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未到达她跟前,她就已经警惕地抬起头,但似乎因为我是个女生,她眼中的无措逐渐占据了主导地位。
“站在这里不冷吗?”
“我、我没事的。”
她的身体在发抖,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害怕呢?大概两者皆有吧。
这样耗下去不太行啊,毕竟我的时间也不太多。
“你站在这里很久了吧?在等人吗?”
“……嗯。”
她吸了下发红的鼻子,将头深深埋下,似乎并不打算再理睬我。
这种软拒绝要是遇到强硬的人大概会很难处理吧。
“我可以成为你等的那个人吗?”
直接一点的话或许会更快结束交涉。
“诶……不、我……”
她脸上开始变得混乱,脚在不受控制地往后退。
突然被一个陌生人用这种方式搭讪,有这种反应也很正常。
“如果我误会了的话那我先道个歉……你是做那个的吧?**。”
除了发颤之外她再无别的反应了,大概就是默认了吧。
“你介意和我一起吗?”
我并不知道她的介蒂在哪里,她也没有明确地表示答应或是拒绝。
“价格方面不用担心,嗯……我还是有点小钱的。”
“……好。”
她的声音险些被嘈杂的人声掩盖过去了,我甚至有些不确定她是否有开口说话。
这样看来,或许“钱”是她的致命弱点之一吧,这同时也是大部分人的弱点。
我示意她跟上,带着她往繁华的商业区深处前进。
晚高峰仍未结束,各式各样的人混杂在一起,摩肩接踵,语声连天。
她一直低着头,走得奇慢无比,时不时撞到行人还会慌慌张张地浪费时间道歉。
为了不和她走散,我只好并肩走在她身边,同时帮她留意路况,以提升一些速度,虽然效果甚微就是了。
“你叫什么名字?”
“……许君怡。”
“你一个人在干这行吗?”
许君怡沉默片刻,像是在思考我说的话,但最终似乎没能理解我的意思。
“什……什么?”
“唔……就是,你有没有公司、后台之类的?”
许君怡抿着唇摇了摇头。
单干么……一个人的话会有各种各样的风险,不论对于她而言还是对于“顾客”而言。不过这样反而让我更好办些。
“嗯……你一晚上多少钱?”
“……三、三千。”
“是么。”
在预算之内。
进入超市,温和的空气将吸附在皮肤上的寒冷驱散,许君怡的鼻尖和脸颊因为温暖又更红了些。
我带着许君怡穿过人群,踏上自动楼梯,来到了能够俯瞰大半个超市的服装区。
一路上,许君怡总能吸引来一些目光,她本人也有察觉,但只是扭扭捏捏又有些不情愿地藏在我身后,把我当成挡箭牌……我有些怀疑她是怎么做到一个人在大街上站这么久的。
“等、等等,我、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直到我带着许君怡进入一家服装店,她才察觉到异常。
毕竟从一开始她就一直低着头,不论带她去哪里大概都不会被察觉到,简直就是任人摆布。
“既然是我买你一晚,想干什么是我的自由吧?稍微满足一下我的特殊癖好也可以的吧。”
“诶?特、特殊……”
我忽略身旁诧异的许君怡把服务员喊了过来,但店里的人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而且久久都没有移开。
虽然现在是夏天,但毕竟晚上有些寒凉,服装店里还是有保暖的衣物售卖的,不过考虑到我的审美问题,还是交给专业的人来好啦。
我对自己的审美没什么自信,家里也只有毫无特色的两三套衣服……还是因为懒?呃……不重要不重要。
“您好,请问有……”
服务员闻声赶来,目光一下汇聚到躲在我身后的许君怡身上。
“咳……”
她大概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了,特地干咳一声,彬彬有礼道:“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吗?”
“帮她挑件保暖点的衣服。”
自然如这位服务员所愿。
服务员双眼放光,饥渴难耐地扯着许君怡进店深处。
错愕的许君怡向我投来求助的眼神,但我只能对她做出加油打气的手势。
我到店角落里的软椅上坐下,打开手机,无意间注意到了沉寂多年的高中同学群再度活跃了起来。
他们似乎在计划同学聚会,而且似乎有意无意提到了我的名字。
我并没有要去的打算。
高中对于我而言并不是什么相对来说比较美好的时光,不是学习压力这种简单的问题,而是母亲因不想见我擅自帮我办了长期留宿,那时的我的阴沉孤僻的性格又吸引了许多无处宣泄情绪的人,为数不多的值得庆幸的事大概就是和柳诗敏的相遇而已。
如今回想起来,能熬过那段时光,大概都是多亏了她吧。
这时服务员将穿着棕色大衣的许君怡推到我面前,自信满满地请我过目。
说实在,这件衣服并没有太多特别的地方,衣摆盖过了许君怡的裙子,让她看上去像是一只被纸箱包裹住的猫崽子,不过她的身体总是一扭一扭的,让我有种莫名的负罪感。
“你觉得怎么样?”
