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无天日的房间,墙上、天花板上爬满了细长的裂缝,每逢刮风下雨,对我的家里都是一场浩劫,但母亲会与我一同动用家里寥寥无几的锅碗瓢盆去抗争不公的上天,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只是,我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我通知过江笙离之后,从阴暗潮湿的角落里起身,从口袋里摸出那三张照片,看着母亲永远停留在昨日的笑颜,心中又不免一阵酸涩,再看向另外两张有关江笙离的照片时,我几近想用我压抑着的怒火将其焚毁。
母亲的死并不全是她的过错,但每每想到她那张满不在乎、寡淡似水、平静如风的脸,我的内心深处便止不住地感动恶心与恐惧——她的样子与那个男人如出一辙。
他是我的父亲,一个创业失败、自暴自弃的家伙,他的生活基本完全依靠被迫嫁给他的我的母亲。
母亲一人在外打零工,干脏活累活赚钱,回到家里还要听他使唤,扛着浑身的疲惫做家务。
他阴晴不定,有时温柔,会打理好家里的一切等待母亲回来,轻声细语地照顾她,但更多时候格外残暴,拳打脚踢、言语辱骂,却又会突然茫然地停止所以动作,平静又高高在上,仿佛给予世人怜悯般,说着“换做别人可不会只做到这种程度”这种令人作呕的话,去清醒自己肮脏的双手。
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母亲怀上我时,他又变得柔情似水,母亲生下我后,他却越发变本加厉,六岁那年懵懂无知的我终于忍无可忍用被丢弃在房间角落的酒瓶击晕了他,母亲晃神之后迫不得已带着我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我与母亲断绝了与他的一切联系,我也因此将姓改为了母亲的姓。我们时常提心吊胆地防备着周围,奇怪的是,他似乎真的没有来追杀我们。
母亲的生活没有太大改变,依旧累死累活地养家糊口,不同的是,家里不再有可憎的恶魔伤害她,而是由我来笨拙地安慰她、治愈她。
我们如此相互依偎了近十年,虽然辛苦,但也怀揣着美好与期待。
本应如此……
可惜,我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我收拾好自己的物品,临走前最后望了一眼这个连仅存的光芒都已经消散的家。
我提着一袋衣服被子,背着个书包来到楼下,看到江笙离站在小区门口朦胧的晨光下,一直穿在身上的白大褂随微凉的晨风徐徐飘荡,让她看上去像是一个超脱尘世之外的仙人,但只要稍微凑近一点这副光景便会化为乌有,就像是天上那看似皎洁的明月,但只要靠近一些,就会发现它的满目疮痍。
江笙离的黑眼圈比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加重了许多,略显疲惫的眼眸与被风拨乱凌乱的青丝让她看上去憔悴了很多。她大概也彻夜未眠吧。
可我的心里却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厌恶:到现在才来装模作样吗?
“就这么点东西吗?她的东西呢?”
我将为数不多的东西塞进她已经打开的后备箱里:“我妈说了,她的东西就不能乱动,我自己处理就行。”
“要我帮忙吗?”
“我说得不够明白吗?不需要!”
没由来的情绪爆发。我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和话都太重了,心中立刻升起一股后悔感,但道歉的话就是说不出口,仿佛被什么东西扼制住了一样。
“嗯。”
江笙离看上去并不在意,径直走进了驾驶室,等我到车后座上落座后便一言不发地启动了车子。
晨间的公路上没有太多车辆,但江笙离开得还是很慢,估计她也知道自己精神不振吧……但愿不要出车祸。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得先担心担心自己目前的状况。
我一旦闻到小轿车里的特殊气味,眼前便开始天旋地转,空无一物的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
我下意识往口袋里摸,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坚硬而冰冷的盒子,正是江笙离送给我的薄荷糖盒。
吃了它,的确能够缓解晕车,而且虽然我是第一次吃薄荷糖,却意外地喜欢这个味道……但,这是她的东西,我才不稀罕。
我知道,自己对她的讨厌只是无理取闹,但我需要一个理由,需要一个借口让自己安心下来。
“你有什么缺的东西吗?我带你去买。”
“不用。”
我强撑着闭上眼,周围的一切不知不觉变得遥远,我仿佛进入空白区一个虚无又梦幻的世界。
那里没有病痛,没有灾祸,没有苦难,全人类都用笑脸来传达自己的幸福与愉悦,所有人都相互理解、和谐共处。
这大概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憧憬的世界吧。
可我知道,如果这样的世界真的存在的话,那会场终结所以文明、否定所有意义的天灾。
“喂,到地方了。”
我被摇醒,睡眼惺忪地从车上下来,发现江笙离擅自将我的行李挂在了她的身上。
“还给我。”
我下意识用着命令的语气。
江笙离对我的抗议不做理会,将车上锁之后便自顾自地往地下停车场的电梯走去。
“这么点路都能睡着,累的话就别逞强了。”
“我没有。”
我简直像个做错事却死不承认的小屁孩。
江笙离不再说话,按下电梯里六楼的按钮后变得如同没有生命的木偶般望着前方。
我倒不至于幼稚到上手去抢,而且我也明白,江笙离只是在关心我,而且,明明她的气息与声音都透露着比我更严重的疲惫。
江笙离的家很大,门旁就是一个带着自然气息的橡木鞋柜,客厅里有一套显眼的冷色系真皮沙发,客厅旁就是厨房:两米多高的冰箱、高级的抽油烟机、灶台、碗柜、洗碗机一应俱全。
“你一个人住吗?”
我忍不住问了出来。
“嗯。”
明明是独居,却买这么大一套房子,是否有些画蛇添足了呢?
有钱人的思维,我果然理解不了。
江笙离将我的行李放在一间空房里,又打了个哈欠。
“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
我的冷漠对她似乎并没有特殊效果,她只是平淡地打着哈欠带上门出去了。
我打开房里的窗通风,才发现这里是市内最高级的小区,飘渺的光中,已经浮现出了外出散步或是早起晨练的老人。
我布置的同时仔细观察了房间,空荡荡的床、硕大的衣柜、精致的书柜……让我感觉这里曾拥有过许多由主人精心布置好的美好温情、丰富精彩的东西,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仍未散尽,那气味就像是,母亲最喜欢的茉莉花香。
我打开房门走出客厅,看到江笙离江最后一碟菜摆在餐桌上。
刚刚我完全没有发现她在做菜……房间的隔音这么好么?
“有事叫我。”
江笙离瞥了我一眼,撂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我犹豫地坐到桌前,吃了一口菜。
明明只是寻常人家里都能经常见到的炒猪肉、炒青菜,但……很好吃,就像是大厨对一道菜潜心专研十几年才能显现出来的美味。
我好久……不,我从来都没有享受过如此佳肴。
母亲到死也没有这个福气。
“为什么啊?”
明明母亲每时每刻都在我身边,明明母亲就该与我相依为命,明明母亲讲述自己美好回忆的时候总会提到你的名字,明明母亲每每提到你都会少有地露出眷恋与遗憾。
为什么母亲却狠心离我而去呢?
为什么你可以如此波澜不惊呢?
明明母亲是爱着我的。
明明你也是爱着母亲的啊。
“大人”就是如此冷漠无情、麻木不仁的生物吗?
我无声的呐喊宛若沼泽里涌上的污泥,无人问津,只能给自己带来满身伤残。
或许那时我就已经明白,“长大”是一种极为残忍却任谁都无可奈何的现实。
但,我果然还是想做些什么,没有特别的意义,仅仅只是不想止步不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