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鹤市立医院、康复理疗中心,“东33床 里见葵”。
结城叶奈站在病房门口,仰望着房门旁的名牌。她的右手下意识地压在胸口轻轻握拳,回忆随之浮上眼前。
那是多久之前呢——似乎只是半个多月前吧。
原本只是一名普通便利店店员的叶奈,因遭遇幻魔的袭击而与克图鲁的魔法少女们结缘,借由克图鲁的引荐,叶奈来到“这里”,寻找“无名伺者”里见葵,以及......“暮光”花冈彩奈。对她来说,那就是她如今魔法少女生活真正的开始。
明明只有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
但......幻魔入侵、不知火芽衣和桐生千花、莎托里的阴谋、熔山帝龙的袭击、自己也成为了魔法少女,以及之后诺登的梦境囚笼、与不知火芽衣的纠葛......太多的事情压在叶奈肩上,与彩奈和葵的初见对她来说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时的叶奈,尚且理解不了为什么这位名叫花冈彩奈的护士小姐明明工作专注、技术精湛,却显得冷淡疏离,理解不了这个似乎嫌弃一切的女孩为什么变身后的脾气那么火爆。
“现在......我已经有些明白你的想法了。”
叶奈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这扇初遇的房门。
——嘎吱。
那是一副宁静祥和、令人怀念的画面。
冬日的暖阳中,如同破碎瓷娃娃一般的葵坐在轮椅上,白衣天使彩奈为葵按摩着知觉淡薄的双腿。
葵瘦小的身影缩在轮椅里,她的呼吸自然平稳,仿佛要沉沉睡去;
金色的阳光落在彩奈苍白的脸庞和有力的双手上,之前在叶奈眼中如同将要燃尽的枯枝一般的彩奈,正在如同暖炉一般释放着温暖与力量。
叶奈不忍心打扰她们,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门边,注视着这副遥远、却又触手可及的画面。
她突然明白了,在上一层梦境中,“病人花冈彩奈”所说的“她的医生”到底意味着什么。
花冈彩奈的医生,就是花冈彩奈自己。
原本充斥着绝望和死气的病房,因花冈彩奈那颗从来都不肯服输、无论如何都要坚持活下去的心、因花冈彩奈那坚如钢铁的生存之道,再次焕发生机、迎来朝日的阳光。
那或许正是“微光”的诞生——
那或许正是,明明花冈彩奈自己生存在痛苦之中、却能成为治愈他人的“护士”的理由。
“看够了吗?”
“!”
彩奈......不,“暮云”的声音忽然再次在叶奈脑中响起,看得出神的叶奈不由得肩头一颤。她用力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自己从进入病房开始就忽略了一件事。
“护士花冈彩奈”和“里见葵”的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
那是,尚未成为魔法少女的,结城叶奈本人。
明明只是记忆中的倒影,但那个“叶奈”却缓缓转过了头,与站在门口的叶奈视线交错。
那个“叶奈”的眼瞳,并不是沉静的绀紫色,而是......水晶般的碧蓝色。
“你已经明白,‘花冈彩奈’到底是‘什么’了......对吗?”
碧蓝瞳孔的“叶奈”,嘴角勾起一抹叶奈本人绝不会露出的,凛冽而放肆的弧度。
她背着双手,晃着大摇大摆的步伐,朝门口的叶奈蹦跶过来。
“......暮云小姐。”
虽然最初还有些意外,但叶奈很快就冷静下来,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叶奈”在叶奈的三步之外停下了脚步。她背对着晨光,身影变得有些模糊,纤瘦的白裙少女的身形似乎叠上了几层迷离的幻影,就好像晨昏交界的时刻凝结在了她的身上,昼与夜的色彩同时在她的眼眸中流转。
叶奈注视着“叶奈”,始终紧绷的嘴角在这一刻不知不觉松弛下来,疲劳感也仿佛融化在晨光中。她有些无奈,又觉得好笑。
于是,她再次呼唤对方的名字。
“暮云小姐。”
“哼。”
那个“叶奈”叉着腰朝叶奈哼气。她眯起眼睛,音调高了几分。
“你从来都没变过,结城叶奈,从来没有。那时也好,这时......也罢。明明就是一个弱不禁风、一碰就碎的怪娘们儿,却总是想要入侵不属于你的领域。”
“明明只是个普通人,却来跟魔法少女凑热闹;明明累得不行,却还想硬闯我的梦境......”
