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
芽衣牵着优衣的小手，走出冷清的地铁站。她一手撑着伞、一手托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向地铁站外的街道。优衣两只小手紧紧抓着姐姐的臂弯，寸步不离地贴在姐姐身边。
姐妹二人在马路边停下脚步，街道对面交通灯的红色灯光刺穿雨夜，仿佛某种危险的信号。芽衣死死瞪着交通灯上的数字，握着伞柄的手不觉间捏得骨节作响。
优衣现在发着高烧，在外面走动的每一秒都让芽衣心急如焚。她的眼睛快速略过街道，希望能看见出租车的踪影，那样就能让她快点带优衣找到医院。
但是，时间已是深夜，又下着大雨，街上几乎连一辆车都看不到。
“姐姐......”
在列车上、在地铁上始终都安静地读着书的优衣，今天第一次发出她绵软无力的声音。她用力勾住姐姐的胳膊，抬头对姐姐露出茫然的眼神。
“我们......以后真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优衣话音未落，芽衣便以尽可能温和的声音回应她。昏黄的路灯照亮芽衣苍白的脸，连日的奔波让她几乎面无血色，但她依然努力维持着明亮的笑容。
“没事的，优衣。我已经联系了佐藤叔叔......你还记得他吧？他跟老爸关系很好的。看在老爸的面子上，他应该会帮助我们的。”
“呼......”
优衣眨了眨眼睛，又把小脸蛋埋进了围巾里。
那时候的芽衣，只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优衣也才十岁出头。
姐妹二人背井离乡，到陌生的城市寻找已逝世父亲曾经的朋友寻求庇佑——对当时的她们来说，已经没有其他任何选择了。
芽衣带着优衣来到火鹤市之后，已经过了五年。如果要问芽衣，现在她对“带优衣来火鹤市”这件事是否感到后悔......或者说，对于来到火鹤市之后经历的一切，她是否曾有一刻感到后悔的话。
今天的芽衣，她的答案恐怕是——
“......！”
芽衣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她猛喘几口大气，然后迅速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再熟悉不过的，教会救济公寓的老实天花板。耳边传来时钟指针滴答作响的声音，弥漫在鼻翼周边的空气略微有些燥热。
与此同时，能够感觉到自己盖在被子下的手，正被一双更小的手握着——
“姐姐......你醒了？”
“优衣......！”
听到声音的瞬间，芽衣条件反射地叫出妹妹的名字，然后才扭过头望向床边。
正如她所料的那般，优衣坐在她床边、一脸担忧地握着她的手。
“我......怎么......”
“是修女把姐姐送回来的。”
“修女——”
听到“修女”两个字，芽衣愣了一下，随即嗖的一下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她如此激烈的反应显然吓到了优衣，优衣浑身一抖，先前抓着芽衣手掌的双手也不由得缩了回来。
“修女......修女跟你说了什么？”
芽衣迅速反应过来，大概是自己被叶奈击倒后修女突然出现把自己带回了家。但是在芽衣的认知里，优衣现在应该还以为自己是在上班，如果以那么狼狈的模样被带回来的话......
“......”
优衣咬着嘴唇别开了视线，她双手捏着脖子上的围巾、并且把脸埋了进去，这是她一直以来陷入沉思时的习惯性动作。
“修女说，姐姐在外面战斗受了伤，需要好好休息。”
“......还有呢？”
“没有了。”
优衣摇了摇头，扶着膝盖慢慢站起身来。她用刘海投下的阴影藏起双眼，一手抓着围巾、一手垂在身边用力紧握成拳，似乎是在努力思考着措辞。
“我看了今天早上的新闻。我看到......姐姐在和怪物战斗了。”
“............”
“姐姐是......魔法少女，对吗？”
芽衣本来还想再试着去解释一些什么，但她却一时语塞。
对于自己在做的事情，芽衣本来就不指望能一直瞒着优衣。
然而她自己能够在“合适的时机”向优衣主动坦白，而不是优衣从自己以外的人那里听来这些事、反过来质问她。
现在，她还没有做好向优衣说明一切的心理准备。
更何况——
芽衣自己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即使借由莎托里的安排、不明不白地踏上了剿灭幻魔保护市民的道路，她、或者说“影牙”，和“魔法少女”这个概念之间依然横亘着天堑般的距离。
“......哈。”
见芽衣迟迟不回答，优衣摇了摇头，发出一阵意味深长的叹息。见到妹妹这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芽衣心口一阵刺痛，不由得捏紧了身上的被子，准备就这么沉默着、迎接妹妹即将到来的斥责。
但是......
“我没有在生气，姐姐。”
优衣没有责备芽衣隐瞒身份的行为，她反而朝芽衣露出了体谅的笑容——尽管那副笑容因为优衣苍白的脸色而显得有些勉强。
她重新在床边坐了下来，用自己那双纤弱的手盖在了芽衣紧绷的右手上。
“姐姐，还记得我前几天说的吗？我憧憬着‘保护城市的魔法少女’......而且，我憧憬的不仅仅是魔法少女可爱的身姿和强大的力量，而是......那颗即使不为人所知，也要为了守护自己重要的事物去战斗的心。”
“所以......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一直以来姐姐都瞒着我。”
“但......”
