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魔力不够，没办法再变身了。”
叶奈凝视着被白手套包裹的手指，几番尝试凝聚魔力无果之后，难免有些泄气。莎莉娅赠予她的“艺术”遗迹结晶碎片戒指，就如同睡着了一样沉寂在手套之下，一缕火苗都点不起来了。
她其实早该料到的。今天晚上，她接连进入里见葵和花冈彩奈二人的梦境世界，连续的两场梦境游历几乎耗尽了她的精神和魔力......接下来，或许只能以现在这样的状态去硬闯暮云之后的记忆了。
不仅是无法变身。从刚才开始，微光就没有任何回应，这点让叶奈更加忐忑。
叶奈是通过“意识链接”的形式进入暮云的精神世界的。但由于“微光”和“暮云”本就同属一体，所以之前叶奈在扑克牌宫廷遇到麻烦的时候，微光能够现身帮助叶奈——但自从进入了丧尸横行的校园，微光就没有了任何动静，仿佛昙花一现。
即便如此，也不能停滞不前。
“总之......先继续前进吧。”
叶奈深吸一口气，重新打起精神，挺身向着前方逐渐扩大的深紫色漩涡飘去。
前方，就是暮云的下一段记忆、花冈彩奈的下一段人生。
毫无话语权的窒息家庭、冲突不断的学生时代......接下来，会是什么呢？
漩涡不断扩大，渐渐地，周围的星空都被漩涡吞没进去。和漩涡相比，叶奈的身形渺小得如同一片在大洋中漂泊的石蒜叶，随时都有可能被漩涡浪潮撕碎。然而，漩涡中心那一抹遥远的光点却又将她牢牢牵引，引导她前往新的记忆——
咔。
然而，就在叶奈即将进入漩涡中心的光辉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不协调的杂音。
就好像某人按下了暂停键似的，旋转的漩涡、星辰的流动、光芒的摇曳......叶奈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停滞了。
“怎......怎么回事......”
不仅如此，就连叶奈的身体都如同冻结了似的，被固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玩得开心吗，石蒜？”
“？！”
呼~
某些冷彻又戏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忽高忽低、忽远忽近。与此同时停滞的漩涡中凭空落下几根黑色羽毛，在这静止的时间中如同卫星一样环绕在叶奈身边。
“暮云小姐.......！”
叶奈马上意识到了这是暮云的手笔——毕竟这里是暮云的精神世界，除了暮云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人会做这种事。
“哼哼。”
暮云的笑声向透过云层落到地面的雷霆，在这无限遥远的星空中营造出异样的压迫感。她没有直接现身，但她的存在感却像是雾气一样萦绕在叶奈身边，叶奈裸露的皮肤都因这股冰凉的感觉起了鸡皮疙瘩。
“能走到这里，我姑且稍微夸奖你一句吧——干得不错。但是，如果你觉得我会因此就认可你的想法，你就大错特错了。”
“......”
叶奈看不到暮云在哪，她甚至无法转动眼睛，视线被锁死在漩涡中心凝固的光辉中。
她知道，现在跟自己对话的暮云，一定不是刚才那个在学校里扛着火箭筒大战丧尸的花冈彩奈，而是躲在意识最深处、不愿从梦境中离开的暮云本人。
她知道，如果是原来的自己，无论用什么话语，恐怕都很难改变暮云的想法。暮云——或者说，花冈彩奈过往人生承受的痛苦，远比叶奈的更加浓烈，按照微光所说，一直都独自承受着痛苦的暮云绝不可能因为几句劝告就回心转意、放弃这个能让她随心所欲的世界。
但是......
在进入这个精神世界之前，微光曾向叶奈传达了一件事。
如果是“那句话”、“那样的想法”，或许就能让暮云愿意选择醒来。
“暮云......”