“诶?我……呃,挺、挺舒服的,也、也很暖和。”
许君怡好像没想到我会咨询她的意见。
“那就这件吧。”
“好嘞!”
服务员显得格外高兴,大概不仅只是因为赚到钱,也因为帮一个可爱的女孩挑选了合适的衣服并让客人高兴。
这何不为一种幸福呢?
“标签已经撕掉了,直接穿走就好。”
她似乎早就已经认得我会购买了。
我会心一笑,与服务员心有灵犀地做完所有工作,便迈着步子离开了服装店。
“诶、诶?等、等等我……”
许君怡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左顾右盼之后还是小跑着跟了上来。
“欢迎下次再来!”
身后传来了兴奋的叫喊声。
果然,人都会喜欢可爱的生物,所以我希望,跟在我身后的小姑娘能多爱自己一点,也能多被世界所爱一点。
“这、这算什么癖好……”
许君怡在我的侧后方自言自语般小声嘀咕。
“喜欢看可爱的女孩子穿可爱的衣服也算是癖好吧?外表啊,反应啊什么的都很可爱。”
“可、可爱什……什么的……别调侃我了……”
许君怡将手放在脸前方,似乎想要用一只遮掩如天边夕阳般耀眼的羞红。
这种单纯的生物真的存在于现实中吗?
不过,对作为“顾客”的我说出这种话也能表现得如此单纯,看样子是个非常好搞定的人。
在离开超市的路上,我们经过了一家热门的可丽饼店。
许君怡似乎从这家店进入视野开始就一直在悄悄咽口水,我想她也许还没吃晚饭。
“你在这里坐会,我去买点东西。”
许君怡欲言又止,到底还是乖乖地坐在了花坛边上。
我一边排队一边看着店上张贴的宣传海报,虽然种类齐全,色泽鲜艳,看上去很美味的样子,但我提不太起想吃的兴趣。
我毕竟也不太了解年轻人的事,就像是老年人看到过山车,虽然刺激,又符合年轻人喜欢,但也决不会去尝试。
因为没问许君怡要吃什么口味的,所以买了个偏大众点的可丽饼。
“小妹妹,在等人吗?”
回到许君怡身边的路上,却遇到了她被人搭讪的情况。
对方看上去像是个出来混社会的小伙,虽然说以貌取人并不是正确的做法,但他忽略许君怡的感受步步紧逼这点的确令我有些不满。
“喂,没看到她不想理你吗?”
那家伙闻声回头看了我一眼,嘴角不满地抽了一下,认怂似的跑掉了。
我不再去看那家伙灰溜溜逃跑的身影,把可丽饼递给许君怡。
“谢、谢谢。”
这只是对可丽饼的道谢还是对帮她解围的道谢呢?
我带着许君怡径直离开了超市,期间她一直在我右边像只小仓鼠一样双手抱着可丽饼小口小口地啃,时不时向我投来目光。
“怎么了?”
我实在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了。
“没……抱、抱歉。”
许君怡慌张地移开目光,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那个……你、你不吃可丽饼吗?”
“……”
这件事值得她犹豫这么久吗?
诶~
“我不喜欢吃甜食。”
“诶、诶?真的假的?”
许君怡的声音因惊讶而提高了半拍,但她又立马尴尬地用手掩住自己的嘴。
“嗯……不、不吃甜食的话……人、人生岂不是少了很多幸福吗?”
这种糟糕的谎言也只有她会信以为真。
不过“缺少幸福”这件事倒是真的,各种意义上。
“唔、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不吃甜食就不会幸……啊、不对……”
许君怡如梦初醒般慌忙解释,可到最后自己反而更加苦恼,嘴都快弯成波浪线了。
看来我提及到这方面的事还是会藏不住失落。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
我也没有要怪许君怡的意思,只是对自己的悲惨人生有些感慨而已。
既然无法获得幸福的话,我又是为了什么,又是凭借什么走到今天的呢?
许君怡一愣,松了口气,脸上不自觉地绽开一朵微笑。
“我才应该向你道歉吧?我强行让你去试穿衣服,又擅自将它买下……”
和那个死缠烂打的家伙别无二致。
许君怡一脸茫然,而后慌张地摇着头否定:“不、不是的!”
