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伙,不仅规划了我在学校里的一切,就连在这个【本应成为我的家】的‘星河公馆’,他也没打算给我半点自由。”
骸与叶奈一起坐在天守阁的大窗边,俯瞰着月下寂静的大庄园,向叶奈述说着自己的过去。提到自己在家中的生活时,骸的语气渐渐变得苦闷,压在木地板上的手也用力握成了拳头。
“他给我排了相当严格的时间表,把我一整天的时间都塞得满满当当......从早上六点钟闹钟响起来的时候开始,我就必须照着他的时间表开始一天的生活,别说一分钟的偏差,甚至刷牙要刷多久他都规定精确到秒。”
“早上起床,刷牙洗脸,上桌吃饭。我坐在哪张椅子上、餐前要以什么样的顺序对他和佣人们问好、我要用什么样的姿势拿餐具、以什么样的顺序吃东西,以及餐后要怎么感谢他和辛劳的佣人,全都有严格的规定。”
“吃完早饭,司机就会开车送我去上学......而我在学校里要怎么样,刚才已经说过了。”
“......”
听着骸的叙述,叶奈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之前所见骸与星野武藏交流的几个片段,她已经能够感觉出那个所谓的父亲对女儿施加的种种压力。听到骸亲口表述父亲对自己的控制,叶奈光是想象那样的画面就觉得压抑难堪。
骸的身子往后一瘫,枕着手臂躺在地板上。
“我在家里完全没有任何自由可言,做完学校的功课之后,那家伙还安排了一大堆他认为的、作为星野家的孩子必须要学习的东西来折磨我。”
“星河公馆里除了保安、司机、以及一群佣人以外,还有那家伙请来的一群私教。别的小学生还在读课本的时候,我被他逼着学贵族礼仪,学经济、学广告、学新闻、学经商,为了向外人证明他星野武藏的女儿多才多艺,从我四岁开始他还叫我学钢琴。”
“呃......骸小姐,据我所知,经济、广告、新闻、经商这些东西,起码都是大学生的专业了......”
对于叶奈的疑问,骸眉头一挑,喉咙里挤出一阵苦涩的笑声。
“不可理喻,对吧?我还只是个小学生耶,学校里教的基础知识都不一定完全弄明白了,他居然要我学怎么做生意?他完全不觉得让我在这个年纪学那些东西有什么不对,还说什么,既然是星野家的孩子,一生下来就必须做好成为大公司接班人的准备?”
“换句话说,从我出生开始,他就打算在我长大后把我发配到公司里干活,除此之外的一切想都不要想。”
骸闭上双眼,向叶奈述说自己过往的同时,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她毫无自由的童年。
作为星野财阀现任掌门人唯一的孩子,在其他人的眼中,骸根本就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她的父亲星野武藏手握十几家大公司,不仅资产富可敌国,甚至还在东京世田谷这种顶级富人区拥有家族庄园。
骸从小就吃着最好的食物、穿着最好的衣服,她被安排进自家财阀经办的贵族学校,即使在一众少爷小姐之中,她的身份依然让同学们高攀不起;
她时常会受到老师的“特别照顾”,老师们不仅经常在课后和私底下给她开小灶,还希望借此让她在星野武藏面前美言几句,以此换来他们仕途的攀升;
不仅在学校“万人景仰”,骸在家里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除了学校每天的课业以外,星野武藏还专门请了老师来教她贵族礼仪、教她以后进入企业的经商之道、教她弹钢琴。
父亲会严格要求她说话的语气和用词、举手投足的体态姿势,上餐桌时坐的位置和拿餐具的动作都不能有任何差错,餐前问候和餐后感谢更不能少;
虽然她只是个小学生,但她必须从现在开始学习如何在职场上生存,并且父亲会要求她把大人之间交往的模式应用到和同学的关系中,将同学发展成未来的人脉;
她从四岁开始就被父亲要求学习弹钢琴,每天完成学校课业、学完礼仪和“经商之道”后,她还要跟着父亲请来的私教练三个小时的琴;
其他的孩子还在看动画、跟着爸爸妈妈出门旅游的时候,骸就已经被父亲逼着学这学那,被迫在懵懂的年纪变得成熟,她的小脑袋里被迫装进了并非是她这个年纪应该理解的知识。