优衣话锋一转，小手略微用力，手背上微微浮起青筋。
“这不意味着，我可以对姐姐的辛苦视若无睹......虽然修女把姐姐送回来的时候，姐姐身上基本没有受伤，但......你回家后也已经昏迷一个多小时了，姐姐。我就是再愚钝，也能想象得出姐姐经历着什么样的辛劳。”
“不仅如此，姐姐甚至因为魔法少女的事情失去工作了吧？”
“优衣，我.......”
说到这里，优衣把脑袋迈进了围巾里，芽衣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从优衣颤抖的双手、以及压抑的语调，大概还是能感觉得到优衣心中的苦闷。
“......”
芽衣注视着优衣，支支吾吾，难以言语。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劳累。之前参与熔山帝龙讨伐作战时受到的灼烧伤早就已经被修女那不可思议的力量治愈了，这次和叶奈的战斗最多也就是一口气用掉了太多魔力、并且没能扛下叶奈的一连串攻击，身体稍微有些不适应而已。
但这些事情，芽衣没办法以姐姐的立场简单地对优衣说出口。
更何况优衣现在连她没了工作这件事都知道了，这让她更加难以向优衣解释自己的状况，甚至连一些安慰优衣、让优衣别为自己担心的话语，都不知道该如何传达。
芽衣只能咬着嘴唇用力低下脑袋，不敢直视自己的妹妹。
“哈啊......”
面对无法做出回答的芽衣，优衣再次发出了一阵沉闷的叹息。她垂着眼眸瞄了一眼芽衣，嘴角挤出一抹苦涩的微笑。
随后，她轻轻拍了拍芽衣温热的手背，便又慢慢站了起来。
“姐姐，要是感到辛苦、要是觉得苦恼，随时都可以来向我倾诉的。我是你的妹妹......是你的家人。无论何时，我都愿意......为你分担。”
优衣向坐在床上的芽衣微微欠身，然后抓着围巾边缘稍微停顿了两秒。
“......就像你保护我一样，我也希望能够保护你呀，姐姐。”
说完，优衣便转身离去，为芽衣轻轻关上房间的门。随着优衣脚步声渐远，芽衣的房间里只剩下暖气运作的些许噪音。
“保护我......吗。”
芽衣喃喃着优衣离开前留下的话语，紧绷的身体不知何时瘫软下来。她无力地躺在床上，茫然地注视着天花板。
不知火芽衣是为了让妹妹过上更好的生活才会答应凪原莎托里的交易、自愿成为人类与幻魔融合的实验体、自愿成为莎托里的一把刀、自愿去做一些违背本心伤害他人之事的。
当莎托里给了她成为“英雄”的机会时，即使她知道莎托里不会这么轻易让她好过，她依然为了妹妹心中的憧憬、以及或许只有一丝一毫的“向善”的机会，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可是现在，她心中激荡的情绪之中不含半点喜悦，有的仅仅只是比之前更深的苦恼、以及微妙的负罪感。
“结城叶奈......”
不知为何，芽衣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叶奈的形象——那个在她看来从始至终不曾退缩、不曾迷茫，为了自己渺小的愿望主动背负起了魔法少女的责任、甚至跨越了过去的恐惧，敢于和她原本无需面对的敌人正面冲突的女孩。
“如果是你的话......这种时候，你会怎么做呢。”
芽衣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有希望能和叶奈好好聊天的时候。
那个和优衣一样勇敢的女孩，是不是能够给她一个更好的答案呢？
——疲惫的芽衣在卧室里思考着以往不曾想象的可能性时，优衣穿上加绒的短靴，拉开公寓套房大门，向着走廊外踏了出去。
“呼......呼哈......”
一阵柔风吹来。尽管这几天的气温逐渐回暖，但对于在室内也穿着冬衣、系着围巾的优衣来说，外面的空气还是有些凉，她忍不住往手掌里呼了几口热气。
优衣把双手缩进袖子里，抬头望向远方。都市的钢铁丛林在街道的那一侧蔓延，越来越高、越来越闪亮，姐妹二人居住的救济公寓和那些高楼大厦相比，充满了旧时代老城区的破落感。
常年躺在病床上的优衣，除了偶尔的节日跟芽衣一起出门踏青以外，基本没有在这座城市晃过。芽衣至今都对火鹤市没有归属感，这座城市对优衣来说便更加陌生。踏出“家”门，优衣似乎无处可去。
她能找、她想找的人，除了自己的主治医生以外，也就只剩下姐妹俩的房东、这几年来一直都对姐妹俩照顾有加的那位修女了。
优衣扶着门旁的墙壁，朝着楼梯间一步一步挪过去。明明只是十多米的距离，对她来说却犹如长跑，从二楼下到一楼更是难熬的体力活——
一般人恐怕难以想象，这个状态的优衣在她的主治医生眼中已经算是相对健康的了。
优衣花了大概五分多钟，终于来到一楼。她本想去敲响修女的房门，但刚一从楼梯间出来，她便看到修女正在救济公寓不远处的花圃旁浇花。
优衣尚未出声呼喊修女，修女便仿佛感受到优衣的存在似的扭过了头。当她看见蜷缩着身子站在柔风中的优衣时，眉毛不禁颤抖了一下，随即尽可能快地抱着水壶朝优衣小跑过来，把优衣迎进了屋里。
就如同芽衣有很多话不知该如何跟优衣说一样，优衣也有些不好在芽衣面前直接表述的话语。
所以，她才会来找修女——
她知道，修女能告诉自己，那些芽衣不愿意告诉她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