“你给我等一下。”
叶奈刚想开口，暮云的声音急促了几分，她的存在感化作实质性的气压团住叶奈，叶奈不由得因为遍布全身的挤压感发出一阵低沉的呜咽。
“你现在正打算去第三层梦境吧？别去了。”
“......诶？”
“那里根本没什么可看的。你应该已经看过另外三个魔法少女的梦境了吧？我猜下一层和里见的一模一样。”
和里见的......一模一样？
暮云这话让叶奈不由得嘴角一颤，尽管身体难以动弹，她纯白的手指还是一点一点蜷缩起来、用力紧握成拳。
“别露出那么意外的表情啊。我当然知道你们在经历什么——我懒得搭理你们可不代表我瞎了。”
“可是......这一层的花冈彩奈......怎么办？”
“哈？”
这回轮到暮云被问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笼罩叶奈的那股压迫感略微变得松弛了些。叶奈咬着嘴唇，努力抬眼望向凝滞的漩涡中心，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接下来的字句：
“微光小姐说过，你分离了花冈彩奈所有的幸福与悲伤，这么多年以来一直独自承受着痛苦.....下一段记忆的你，也是正身处痛苦之中的你吧？”
“我不会说什么我一定能理解你的话......但，我觉得我不能视若无睹，我至少......应该尝试去了解。”
“哼......”
暮云嗤之以鼻的呼气声从远方传来，一度稍稍散开的压迫感又一次裹住叶奈细瘦的身躯。
“微光没告诉你老娘不需要别人救吗？还在这里啰嗦什么，听我的话，直接跳过这层，快点滚去更深处——”
“不要。”
“喂喂？”
暮云的压迫感变得愈发沉重，就像是要挤碎叶奈的身子似的。叶奈因这股全身上下被重力挤压的阵痛而开始发颤，眼角都溢出泪滴来——然而，她那副握紧双拳、紧绷身体的姿态，却没有半点屈服的意思。
“暮云小姐是我的伙伴，曾经救过我命的人......我想更多地了解你。无聊也好，苦闷也罢——就算你的记忆里只有痛苦，我也想试着去感受，我想要看到......更完整的你！”
叶奈绀紫色的瞳孔中似有金红色的火光闪过，似有若无的半透明石蒜花瓣从她身边飘起，隔开那阵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周围回旋的羽毛也像是被这股气魄镇住似的往更远处飘飞几分。
叶奈就这么直勾勾地瞪着前方的黑色羽毛，没有半点要退让的意思。
“啧......”
许久的沉默之后，暮云的压迫感逐渐散开，黑色羽毛被暗紫色的光风卷起，飞向星空深处。
“既然你那么闲，那就麻溜点滚进去吧，别在这里磨蹭了！”
话音未落，飘飞的黑色羽毛纷纷绽放刺眼的紫色光辉，被时间暂停的漩涡开始飞速旋转，漩涡中心的光团爆发巨大的吸力，叶奈甚至还来不及开口说出一句话，她的身形就在流光和吸力之中被撕碎、分解成无数飞花般的长条，被巨大的漩涡吞噬殆尽——
......
............
醒醒。
“唔......”
浓烈的困意笼罩着叶奈，让她抬不起眼睛。但她分明听到好像有什么人在呼唤自己，昏昏欲睡的意识也因此逐渐上浮。
真是的......你这家伙，明明是来探望的，怎么反倒是你自己在人家边上呼呼大睡啊？
“好困......”
叶奈口齿不清地喃喃着，她本能地想要抬起手来揉眼睛，却只觉一阵疲软。
喂，快点醒醒！
——啪！
“咿？！”
直到一阵清脆的响声在大腿上炸裂，叶奈才因突如其来的鲜明疼痛猛地睁开眼睛。
她的眼前是一张病床，一位金发碧眼的少女靠坐在床头，正用一种好气又好笑的眼神瞪着叶奈。
“终于睡够了？”
“......”
叶奈愣愣地眨了眨眼，视线扫过整个房间，余光扫到自己被病床上的少女一巴掌拍得发红的大腿。
清晨的微光从窗外透入房间，柔和的晨风卷起半透明的白纱窗帘，原本在窗帘后若隐若现的盆栽被温柔的阳光裹上一层金边，沁人心脾的清香顺着晨风飘入室内，让人不知不觉中放松下来。
从房间里飘着的淡淡酒精味、以及床边挂着药水瓶的支架看来......这里似乎是病房，叶奈自己则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了。
“看够了吗？知道自己在哪了吗？”
“对，对不起......”
