聒噪的护士铃停息了。
痛苦的哀嚎声停息了。
热忱的鼓励声停息了。
叶奈——被装进“护士花冈彩奈”腐朽躯壳中的叶奈，无喜无悲、心中只剩下空虚。
她伫立在病床边，沉重的呼吸让医用口罩后的面庞发红，被强迫睁大的眼睛早已干涸，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她只是静默着，注视着躺在病床上、已然逝去的生命。
那不再是恐怖、恶心的怪物，那只是一个人，一个普通的人。
分不清男女、辨不出老少，和茫茫众生没有任何区别的，一个人。
跨越了“工作”与“责任”，最后的最后，所要面对与送别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无影灯不知何时熄灭了，落在逝者脸上的只剩昏黄的夜灯。
刷拉拉......
头上突然落下纸片被风搅动般的声音。
病历单、死亡通知、工作报告——苍白的文件从虚空之中落下，如同哀悼生命的，寂静的雪。一张张、一份份，淹没了叶奈的双脚，隐去了逝者的面容。
叶奈无言地抬手，一份贴着人像照片的文档轻轻落在她那只被破损橡胶手套绑架的手中。
“花冈......彩奈。”
叶奈低声呢喃着文件最前面一栏的字迹。
这是一份员工档案。
照片上，花冈彩奈金发生辉，碧蓝瞳孔清若湖水。
明明她的外貌条件完全称得上出众，但疲惫早已在她脸上留下深邃的刻痕，嘴角仿佛吊着杠铃一般。二十多岁的青春年华，已经快要被雕刻成残破的墓碑。
啪——
最后一盏小夜灯也熄灭了。
当叶奈再次抬眼望去，逝者已被推入太平间。
......唉。
一声叹息，不知来自叶奈自己的灵魂，还是来自这副形如枯槁、却还是绷着一股劲不曾放开的身躯。
叹息本身，就是对眼前这一切的最终宣告——无喜无悲，只有空虚。
手中那份属于花冈彩奈的档案自行撕裂，连同身上被汗水浸透的隔离服一起，在叶奈身边飞散成纯白的石蒜花瓣。
这原本是属于叶奈、属于“魔法少女石蒜”的花朵，此时此刻，却更像是对某种无法言明、早早逝去的情感的祭奠。
叶奈终于能够转身离开。
病房外的走廊，仍笼罩在单调的白光中。护士的幻影依然在走廊上穿行，但叶奈再也听不到护士的交谈，听不到从病房中传出的哀嚎。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整个身体仿佛被木偶线提着一般，无声地落向护士站后的办公室——明明只是向那里走去，却仿佛朝着更深的深渊坠落。
叶奈在寂寥无人的工位上坐下，头顶便再次下起了文件雪。叶奈连看都不看一眼，随手扯下飘落的文件，便按在桌子上写写画画起来。
这不是休息，而是另一场硬仗。
在病例表上绘制体温变化折线，最终在那个冰冷的数字点落下无力的“死亡”二字；
【你尽力了，花冈。】
将整场手术用过的药、采取的措施一项不落地填入抢救记录报告。白纸黑字，不再有任何生命的希望与温度，只剩下冰冷的数据；
【你的选择没有错，相信你的专业水平。】
打开死亡记录单，将患者的个人信息、死亡时间准确无误地打到单子上，伴随着打印机单调的咔咔声，文件印出，“死亡”与“失败”再次化为敲向心口的重锤；
【我们......以后也会不断遇到这种事。】
最后，医嘱、病例、签字，所有文件一齐归档，堆叠整齐、装入牛皮纸袋，白线一圈圈缠上，将曾经令人畏惧的、曾经再平凡不过的生命，封存在了粗糙的纸袋中。
“......”
空虚，什么都感觉不到，甚至连疲惫都逐渐远去。叶奈沉默不语，她抱起完成归档的文件袋，行尸走肉般晃出办公室。
她不自觉地望向被白光淹没的走廊尽头。
漆黑的人影被纯白的护士拦在走廊那头——
【为什么不能再多努力一点？！】
【是不是你们用的药有问题，欺负老实人吗！？】
【那可是我唯一的儿子、女儿、父亲、母亲、兄弟、姐妹！！】
花冈彩奈......暮云小姐，微光小姐......