一开始,骸认为这或许就是“生活”该有的模样。
但是随着骸一天天长大,她通过媒体和网络、也通过自己身边人的口中,逐渐了解到“贵族的圈子”以外的世界。
她知道并不是全天下的孩子都和她一样,她知道了其他孩子在学校里会有自己选择朋友的自由,大部分孩子不会被家长逼着学超出年龄层级的知识,她发现大部分和她同龄的孩子似乎都活得更轻松。
她渐渐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这个笼子金碧辉煌,每天都有人给她投喂最高档的鸟食,她脚上挂着的锁链可能抵过很多人一辈子的努力。
可她并不愿意生活在毫无自由的牢笼里面。
“......我知道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所以,我对自己生在富足家庭、从小就有比别的孩子更好的生活条件这件事感到幸运。然而,我爸对待我的态度,让我从小到大都对这个家没有任何归属感。”
“他从来没给过我好脸色,他的礼貌、他的笑容只会留给他的生意伙伴,对于我,他永远只有冷漠的命令。他甚至不允许庄园里的佣人对我笑,也不允许佣人跟我走得太近。在这个庄园里,所有人面对我的时候都必须是严肃认真的。”
骸慢慢抬起眼帘,她重新撑着身体坐起来,在叶奈身边长叹一口气。
“在他眼里,我只不过是一件工具,一件用来为星野财阀和他本人提供价值的工具。我不需要有个人情感、更不需要有什么理想,我只要按着他给我安排的轨迹、过着他精细规划的人生就好。”
“按部就班地上星野财阀开的小学,从小学毕业后进入星野财阀开的中学。高中毕业之后,凭着十几年的‘精英教育’,直接安排进财阀所属的哪家公司上班。等到了差不多二十岁,嫁给他选定的男人,名正言顺地让渡出财阀的继承权利。”
“这就是他为我规划的人生,不容许我有任何质疑。”
骸的叙述到这里似乎结束了,她放松身子靠在窗台边,迎着月光露出落寞的微笑。
“虽然现状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但是一股脑说出来之后,似乎稍微轻松一点了呢。毕竟平时根本没有人能听我发这些牢骚啊。怎么样,结城小姐,现在有多了解我一些了吗?”
“嗯......”
叶奈表情复杂,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骸的问题。
只是告诉骸,因为未来的你开朗又勇敢、所以未来的你一定过得比现在更好,这样就足够了吗?这样真的算是解决问题了吗?
听完了骸的故事之后,叶奈心中又产生了新的困惑。
梦境中的骸所在的地方是东京市,但叶奈所认识的“轩辕十四”应该是在火鹤市生活。如果说,骸做出了什么改变的话,那一定是她由于某种原因离开动静并前往了火鹤......但这似乎就不是眼前这个骸能够知道的事情了。
这里并不是什么普通的梦境,而是囚禁骸的意识、让她无法回归现实的牢笼。叶奈现在在梦中所做的一切,最终目的都是帮骸离开这里——无论是寻找“梦主”诺登,还是让骸想起魔法少女的事,都是叶奈为了让骸脱离梦境而做的尝试。
如果要让骸打破这个梦境的束缚,那么骸真正做出改变、让骸离开东京前往火鹤的那个契机,一定是必不可少的要素。
那么,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促使现在梦境里的这个骸,再一次做出她曾经已经做出的选择呢?
叶奈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很接近答案了,但却又缺了最关键的临门一脚——这让她忍不住露出了苦恼的表情。
沉默许久,叶奈再次望向骸的侧脸。
“骸小姐。虽然你刚才说,你爸爸规划了你的一切、不允许你有任何自己的想法。但你自己又是怎么认为的呢?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你爸爸的限制、如果你能够自由自在地长大,那么......你未来想要过上怎样的生活呢?”