她稍微停顿,碧蓝眼瞳中的目光好似要刺穿叶奈,微微抿着嘴唇、吐出了最后一句。
“明明只是个磕磕碰碰的胆小鬼,却还想跟我站在一起。”
“......”
叶奈倾听着“叶奈”的话语、感受着“叶奈”的心情、思考着“叶奈”的想法,一口如释重负的大气缓缓吐出。
“因为,暮云小姐是我的同伴。”
“克图鲁、十四、魔姬、伺者、微光......还有你。虽然认识的时间并不算很长,只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但......我的生活已经完全被你们改变了。”
她直视着眼前的“叶奈”,或者说,藏在“叶奈”躯壳下的“暮云”,松弛的嘴角自然而然向上浮起。
“你们拯救了那个因为失去莎莉娅而浑浑噩噩的我,为我指出了通往未来的道路。即使这对你们来说可能是无心之举,但......在我眼里,你们早就已经是我重要的朋友了。”
“既然是朋友,就不可以抛下不管......所以,我想要和你站在一起。”
“我想站在你的身边,暮云。”
叶奈的声音平静而温和,如同朝阳一般在微凉的病房内流转。
背对着晨光的“叶奈”渐渐收敛了笑容,阳光在她身上勾勒出金色的轮廓,她的身影却渐渐遁入黑暗,属于“叶奈”的形象仿佛一点点被吸入黑洞之中。
“你果然脑子有病。”
尽管语气依然毫不客气,但她的声音却仿佛在说稀松平常的笑话一样。
呼——
仅仅只是一个恍惚,晨光化作黑色飞羽,在病房内卷起柔和的风。
两人身边的景色如同老旧的画卷一样,病房、里见葵、护士花冈彩奈,属于暮云记忆中的景象逐渐褪色,伴随着漆黑的羽毛,碎裂成石蒜花的碎片,向着远方飞去。
当叶奈回过神儿来,浓雾已经笼罩了周围的世界——
她似乎和“叶奈”一同站在一叶扁舟之上,穿行于被大雾笼罩的稠湖之中。
茫茫白雾阻隔了视线,雾中却时不时传来曾经听过的声音;湖水如同无数的泪滴聚成,无法看清湖面之下,但模糊的画面却不断在湖面上闪过。
扑克牌红杰克在大殿上不断被斩首,但她低下头时嘴角却落下冷冽的笑声;
周围人眼中的不良少女扛着火箭筒奔驰在永夜的学校里,大笑着炸烂腐败的尸群;
病房中的少女靠在暮色的窗台边,对花盆中野蛮生长的小草喃喃自语;
无悲无喜的护士奔过晨与昏的交界,将规则之外的多余温柔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还有,许多许多,花冈彩奈的人生、花冈彩奈的记忆。
叶奈望向身前手执船桨、带自己在稠湖上游行的少女。
眼前之人已经褪去所有的伪装。
不是“叶奈”、不是“护士”、不是“病人”、不是“学生”、不是“扑克牌”,甚至不是“微光”、也不是“暮云”。
金发碧眼,洋娃娃般的可爱面容,其上却是被名为生活的刀雕刻出的冷漠神色。
她是、并且仅仅只是“花冈彩奈”。
“花冈小......”
“叫我彩奈。”
彩奈没有转身,她只留给叶奈一个仿佛要消散在雾气中的身影,叶奈刚一开口便打断了叶奈的话。她如同一尊雕塑,只是默默划着小船,不让叶奈看到自己的面容。
叶奈愣了一下,随即在小船上坐正。
“彩奈。”
彩奈微微点头,却仍未转身。
“接下来,就是最后了。我会把你送到记忆的最深处,在那里......‘我’在等你。”
“童年,少年,成年,青年——你已经见过了花冈彩奈四段人生。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最好知道......你说‘想要和暮云站在一起’,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
哗啦......哗啦......