少女那带着几分锐利感的声音劈头盖脸打下来，叶奈下意识地脖子一缩，满脸赔笑地转回视线来，重新打量坐在床上的少女。
金发碧眼......面相比学校里的那位稍微年长，但还留着几分刚成年的稚气。
“暮云......小姐？”
叶奈捏着连衣裙，试探性地对病床上的少女——或者说，青年时期的“花冈彩奈”叫出了那个名字。
彩奈并没有直接回应叶奈的称呼，而是用鼻子哼着气掩嘴一笑道：
“我猜，肯定是你强烈要求，所以‘我’才会让你出现在这里的吧。”
“......诶？”
“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了。你现在还没反应过来这里就是花冈彩奈的第三段人生吧？”
经由彩奈的提点，叶奈此时才反应过来，萦绕在自己心中的违和感到底来自何方。
眼前，只是个宁静祥和的病房。没有怪物，阳光明媚，岁月静好。
身边，只是个正在微笑的少女。她语气锐利，却笑得甜美，叶奈一时分不清眼前之人到底是“微光”还是“暮云”。
相比于荒唐的扑克牌王宫、阴森的生化危机校园，这里的环境安详得不似“暮云”的梦。如果床上的彩奈声称自己是微光，恐怕叶奈也会深信不疑吧。
叶奈注视着床上面色苍白、却仍然保持着温和微笑的花冈彩奈，大腿上抓着纯白裙摆的手指不由得又加了几分力气。
“这里......确实和之前见到的差别很大。没有恐怖的东西，没有令人烦心的事情.......我只是这样坐在暮云小姐你的身边，就觉得心情平静下来了。”
“哈。”
彩奈轻声一笑，慢慢扭头望向窗外。
“过去，这里可是很恐怖的哦.......非常，非常的恐怖。”
“天没有光，地没有风，沉闷得仿佛封在了棺材里。”
“每个人都了无生趣，每个人都漠不关心。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大概比死亡还要痛苦吧。”
一只白鸽扇着翅膀落在窗台上，似乎对花盆里那株昂首挺胸的绿草产生了兴趣，咕噜咕噜地叫着。看着那只白鸽、看着那盆小草，彩奈的眼神愈发柔和，叶奈也忍不住注视起白鸽与那盆草来。
“本来，我想随便种点什么花花草草来陪我，可是我连照顾一朵娇嫩小花的力气都没有。所以最后，那个装满泥土的花盆就那么被我忘在了那里。”
“我没有往里面播种......我们现在看到的小草，大概是被哪只鸽子扔下来的吧。”
“然而......即使身处无人照料的泥土中，绿叶也有着想要顽强活下去的愿望。就算没有人关注、没有人照料，只要想活下去，它就会为自己寻得出路。”
彩奈静静地说着，仿佛在和朋友闲聊，只是普普通通地聊着稀松平常的小事。叶奈没有打断她，只是安静乖巧地陪在她身边，思索着她话语中的含义。
来到这里前，【暮云】曾说这是个非常无聊、或许和葵的梦境一模一样的地方。
如果从“病弱的少女”这一点看来，确实大差不差——
但，这里明显没有【暮云】本人身上那种阴森、暴戾的压迫感。
叶奈还是忍不住将目光移回彩奈的脸上。
那一瞬间，阳光映着彩奈苍白的脸庞，彩奈微微透着倦意的笑颜，既有微光的温和，也带着暮云的凛冽。
如果是这样的她，或许......能够向她问出那个平时的她不会回答的问题？
“暮云小姐......”
踌躇一番，叶奈还是开了口。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不用了。”
“......”