许君怡深吸了一口夜晚的冷空气,已然下定了决心。
“我、我是第一次收到礼物……所、所以,我很高兴的!真的!”
这句话对许君怡来说似乎是个十分艰巨的挑战,呐喊声虽然不大,但她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她的心情也确确实实地传达到我这里了。
“那就好……那作为交换,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我知道这是得寸进尺。
许君怡没想到我会提出这种要求,但片刻的迟疑后还是答应了。
“为什么会想出来干这一行呢?”
即便有人会因此受伤,这也是必须要确认的事。
许君怡微微愣神,用稍稍放大的眼瞳看向我,像是在努力理解我说的话,又像是在思考。
“不想回答的话,说谎也没关系。”
这样的话问题还有什么意义呢?或许是为了让对方放松些,好让她说出实情,又或许我只是想要一个回答,不论真伪。
“我需要很多钱……为了我的母亲。”
许君怡轻轻咬住下唇,手指在身前不安地搅动。
“需要多少?”
“……三十万。”
“这样啊。”
不觉间,我已经带她来到了目的地的诊所前。
许君怡看着冷清街道中空无一人的诊所,似乎理解了某些事,脸上有挂起淡淡的红晕,却并不打算逃跑。
“做、做这种检查,不应该,去、去大医院吗?”
看来她误会了。
“没事,这个医生很专业的。”
我们走进了诊所里,一旁半封闭的隔间中传来捣药声,问诊桌上洒满了花生壳,两个白色的酒杯东倒西歪。
“抱歉,今天已经……诶!师姐?”
一个扎着小巧短马尾的丫头从隔间里探出头来。
师妹拍掉手上的药灰向我走来:“今天这么有空?诶……话说这孩子是?”
许君怡一听到动静就缩到我身后,这时才露出半个脑袋,轻抓住我的大褂的手也用力了些。
“你、你好。”
师妹看着许君怡呆萌的样子,立马得出了结论——
“师姐又在拐骗小女生了!”
“行了行了,麻烦你给她看看吧。”
对于意料之中的答案,我只能苦笑。
“唔……真没意思。”
师妹把目标转移到了许君怡身上,半强迫式地把我从她身后拽了出来。
“我跟你说啊小妹妹,你可别被这家伙骗了,她大学的时候专整你这种小女生,别看她表面上很温柔,实际上背地里都不知道伤了多少女孩子的心了。”
师妹一边絮絮叨叨地夸大事实,一边若无其事地收拾问诊桌。
许君怡听得一愣一愣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向我投来怀疑的目光。
我懒得解释太多,许君怡对我的看法好坏并不重要,反正我和她之间应该不会有太多交集。
“江博士。”
刻意得有些做作的声音从储存室传出来,一个高挑的身影进入视野。
“陈老师,好久不见。”
陈老实和师妹对视一眼,无言地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凑近了才发现,陈老师的黑眼圈几乎已经消失,发型也变为了较为规矩的三股辫,配上她嘴角美人痣,倒真像那么回事,完全不像五十来岁的人。
在我大学时期的陈老师可完全没有为人师表的样子,既慵懒又邋遢,完全就是一个活死人。
陈老师脸上的笑愈发阴沉,勾着我的肩膀把我拉出了诊所,一股刺鼻的酒精味也随她扑了上来。
“小兔崽子,住得又不远,这么多年一次也不来探望我?”
来到离诊所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方才彬彬有礼的模样已然烟消云散。
“我工作忙嘛……而且,你想见我可以自己来找我嘛。”
陈老师手上用力了不少,我感觉脖子快要被她压成两半了。
“还感顶嘴?我还不知道你,再忙都闲得下来,投机取巧的方式多了去了,你不想见人怎么找也找不到,而且,哪有老师去找学生的?这不是和女神去倒贴舔狗一样?”
“学生才不是这么卑微的生物吧?”
陈老师轻笑一声松开了我,望着夜幕打了个哈欠。
“你刚刚怎么从那里出来?”
“刚刚喝醉了,就被丢里面去了。”
师妹和陈老师还是一如往常。
“那怎么醒了?”
“明知故问,也只有你会被她称为‘师姐’吧?知道你来,我肯定就醒了。”
陈老师理所当然地说着。
我不在意地笑笑:“对别的女人的称呼这么敏感可不行哦?”