“唔......说起来,我以前好像确实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
骸望着天空中明亮的月轮,表情逐渐认真起来。
叶奈并不急于让她做出回答,她静静地坐在骸的身边,等待着她思考的结果。两位少女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坐在天守阁的窗边,任雪白的月光洒在身上,任梦境中朦朦胧胧的时间随着她们的心事一同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骸终于重新开口。
“我想当一名游戏设计师。我一直都对电子游戏很感兴趣,但我爸从来都不让我玩,我只能在学校里偶尔看同学玩......我觉得电子游戏非常有意思,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不仅想要狠狠地玩,我还希望能够自己做出喜欢的游戏......那一定是非常棒的体验。”
“游戏......设计师......”
叶奈低声喃喃着骸给出的答案,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莎莉娅的样貌。
她突然间想起——轩辕十四似乎一直都很仰慕莎莉娅,当初她跟魔法少女们分享莎莉娅留下的秘密信息时,轩辕十四始终难掩能够接触到莎莉娅更多事情时的激动。
叶奈曾经从其他几位魔法少女那里得知,轩辕十四在《薪炎计划》停服之前曾经是社区里相当有名的玩家,不仅每个版本都冲在高难副本攻略的第一线,而且还制作了很多质量优秀的攻略视频,不少玩家都在她的攻略的影响下鼓起勇气开始进军高难副本,她实打实地带动了《薪炎计划》高难攻略圈子里的热度。
当时的叶奈怎么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轩辕十四居然和她面前这个惆怅的少女会是同一个人吧。
想到这里,叶奈凝固的脸上也不知不觉浮现出笑容来。
“嗯......一定会实现的。骸小姐,你会找到自己真正的热爱并为之努力......我向你保证。未来的你,一定能够——”
“不,她不能。”
就在此时,一道清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两位少女的身后传来。
嘎吱——嘎吱——
硬底皮鞋踩在木地板上,鞋跟敲击木材的哒哒声和木板被压下的嘎吱声十分粗暴地在天守阁内回响起来。一条瘦高的人影悠悠然从黑暗中走出,月光落在他那身精致的深蓝色西装上,同时也照亮了他瘦削冷峻的面庞。
骸和叶奈同时触电似的回过脑袋,当骸看到那个慢慢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的身影时,她忍不住瞪大双眼,颤抖的声音从牙缝中挤了出来:
“父亲......大人?”
来者正是此时理应在中庭的别墅中睡觉的星野武藏。
他注视着大窗边的两位少女,那双冷峻的丹凤眼中流露出来的感情完全不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女儿,反而像是一名在考虑案板上的肉该怎么切的屠夫。
“骸,你现在应该在房间里睡觉,而不是跟这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偷偷溜进天守阁。”
“父亲大人,我——”
骸侧着身子,想要对父亲应答一些什么,但先她一步站起来的叶奈却伸手阻拦了她。骸有些困惑地抬头望向叶奈,叶奈却并未作出解释,而是慢慢朝着星野武藏迈出两步,挡在了骸的身前。
“虽然解除了变身,但我可是有一直在用魔力探测周围的环境,防止潜藏在梦境中的敌人突然袭击......”
叶奈紧缩眉头瞪着星野武藏,她的右手用力压在胸口握成拳头,白手套的布料因她的力气发出一阵吱吱的挤压声。
“虽然说作为魔法少女我还很稚嫩,不过我觉得我应该还不到连有‘普通人’突然接近都还察觉不到的程度。”
“......”
听着叶奈似乎意有所指的话,星野武藏的脸上浮现出了些许玩味儿的表情。他没有任何动作,而是慢慢地将视线聚集到了叶奈身上,仿佛在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在我进入这个世界之前,克图鲁曾经告诉过我,困住魔法少女的梦境来源于她们最难过、最压抑的记忆。听过骸小姐的讲述之后,我原先的怀疑逐渐变成了确信。然后现在,我怀疑的那个人又这么刚好地出现了。”
“既是骸小姐痛苦的根源,又能够躲开我的魔力探测。那么......”
呼!
金红色的火焰从叶奈的白手套下燃起,明亮的火光在她身边回旋,照亮了整个天守阁。她深吸一口气,直视着星野武藏,喊出了那个名字——
“将骸小姐困在这个梦境中的幻魔【梦主·诺登】就是你吧,星野武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