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与困乏大多已经被消化殆尽,未拉紧的窗帘内洒下稀松的光亮,宁静又温柔,静静地渗透进我习于黑暗的眼睛。
我现在不大想动,感觉内心空落落的,或许是迟来的伤心也说不定,我也没想到这件事对我的后劲这么大。
或许才是正常反应,毕竟曾喜欢的人被自己亲手杀死,不伤心也太奇怪了。
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人陷于巨大的悲伤之中反而会毫无波澜”吧?
我真有这么深情?我自己都不信。
漫无目的地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呆,我推开房门来到客厅,面朝东部的阳台落满了夜的影子。
自诗敏的东西被搬离之后,家里就变得格外空荡,这个家对于我的意义也随之消散,这里,真的就只是“家”而已,再无别的含义。
“朴安?”
我轻轻敲响柳朴安的房门,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去看了眼鞋柜,她的鞋并不在。
或许她是去处理她母亲的后事了吧。
我看向一旁被整齐安置在柜里的餐具,水龙头口坠下一滴蓄势已久的饱满水滴。
“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才刚上任“家长”这个职位第一天就这么失职了啊……我究竟能不能扮演好这个角色呢?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成为像我母亲那般仅仅只是因为义务而抚养我的人。
我想,家长是值得尊敬,温柔而善解人意的角色;家应该是一个温暖,舒适而令人喜爱的地方。
那现实又如何呢?
未曾感受过家的温情的我,只在脑中有过浮沉的幻想的我,如此纸上谈兵又能为柳朴安构建一个怎样的地方呢?
家长需要对孩子进行抚养、陪伴、教育……但柳朴安如今已经是准高中生,早已形成了自己的人格与思想,我与她之间又缺少了太多的牵绊,更何况还有“凶手”这么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阻隔。
我能做到的事又有多少呢?
我带着对未来的担忧短促地叹了口气,发了条短信问柳朴安去了哪里,打理着自己的头发出了门。
我打算去张姐那边坐坐,散着步过去。一方面是想呼吸些新鲜空气放松心情,另一方面是对酒馆里的热闹与喧囔做心理准备。
今晚可能得晚点去见诗敏了。
我将这件事告诉了诗敏。
“奥奥,好的,注意安全,爱你哦~”
我看到诗敏秒回的消息,心情也好了不少。她总是那么理解我,总是那么可爱,总是那么那么爱我,十四年都没有一丝改变。
我的脚步轻快了些,踏着晚间斑驳的树影,迎着余霞橘色的微风,来到平常的小卖店里买了袋面包充当晚餐。
“诶呦,怎么又拿这些当饭吃啊?”
店长奶奶慈祥地笑着。
这十多年来来往往,我自然能与她说上几句话,但也只是能说几句话的程度而已。
“孤家寡人,随意点就好。”
印象中,这样的对话不是第一次。
“别怪我啰嗦,你也老大不小了,条件又这么好,不打算结婚吗?家里人会替你着急的吧?”
她说着便爽朗地笑了出来。
“没事,我家里人对我挺自由的。”
我的胃隐隐作痛,大概并不是太久没吃东西的原因。
我陪笑着匆匆告了别。
伴侣?家人?那种事情对我来说未免太奢侈了。
我选择稍微绕了点路,踏上了江边的人行道。暮色渐临,湿润又寒凉的风挑动我的衣物,冥冥中似乎有一条巨龙卧在江上。
我与张姐的故事,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只是那段道路延续到今天,稍微显得有些疲乏了呢。
一路上,大大小小的车呼啸而过,却没有多少行人进入视野。
江对岸的地区并不算繁华,但此刻万家灯火已经星星点点地亮起,前途的路灯一暗一明地闪耀出白亮的光。
远远的,我就能看见与周围的冷清格格不入的街区……或许换个角度来说,格格不入的,是我才对。
越是凑近,令人心心烦意燥的广播音、言语声便不绝于耳。
在江风和干燥的面包的双重攻击下变得极为干燥的口腔泛起了一丝苦涩。
鼎沸的人声中,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口中,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子站在那里。
她扎着蓬松的马尾,身上穿着白色衬衫和百褶裙,双手提着一个小巧的包包,虽然因为低着头看不到脸,但就第一感觉而言就足够清纯可爱。
不过她穿这么少,应该很冷吧?