湖水在小船两侧流过,彩奈划动船桨的身影拨开迷雾,叶奈一度见过的光景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她们”、或者说,“她”在湖边如同雕像般傲然屹立,在湖面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那是高傲的扑克骑士,她直挺着刚毅的脊骨,几度斩首都不曾令她卑躬屈膝。
那是狂傲的不良少女,她肩抗着热烈的火炮,将射向她的恶意反捏合成炮弹。
那是骄傲的孤独病患,她手捧着飘摇的野草,倔强地伸出叶拥抱明日的太阳。
那是孤傲的苍白护士,她背负着难熬的长夜,留下任性的光予以祈望黎明者。
叶奈坐在彩奈身后的船板上,她的目光在那一座座巨大的雕塑上流转,仿佛将这一路的旅程重新走了一遍。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恐怕以后再也无法忘却。
“......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船上的沉默似乎让划船的彩奈有些烦闷,她微微侧过头,轻声对叶奈问道。
“剩下的话......我想等见到‘最后的彩奈’,亲口对她说。”
叶奈有些不好意思地撇过视线,压在腿上的双手不由得稍稍握紧。
——她一直都藏着一句话,一句进入梦境之前微光告诉她的话。
四重梦境下来,她一直找不到将那句话告知暮云的好时机......或者说,如果要向暮云说出那句话,能且仅能在面对暮云本人、而不是暮云记忆中的倒影时说出,才会具有真正的分量。
“呵。”
彩奈轻笑一声,划船的动作多用了几分力气,小船前的迷雾逐渐散开。
“那最好别是一句又让我发火的臭屁台词。”
“大概......不会吧。”
“大概?”
“嗯......大概。”
如果是暮云本人的话,此时或许会再揶揄几句,但彩奈对于叶奈这个无法完全确定的回答,只是默默留下一声叹息——在叶奈看不到的雾中,她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微笑。
两人撑着小船,在迷离的大雾中穿越湖面。花冈彩奈的人生逐渐被甩在身后,大雾的彼端隐约亮起深沉的夜色与压抑的火光。
曾几何时,水面上延伸出了一块连接着陆地的案板。
“到了。”
彩奈把小船划到案板边,咚的一声把船桨敲在身旁,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叶奈扶着膝盖起身,朝彩奈的身影微微点头,随后迈着轻盈的步伐从船上跳到停靠处的案板上。
“呼......”
叶奈挺起胸膛,深吸了一口稍显刺鼻的空气。随后,她转身望向彩奈——
彩奈仍然背对着她,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上了斗笠、披上了蓑衣,仿佛一名早已习惯了垂钓的老翁,就连那头金发都被藏在斗笠的阴影下。
“你还在等什么?”
“......”
叶奈嘴唇微张,她几乎抑制不住自己想要伸手挽留彩奈的动作、以及就要脱口而出的话语。但是,手抬至半空、话涌至喉头,她还是压下了那股冲动。
她只是慢慢握紧拳头,重新勾起沉重的嘴角。
“谢谢。”
“呵......快去吧。”
彩奈拉下斗笠的边缘,她的面容彻底被隐藏在雾气与阴影中。
叶奈不再迟疑,转身奔入雾中,任由大雾将她瘦弱的身影彻底淹没。
直到再也看不见叶奈,彩奈才慢悠悠地划起船桨,向着来时的方向摆渡。
羽毛,还有光辉......
不是漆黑,而是纯白;不是暗紫,而是纯金。
几片纯白的羽翼,伴随着温柔的金色光辉从蓑衣中落下。
浓雾中,稠湖上,少女悠然高唱。
“I still remain(我依然存在)”
“And I'm still one and the same(我依旧是那个我)”
“Though my love now goes by a different name(尽管我的爱如今有了另一个名字)”
“My heart stays unchanged(我的心依然如初)”
少女的歌声穿过浓雾,化作温暖而祝福,向另一名少女注入力量——
金红的火焰再次燃起,纯白的花瓣再次飞扬。
浓稠的雾气被炽热的烈焰烧尽,在那燎燃的金红色火焰之中,飘扬的白裙被石蒜花瓣簇拥,飞舞的黑发褪去夜色、在燃烧之中洗成向焰色过渡的纯白。
——锵!
当浓雾散尽,黑发白裙的少女又一次浴火重生。
“哈......!”
魔法少女石蒜,一脚踏碎布满裂痕的石板,身后的飘带披风迸发出耀眼的金红烈焰,化作火焰之翼、带着纯白的骑士跃向被夜空笼罩的都市。
都市——无人的,只有孤独的女王于她的铁王座上俯视废墟的,已经毁灭的都市。
暮云的风景、暮云的乐园。
最初,也是最后的梦境。
“我来了,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