彩奈回答得很快，而且这个回答显然让叶奈有些失落。但彩奈却没有任何一点咄咄逼人的抗拒意味，她仍然保持着那副既凛冽又温和的微笑，伸出一只手、盖在叶奈被白手套覆盖的手背上。
“结城叶奈、魔法少女石蒜......虽然现在的我不需要你的帮助，但我还是要谢谢你。毕竟，除了‘我’以外，基本没什么人能听我唠叨啊。”
彩奈侧着脸庞，互相交织的光与影将她的脸一分为二，一半被柔和的影笼罩、一半被温柔的光映亮。
“你想了解‘暮云’的本心，对吧？但是，‘我本人’是不会告诉你的。但是，既然她最终还是愿意让你来到这里、与‘现在的我’见面，就意味着‘我本人’还是希望让你知道的。”
“就由‘现在的我’替‘未来的我’开口吧......让我来告诉你，‘花冈彩奈的生存之道’。”
“花冈彩奈的......生存之道？”
“嗯。”
彩奈点了一下脑袋，笑容淡了几分，碧蓝瞳孔中坚定的神色好似日月交织般熠熠生辉。
“只要坚持着活下去，即使是无人照看的小草也能发芽、即使是至黑之夜也会迎来极光......即使家庭不幸、即使被暴力和欺侮包围、即使被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疾病困扰，花冈彩奈也会选择活下去。”
“活下去，然后向曾经试图击垮自己的存在大声宣告：在老娘眼里，你们全都是渣渣。”
“这就是为什么暮云讨厌他人的同情、不愿意被任何人‘拯救’。”
“‘我’还活着，直到现在都还在一秒钟一秒钟的活下去。既然‘我’还没被打败，那又需要什么救援呢？”
“‘我’从未怕过噩梦，所以‘我’讨厌有人试图拯救‘我’。如果‘我’接受了这份帮助，那无异于要‘我’承认自己在噩梦面前力不从心。”
“那对于‘花冈彩奈’来说，等同于自我的毁灭。”
“花冈彩奈能够在这个痛苦的世界昂首挺胸，依靠的正是‘绝不认输的自我’......心的强大，就是‘我’的生存之道。”
叮咚——叮咚——
悠远的钟声突然在病房内响起，打断了彩奈说到一半的话语。
“这钟声是......？”
“啊，看来会面的时间差不多了啊。”
彩奈轻轻拍了两下叶奈的手背，然后慢慢抬起手臂、竖起食指，在叶奈身边往下一划——
刷！
白金与暗紫两道互相交织的光辉从彩奈指尖迸发，随着她手指的轨迹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空间裂缝。紧接着，那道裂缝急剧扩张，眨眼间就变成了一个中心闪烁着明亮光团的暗紫色漩涡。
“这是......梦境之门？！”
叶奈肩头一震，目光接连在漩涡和彩奈脸上来回，她甚至用力揉了两下眼睛、一时之间难以相信眼前看到的事实。
“为，为什么你能......”
“这里是我的梦，有什么不能的？”
彩奈掩嘴一笑，语气带上几分暮云特有的高傲。她向漩涡的方向摊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叶奈走入其中。
“你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这里如此宁静祥和吗？你不是想为我做点什么吗？”
“那就赶快启程，前往‘我’的下一段人生吧。”
“我的医生，以及你的答案，都在那里。”
叶奈沉默着从床边站起，下意识地在胸前虚握右拳。
那里空无一物，感受不到戒指的轮廓，也唤不醒丝毫魔力。可当她望向彩奈——望向那双映着晨光、既像微光般温柔又似暮云般桀骜的眼睛时，一种比魔力更坚韧的力量，悄然在心底生根。
她再次看向那道旋转的暗紫漩涡。门的另一端，会是更深的黑暗，还是最终的答案？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引路者并非诺登的诡计，而是眼前这位将痛苦淬炼成生存信条的灵魂本身。
“我会找到的。”
叶奈轻声说，更像是对自己的誓言。
“找到你的医生，找到我的答案……也找到完整的你。”
彩奈没有回应，只是唇角那抹复杂的笑意深了些许，仿佛早已预见。
叶奈不再犹豫，迈步向前。纯白的裙摆拂过病房洁净的地板，在即将触碰到漩涡边缘的流光时，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窗台上，白鸽振翅飞远。花盆里，那株无人照料却顽强生长的小草，在微风中被吹拂出细微的声响。
然后，她一步踏入光中。
漩涡在她身后无声合拢，病房、晨光与微笑的少女，如同被擦去的幻影般消散。唯有那句关于“生存”的宣告，和手背上残留的、仿佛带有温度的触感，成为她带入下一段黑暗旅程的、唯一的光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