我踏入了那个比平常更为喧嚣的酒馆,热腾腾的空气包裹全身,比起方才的寒冷更让我不自在。
这个时间点,这里的人依旧很多,但不同以往的是,数量本来就不多的桌椅被满满当当地拼凑在一旁,取而代之的是几个在黑暗中几个蠕动的黑影。
张姐此时正站在那处的灯的开关下与几位熟客谈天说地。
“小江?来这边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张姐的目光透过人群一下子就看见了我,又惊又喜地招呼我过去。
原本望着前方那片黑暗的客人们闻声看向了我,我瞬间全身紧绷。
备受瞩目的感觉真不好受。
“不想麻烦……”
糟糕……喉咙太干导致我的声音出奇地沙哑。
“怎么又抽这么多烟?”
张姐让客人们先走开了,像是看见一个资深的数学老师在一道简单的计算题上失误那样轻轻地笑了,含着笑意的眼中还带有一丝担心的意味。
我尴尬地干咳清了清嗓子……但好像越来越干燥了。我只好用力咽下口水试图浇灌干燥的土地。
张姐见状给我倒了杯水。
“谢了……只是嗓子有些干而已。”
喝过水之后,声音可算是正常点了。
“那就好……今晚还是老规矩吗?”
我随着众人的目光也望向那片黑暗。
“没有,我今天不喝酒。”
“那是?”
“来跟你说个事而已——她……死掉了,女儿也归我管了。”
张姐一脸疑惑,迟疑过后明显已经知道了答案。
原本欢快的气氛飘到我们之间却变得格外凝重。
“……节哀吧。”
张姐压抑着自己的悲伤与不安,说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我没事的啦。”
我故作轻松——我本就很轻松。
我不希望别人因为连我本人都无法有过多感触的事而悲伤,我来告诉张姐这件事只是为一个小故事画上句号,仅此而已。
“小江……抱歉,等一下。”
张姐似乎还是放心不下,话至一半却像是收到了什么信号一样盯着前方那片黑暗,最终按下电灯开关。
光亮下的空旷场地乍现出五人,她们手里拿着吉他、贝斯以及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乐器。
“大家晚上好!我们是成梦乐队,将给大家带来《野原》,感谢各位捧场!”
领头的耳旁扎着一个小巧麻花辫的主唱女孩用甜美的声音对面前的麦克风喊着,酒馆里的客人也随之热情高涨,爆发出轰鸣的掌声和欢呼声。
这个声线,这个歌曲……我非常熟悉。
“她们是?”
“一伙年轻人来我这里借个场地表演。”
张姐坐到椅子上,手撑着脸观望她们。
“怎么好像连宣传都没有?”
我坐到张姐身旁。
“我懒嘛,而且现在不也挺热闹的?如果宣传的话我可能就忙得不可开交了,我这小酒馆也可能支撑不住,现在这样就刚刚好。”
这的确很有张姐的风格。
自从事业稳定下来,张姐便过得比较随意,不,或许说是安逸更为贴切一些,毕竟张姐也不追求荣华富贵,只想着能在适当的疲劳中活下去罢了。
“场地是免费的吗?”
“当然,年轻人可不容易,我又不缺钱。”
这也很有张姐的风格,她们也算是遇到贵人了。
“我想也是。”
“不过我跟她们提出了一个条件。”
张姐卖关子似的停了下来。
“我猜……让她们常来光顾你?”