“还轮不到你来教我。”
陈老师鄙夷地摆了摆手,身影莫名地与当年的她重合,好似让我回到了大学时光。
不过,我可没有一点想要回到过去或是对其感动后悔的想法,只是觉得那时的我无比令人厌恶,能够战胜她并活到今天费了我好大劲。
我可不想回到那段在昏暗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地探寻易逝的微光的日子了。
只是回想起来,总觉得有些荒谬。
我学的是临床医学,师妹学的则是中医学,我们俩根本不是师出同门,她当时接近我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陈老师,至于她为什么叫我“师姐”,我想大概只是她的恶趣味吧。
“这几年你变了好多,上次见到你的时候,笑容还又僵硬又虚伪。”
“说话真直接。”
所以我才怕跟陈老师和师妹见面,但我这几年也的确有所成长了。
“你的病也好了吧?”
即便有心理准备,但实际听到这个问题我还是免不了心中一紧,只能尽我所能掩饰过去。
“已经好了。”
这种时候不正面回答会更加可疑。
“我说的,是臆想症哦?”
“不然我在你们这里还查出过别的病吗?”
陈老师沉默良久,我不知是不是我在哪里露出了破绽。
“臆想症通常在一年之内会自然痊愈……如果真的持续到今天的话……”
“我懂的,如果我还像当初那样旁若无人地和空气对话,也活不到今天呐。”
陈老师妥协般吐出一口气,伸手摸索着口袋,取出来的却不是我印象中的烟支,而是出乎意料的东西——
“棒棒糖?”
陈老师淡淡地笑着,撕开包装纸将糖果含进嘴里,又掏出另一根糖递到我手边,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自豪:“我把烟戒了哦,因为她。”
我迟疑地接过糖果,目光追随着陈老师无名指上的戒指。
“虽然她说适量抽点也没事,但……老让她吸二手烟对她的身体不好,而且,我也想陪她久一点。”
陈老师望着云层中的繁星,像是在讲述一个勇者战胜恶魔的故事。
“其实习惯了的话,嘴里叼根东西其实大差不差。”
“太夸张了吧。”
这可不像是一个老烟鬼能说出来的话。
不过,陈老师能说出这种话,其实说明她很幸福吧。
我不认为为他人改变是一件愚蠢的事,也不认可“智者不入爱河”这种话,不论是哪一种,都需要莫大的勇气,要磨合,要负起责任,好比在垃圾堆中找宝藏。
我很敬佩她们,因为我无法成为她们。
不过,我倒也得开始戒烟了,就算只是为了家里的那个小孩也好。
“怎么了?”
“……没事。”
我回过神来,将糖果塞进嘴里,酸与甜在口腔中迸发开来。
“刚才你的表情,很寂寞的样子。”
我笑着甩了甩手,故作轻松道:“没有啦,我只是觉得,‘这样真好’而已。”
我与陈老师,与师妹的相遇,一定,绝对是为了在未来的某一刻见证她们的幸福,去看着“爱”冲淡她们曾经的苦难、抚平岁月的疤痕,让她们不再感到迷茫、苦恼,持手欢笑着迎接happy ending。
“你们能够幸福,真的太好了。”
陈老师唇齿微启,表情变得有些凝重。
“——”
“久月!”
陈老师刚想说话,师妹就小跑着过来将其抱断了。
“唔?师姐你还在啊?”
师妹从陈老师的怀里转过头,用单纯得能看出倒影的眼睛看着我。
“你们已经订婚了吗?”
师妹的无名指上有着与陈老师一模一样的戒指。
“嗯,可以这么说吧。”
陈老师面不改色地将师妹从怀里推出去,师妹立马变得气鼓鼓的,但依旧被陈老师忽视。
她们究竟渡过了多少苦难,又抱着怎样的心态走到今天,我无从得知,但我的心里却放松了不少,也真心地为她们感到高兴。
她们相碰泛起的水纹荡到了毫不相干的河岸,河岸也会以波纹做出回应。
一场漫长的电影即将不留遗憾地结束。
“是么……那,再见咯。”
许君怡站在不远处的灯光下,与我对视上的下一个瞬间便打了个激灵将头转向别处。
“师姐。”
我闻声回过头。
陈老师和师妹站在夜色中,一如毕业那天我将她们映刻入照相机里那般。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
师生,同性,年龄……正因曾有那些将她们阻隔的东西,如今她们才更加牢固地绑在一起。
“虽然可能还有一段时间,但我们的婚礼,你一定要来哦。”
作为一个观众……
“嗯,一定。”
将电影看完不仅仅只是我的义务,更是我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