“你们”每一天，都在承受着这样的事情吗？
叶奈驻足在原地，久久地望着那些与医院格格不入的浓厚黑影。她心中的空虚仿佛生出了裂痕，某种炽热、滚烫的情绪挣扎着想要从干涸的眼球中溢出，却又死死锁在了鼻翼之间，只让她的脸在灯光下更加惨白。
啪——
开关被按动的声音直接在叶奈脑中响起。
与此同时，原本在走廊上满溢的刺眼白光黯淡下去，那股无比空虚和狂躁的苍白感如同潮水般消退、只剩下寂静而无情的夜色柔光在走廊上飘散。灯光变暗时，纯白护士与漆黑暗影一同消失，眨眼间便只剩叶奈孤零零一人。
“工作......还没有结束。”
叶奈、或者说被叶奈依附的花冈彩奈，嘴角落下沙哑的呢喃。
她把整理完的档案收入文件柜，然后慢慢迈入走廊。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身影也逐渐变得半透明，和那些幻影护士越发相似——
但，从耳边垂落的干枯金发、以及每踏出一步便在脚边飘散的石蒜花瓣，牢牢锚定着叶奈的意识与彩奈的身躯，她们始终没有同化成那些如同复制人一般的幻影。
滴答、滴答、滴答。
寂寥的走廊上，时钟指针的声音默默回响，叶奈竟觉得那声音透着温暖。
叶奈捧着金属托盘来到了一间病房门前，房门旁的指示灯闪着光，这代表病房内的患者在不久之前曾呼唤过护士。
她抬手轻敲房门，嘴唇微微颤动，吐出的声音平静得不像刚刚经历过一场刻骨铭心的抢救。
“佐藤小姐，我要进去了。”
话音落下，叶奈旋开房门把手推门而入。
温和的小夜灯下，一位面色憔悴的女性靠在床上，她垂眸打盹儿、架子上吊瓶中的药水几乎见底。
听到护士的呼唤，女性肩头一抖，打着哈欠瞥了叶奈一眼。她满面倦容，什么都没有说。
叶奈走近床边，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熟练地帮女性取下了吊瓶。
按理说，她的工作到这里就结束了，接下来只要让患者自己用酒精棉按压针孔止血就行。
但她却还是在床边静静地坐下了。
她以轻柔而稳定的力道、将酒精棉按在女性绵软无力的手上，另一只手轻轻揉着女性发酸的手腕。
床头柜上，被夜灯照亮的那杯糖水还在散发着暖心的热气。
那不是必要的、那不是属于她工作的内容。
她只是带了温热的糖水进来，她只是坐在床边，无声地安抚着受病痛困扰之人，直到这位女性用糖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直到这位女性重新缩进被褥里，发出有节奏的鼾声。
“晚安，佐藤小姐。”
她默默起身，对睡下的女性微微鞠躬，随后便重新捧起托盘、离开这间病房。
叶奈没有就此驻足，转身便走进了下一间病房。
那是一名害怕打针的儿童，叶奈为她带来了她喜欢的精装小卡片。
叶奈为儿童讲述着小卡片上角色的故事——即使她对这款集换式卡牌和卡牌上的角色其实没有半点兴趣。儿童聚精会神地听着叶奈的述说，苍白的脸上显露出单纯的微笑，不知不觉之间，针管已经将药液推入、注射口的血也已止住。
“晚安，护士姐姐~”
吵闹的儿童乖乖睡下，叶奈走向下一间病房。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就连双手也如同布满裂痕的玻璃。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停下脚步。
下一位病人，是被竞争焦虑压垮的青年。
职称评比、裁员预告——诸多苦恼缠身，骄傲的青年脸上已经没有了生气。面对叶奈为她送来的药物，青年反而挤出一抹破碎的微笑。
“估计得考虑找下家咯。”
叶奈注视着青年将药服下，目光落在青年嘴角强撑的弧度上。
“如果只会被苦难碾得到处跑，苦难永远都会再次跟上你。”
“......！”
叶奈没有漏掉青年眼中那一瞬而逝的错愕。她知道，安慰的话青年已经听过太多，无谓的怜悯只是继续把她推进深渊而已。
“失败了，又如何？不过是重新开始。走了，也是重新开始。”
这些话，是花冈彩奈、是暮云才会说的话。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反正你都要走了，不如临走之前最后冲一把，让他们见识一下......他们撵走了多么厉害的家伙。”
说罢，叶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独留青年一人静静品味。
下一位，孤独的老人。
叶奈翻看病历单。许久都没有人来看望老人，医院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老人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或许就是今晚了。
但老人却没有睡下。
“老人家......”