乐队的五人已经准备完毕,悠扬的乐声将片刻的宁静覆盖。
“是啊……酒馆里都是老熟人了,很少有新鲜故事了。”
张姐的脸上勾起笑意,却又有种不易察觉的惆怅。
“大家应该都像我一样,生活上或多或少会遇到困难,但又无从宣泄,所以我想给他们提供一个舒适的场所,让他们对一个陌生的我倾诉。”
张姐顿了顿,喝了摆在口桌上的酒。
“我作为一个局外人自然没有资格对他们的生活进行评论,安慰人的话也始终只有那几句,但我还是希望他们在吐露心声之后,再小酌几杯,最后能够由衷地绽放笑颜离开这里。”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也曾是“他们”之中的一员,所以十分理解张姐的话,但同时我也很清楚——
“这样挺不错的……但不仅仅只是这样而已吧?”
张姐又笑了,像是在赞许我的敏锐,又像是在自嘲,或许当今局面也并不出乎她的意料吧。
“是啊……我听到大家的故事,觉得很幸福。”
我喝尽杯里最后的一点水,静静地等待下文。
“不论是比起我来说幸福的故事,还是不幸的故事,我都会觉得‘这样真好’。”
“当初对我也是这样吗?”
张姐似乎被我突然的发问吓到了,望向我的眼瞳中好像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但顷刻便移开了视线,在轻快的乐声中沉寂了许久。
“嗯……当时听到你的故事,我似乎觉得自己的不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慢慢地,看着那时的你,我就振作起来了。”
果然是这样啊……不过——
“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张姐不可置信地看向我,眼中的水雾化为清澈的疑惑。
“这只是人之常情而已啦。觉得别人比自己幸福会感到庆幸,觉得自己比别人幸福会感到庆幸,这不是再正常不过了?”
张姐一知半解地点点头,脸上的纠结却还没有消失。
“但……用更加不幸来将不幸淡化是不对的啊。”
“苦难这种东西当然不是用来对比的,就算对比了也没有任何人的痛苦经历会被改变,但这样污浊的东西能发挥出其别样的价值,能够让人从心灵上得到慰藉,不也挺好的么?幸福,就是从不幸中发端的吧?”
“……小江,你对这样的我,不生气吗?”
我被张姐小心翼翼像是试探一样的反应与话语逗笑了——在平常可看不到如此脆弱不堪又犹豫不决的张姐。
“怎么会呢?倒不如说,能让张姐感到幸福,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小江……”
张姐惊讶地张张嘴,像咬住自己的下唇像是在与什么抗争,最后将手轻轻放到我的头上。
“你怎么这么可爱,又这么温柔啊……”
“诶……”
好直接……
事发突然,这次是我被吓到了。
张姐的表情因为我的反应慢慢变得暗了下来,为了不让她又产生和上次相似的误会,我慌忙解释:“不是的……就是,这么多人,有点难为情。”
我不自在地用手指挠着脸颊,张姐却喜笑颜开,用手掩住自己的笑颜,眼角溢出高兴与方才的悲伤交织的泪水。
“真可爱啊你……”
张姐手上用力胡乱地揉搓我的头发。
“哇啊啊——”
头发都被揉乱了,而且刚才那一声也吸引了不少人往这边看,他们相视一笑反而让我觉得更加困扰,更何况我还打扰到别人的演出了。
不过罪魁祸首还在一旁笑着拭去自己眼角的泪。
嘛……算了。
见到张姐那么开心,我的心里也轻松了不少,就这样也挺不错的。
酒馆内再次爆发出掌声,成梦乐队似乎已经结束了第一首曲子。
“谢谢大家,那么,我们将给大家带来下一首——”
不知不觉,我最喜欢的音乐的演奏已经结束,不过这样治愈的音乐用在刚才的场景下当作背景音乐也完美适配。
不愧是我喜欢的曲子。
她们的演奏,大概还要持续很久吧……
头上忽然传来轻柔的触感。我看向张姐,发现她含着笑意和蓄在眼中的泪水一丝不苟地帮我打量被她弄乱的头发。
橘黄的灯下,张姐有些发红的眼角下,双颊处的夕日余晖分外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