下自己。
“朴安，你去找家店把照片洗出来吧。”
柳诗敏确认照片没有差错之后，将手机还给柳朴安，平淡地招呼她去办事。
“可……”
“哎呀，手术在下午，时间还有很多呐。”
柳朴安最终还是妥协了，握着手机走出了房门，我刚好还有事要处理，也跟着她来到走廊上。
“……姐。”
我差点以为柳朴安不是在叫我。她转过身神情严肃地看着我，腰几乎弯至九十度鞠躬:“我的母亲，拜托你了。”
.
先说结论吧。
手术失败了。
我还是什么都没能做到，现实世界里不会再有柳诗敏这个人了。
手术前还自信满满，为我加油打气的她，就这么死在了我的手术台上。
毕竟就算几率为零的事也有可能发生。
“为什么、为什么啊！”
柳朴安用她的拳头重重地打在我的身上，渐渐地越发软绵无力，最后只剩无力的哭泣。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平静啊？”
冷冰冰的事实似乎把我也变得冰冷。
做我这一行的，手术失败并不是少见的事，其家属的愤怒与悲伤转化为行动，语言、肢体攻击都不算罕见，被迎面泼热汤这种事我也不是没经历过，所以面对目前的状况我依旧波澜不惊。
并不是这样的吧？
异常的其实是我才对，即便我知道她已经死在了十八岁的那个夏天，即便我对如此现实已经司空见惯，但也不至于心如止水。
我大概比我想象中要冷血得多。
“抱歉。”
我知道的，柳朴安现在一定恨透我了，我是杀死她母亲的凶手，未来她还要与我至少相处三年。
前途堪忧啊。
我处理完善后工作，再等她哭够，已经时近凌晨。
“我送你回去吧。”
柳朴安没有回答我，坐在走廊的座椅上垂着头，像是一只断线的精致人偶。
“这么晚一个人回去很危险的。”
柳朴安还是没有动——她现在真的很抗拒与我待在一起。
实在没办法，我找了个信得过的同事将她送回去，软磨硬泡下，她终于妥协了。
临行前，我要到了她的联系方式。
“回去准备一下搬家的事，准备好了就联系我，我去找你。”
这或许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但我们总要面对这个现实，无论再怎么悲伤痛苦，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人，都是这么走到“今天”的。
我望着柳朴安坐着车消失在霜洁月光下的茫茫夜色里，习惯性从口袋里摸出烟盒。
无数次在夜幕中冉冉升腾的白雾，无数次与悲伤血肉相融的寂静。
家里的灯依旧亮着，十八岁的柳诗敏趴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地翻动着身子在打游戏，看到我没有再扑上来，只是眉眼含笑地望了我一眼，而后坐起身来。
“欢迎回来，笙离。”
看来她今天也很累呢。
“诗敏，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柳诗敏将手机关掉放在一旁，略带严肃地端坐着，却又隐隐散发着轻松的气场。
我在她身边坐下，却没有看她的勇气:“你可能得，搬出这里了。不过有时间，不对……每天，我都会去看你。”
柳诗敏意外的平静，单纯而天真答应我突如其来又荒诞的请求。
“你不问原因吗？”
“原因嘛~我知道笙离是爱着我的，所以笙离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的对吧？而且你工作很辛苦嘛，不用每天都来看我哦。”
感觉被格外温柔地对待了。
“谢谢。”
柳诗敏握住我的手，冬日初升朝阳般的笑颜悄然挂在她的脸上:“没关系啦，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哦？”
我不自觉叹了口气。她总是那么温柔，能待在她身边真的很幸福啊。
她是否也有这样的感受呢？我想答案是肯定的。
“那我去那边等你咯。要快点来哦~”
一转眼，整个空间又变得一片漆黑，我怅然若失地去打开了灯。
我开始收拾她的东西。
她的手机，她的枕头，她的凉席，她的被子，她的抱枕，她的玩偶，她的照片，她的书籍，她的文具，她的本子，她的台灯，她的日记，她的牙刷，她的牙膏，她的毛巾，她的风筒，她的筷子，她的勺子，她的瓷碗，她的杯子，她的碟子，她的衣物，她的鞋子……
不知不觉，我原来已经为她买了这么多，这么多东西，将它们收拾好以后再回头看，我的家里都空旷了许多。
原来在我的家里，真正属于我的东西这么少。
我将它们小心翼翼地装上车子，来到我提前租好的房子里，柳诗敏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嘿，让我等了好久诶。”
柳诗敏故作生气地凑上来，用温暖的双手紧握着我的手。
“好冷啊。辛苦啦，我帮你搬行李吧。”
我不自觉轻轻回握住她，只觉心头泛暖，经历的所有痛苦与辛劳都如同噩梦般完全消散。
我搬重的，她搬轻的，我和她分工合作，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趟，把新家里的卧室，卫生间，餐厅都装得满满当当。
我已经计划好了，之后再买个书柜、冰箱、沙发、灶台、衣柜……这里就是我与我的爱人的第二个家了。
一切都安置妥当之后，天边已经闪耀着破晓的光辉了，我却并不觉得有多累，伸了个懒腰之后又精神饱满。
这时柳朴安给我发了条消息——她也已经准备好要搬家了。
“诶~已经要走了吗？”
柳诗敏抱住我的手臂，不松不紧，稍微用力便能挣脱。
“不好好休息一下吗？”
“我会的啦。”
我现在这个精神状态大概类似于“回光返照”吧，肯定工作不了了，等把这些事情搞定之后，我会好好睡一觉。
“那你记得照顾好自己哦。”
“都多大人了。”
柳诗敏把我抱得紧了些，腮帮子又胀起一个小泡:“你又抽烟又喝酒，睡眠不足，没有我在的话估计营养都不会均衡吧？”
“没那么夸张吧。”
被她罗列出罪行我还是有些羞耻的。
“不论是哪样的笙离我都是爱着的哦，不过，要是你能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我也能爱你更久一点不是吗？”
“你啊……”
我当然清楚，这些事都不过是慢性自杀，但我又觉得就算等到老，最终还不是失去价值、一无是处——我果然还是更习惯享受当下的人生，顺心而为。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不过，既然是她的意见，我以后也会多加注意就是了。
“好，慢走。”
柳诗敏松开了我的手臂，站在新家里背着手饱含笑意地目送我离开，一如她当年站在夏天的树荫下，以微风为伴奏，以飘叶为背景，对着我露出的真挚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