叶奈在床边屈身坐下，捧起老人的手。
她带来老人孙子的照片，紧紧握住老人越来越轻的手。
老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堆叠的皱纹隐去老人的面容，但老人的微笑却仿佛不曾被时间和病痛消磨，久久凝固在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上。
叶奈撑起嘴角，回以同样的微笑。
“啊......”
老人最后想说的是什么呢？叶奈已经无法知道了。
她只知道，直到掌中的温度与重量彻底消逝，老人的笑容，也未曾离开。
无喜、无悲。
叶奈陪伴着老人走过她生命中最后一段路程。待老人离开，叶奈的微笑也随之逝去，她拨通院内专线，联系其他护士，来为老人做最后的送别。
不知道第几次回到走廊上，这一次笼罩着叶奈的，只剩下没有任何情感色彩、单纯的静默。
曾几何时，空虚的白光逐渐退散、叶奈渐渐能看到走廊窗外的景色。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几只小鸟在窗外翻飞，它们的声音为这片曾经被绝望笼罩的走廊添上了些许鲜活的温度。
阳光落在叶奈身上。即使清晨的冰冷阳光无法驱散弥漫在走廊里的寒意，却依然为这具即将枯萎的身躯重新注入一丝继续前行的火焰。
破损的橡胶手套化作飞花消散，属于花冈彩奈的双手被阳光笼罩。
那是一双被药水味儿浸透的，被洗得过于苍白、皮肤几近破裂的手。
“......到这个点了啊。”
叶奈望着在阳光中跃动的鸟儿，干瘪的眼睑不知不觉撑开了。
难得的空闲时间，叶奈那颗失去喜悦、失去悲哀，连空虚都快要失去的心，迎着阳光、似乎重新点燃了一丝微弱的火苗，晶莹而温暖的感觉重新
体内的被操控感逐渐在阳光中消散，充斥着血肉的疲惫仿佛在阳光中一点一点逐渐溶解。
“花冈小姐......不，暮云小姐。”
干咳的喉咙里，终于能够再次发出属于结城叶奈自己的声音。
她的双手轻轻搭在窗台上，用力捏紧冰冷的金属。
当她闭上双眼，那些曾被花冈彩奈——曾被【暮云】留下温暖、留下【想要拯救】的愿望的人的面容，再次复现眼前。
她看到疲惫的女性久违地进入温和的梦乡；
她看到胆怯的儿童已经能在打针时笑出来；
她看到失望的青年在为她的未来重新打算；
她看到孤寡的老人再次邂逅思念多年的他；
她看到......
她看到“花冈彩奈”不断穿行于病房之间，从未倒下。
花冈彩奈从未倒下，暮云从未倒下。
咔......咔咔.......
如同被烤干的陶土一般，包裹着叶奈的沉重躯壳，一点点开裂。
“我看到了你所要面对的现实......我倾听了你每天都在倾听的呼唤......我感受了，你的无力、你的苦闷、你的空虚......还有，你的责任。”
咔咔咔——
金红色的火焰烧尽了干枯的躯壳、重新显露出瘦弱的黑发白裙少女的形象；那些落下的灰烬在阳光中飘散、重聚成最初在走廊尽头显现的金发幻影。
叶奈，魔法少女“石蒜”结城叶奈，重新睁开绀紫色的双眼，白手套包裹的双手再一次压在胸口轻轻握紧。
她朝飘向远方、却不再有抗拒之意的金色幻影投去视线。
“我已思考......‘你’之所以是‘你’的理由。”
“......”
那个金色的幻影在叶奈前方驻足，她似乎微微回头一瞥，身上迸出几缕属于暮云的暗紫色气浪。
“即便如此......”
那是暮云的声音，却已经没了初见之时的傲气。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站在‘花冈彩奈’的身边。”
“呵......”
她轻笑，却不再有讥讽的味道。
“有病。”
呼.......
阳光卷起暖风，吹散了暮云布满裂痕的身影。
“......”
暮云似乎消失了，但叶奈依然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应该前往何方。
叶奈抬起脑袋，望向眼前病房的门牌。
【东33床 里见葵】
那是......
结城叶奈与花冈彩奈初次产生联系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