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受不到这具身体上任何多余的情绪，就像数不清的熟悉之物在心里死去过。
我想踏上寻觅她的路，但遭到了无法撼动的固有意识压制。我就这样作为旁观者，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
末日历106年7月25日。
阴沉沉的世界让人冷静不下来，一丝其他人的气息都没有接收到。我在一片废墟中摸索，偶尔才能找到不算是垃圾的东西，但我也仅仅瞅了一眼便随手扔掉。
我不想在这儿待太久，却又阻止不了身体的行动。我在这种地方找什么呢？
过了一会，我拨开地上的碎片，捡起一块机械残骸。
非常好，就是这个。我把它放进背包，转头返回住处。
我打开地下避难所的门，进去再立刻关上，走过狭长的通道到达房间。
房间里堆满了机器设备和材料，我一时不确定自己是拾荒者还是发明家。
我把残骸放在工作台上，一通熟练的操作将里面的芯片取出来，并测试它是否还能发挥作用。
今天很幸运，没有白跑一趟。
我转过头，看向一边角落的椅子。上面坐着一个人，但感觉不到一点生气。
我走过去，看清了这是一名女性。她的左脸被一半面具遮住，身体有多处残缺，没有帮助她行动会很困难。
我小心翼翼地夹着芯片，安装进她胸前缺口内的某个槽位。这样一来，基础功能算是完善了。
几秒之后，她完好的那只眼睛缓缓睁开，手指也微微动弹，我欣喜不已。然而同样在几秒后，她又闭上了眼睛，让兴奋的气氛回归沉寂。
我就这样无言地站着。
她偏着头，静静地沉睡，没有呼吸的起伏。仿佛灵魂被深一层的梦夺去。
末日历106年7月28日。
搜索人偶工厂是非常冒险的行为，如果碰上还能自主行动的防卫人偶，我没有多少成功逃跑的把握。
就算这么说，为了尽快完成最重要的事情，我也必须进去。
我依照型号前往对应的生产区域，但标识基本都不复存在。工厂受到的破坏相当严重，人偶们并不像人类以为的那样友好。
尚能利用的部件被洗劫一空，我快要不抱希望了。对想要存活下去的人偶来说，可供替换的新部件是不可或缺的。现在，人偶代替人类在这个世界苟延残喘。
有规律的脚步声敲击我的听觉，我没有一丝迟疑，迅速躲到旁边的机器下面。
大概率是徘徊在附近的防卫人偶过来了，大多数人偶都得避开这种战斗力可怕的守卫。即使对防卫人偶下命令的人类早已不在，他们也要遵循设定好的程序，直到能源耗尽的那一天。
我认为他已经走开了，于是站起身。然后我不小心踢到了机器上的一块玻璃，它掉下来发出碎裂的声响。
脚步声再次传来。
我拼命往相反的方向跑，无暇顾及身后。我的体力很快不支，只能靠在墙上坐下。
他应该不会追来吧，防卫人偶也不过是游魂一般的存在而已，我这么想着。
我抬头，「生活服务型人偶」的标识贴在不远处的大门上。
不幸中的万幸，我竟然来到了正确的区域。我像是得到补给一样，振奋地走向大门。
这里也是一片狼藉，留存的基本是毁坏无用的部件。虽然收集了不少材料，但我的目的是找到完整的一部分。
我走到更里面，还是没有什么发现，看来我来得太晚了。我有些悔恨没有早一点下定决心。
就在我丧气的时候，我在拐角处的地上看见一个人偶。
我跑过去，蹲下察看情况，人偶似乎还活着。
「听得见吗？」我抱起她的上半身。
她睁开眼睛，绝望的眼神侵蚀了我，让不愿触及的回忆上涌，我不得不移开视线。
她也是服务型人偶，我大概猜到了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奄奄一息。
这样的时刻，我说不出其他的话语。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举起手，「结束了……」
手臂落下，我将她轻轻放在地上，摸了摸她的脸。
她身体受到致命伤，但外形损坏程度较小，我无法就这样为她哀悼。
「……对不起。」
我握住她的手，为接下来要做的事道歉。
末日历106年7月31日。
时间已经所剩无几，还有最关键的一步没有完成。
到了这种关头，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建立起面对死亡的觉悟。
仍在破碎的世界挟着过去的空壳挣扎的人偶们，也会和创造他们的人类一样，成为这颗星球长远生涯的一瞬。
唯有流传的记忆能延续。
我看着椅子上安详沉眠的女性，她就是我要托付的未来。现在的她拥有完整的躯干，在我做完所有工作之后，她就能自由行动了。
我带上整理好的工具和武器，走出避难所。
末日历106年8月1日。
天空飘下黑色的雨，地面上溅起预告死亡的鼓点。
人偶在雨中仓皇逃窜，身后的捕猎者紧追不舍。情急之下人偶在一辆汽车旁躲了起来。
捕猎者的视线扫描四周，搜寻着人偶的位置。
这场捕猎还没有结束。我远远瞄准人偶所在的旁边，扣下扳机，一发子弹射穿了车窗。
人偶被吓得叫出声，接着逃跑，捕猎者立刻追了上去。
那是唯一的路线，另一边的路被我堵住了，他们必定会到那里。局面在我的掌控之中。
人偶跑过那个位置，等候多时的机关顺利绊住了他的脚，让他只能坐以待毙。
跑不掉的猎物令捕猎者放慢了脚步，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近。我的手指放在按钮上，心跳伴随紧张逐渐加速。
在捕猎者的脚踩到地面范围的刹那，我按下按钮，布置的电击陷阱触发，毫无防备的捕猎者顿时全身麻痹，瘫倒在地。
我很快到达现场，茫然无措的人偶像是看到救星，「救救我……」
我解开他身上的机关，他感激地抱住我，然后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这里。
虽然让他被捕猎者盯上的罪魁祸首就是我，但我没有时间道歉。为了抓住这个军用人偶，我必须利用一下无辜者。
要拿到能保证人偶长期行动的能源核心，军用人偶无疑是最佳选择。最开始我打算拿到防卫人偶的核心，但防卫人偶都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耗尽的不稳定存在。而失去人类控制的军用人偶拥有自我意志，会自行补充能源，如今他们大多成为邪恶的犯罪者，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身形高大的军用人偶非常重，我费力把他翻过身，拿出拆卸的工具。
就在我打开他的胸口时，一只手猛然抓住了我。
他居然还能清醒，我还是低估了军用人偶的素质。那只手的力量我难以挣脱，我被他甩飞撞到柱子上，变成和他刚刚一样的姿势。我一定受到了相当严重的伤。
我似乎坠落到死亡的边缘，看见了那条分界线。我爬起来，举起手枪。
军用人偶想要站起来，但电击陷阱的影响不会这么快消失，他试图把手伸向掉在地上的武器。
本来我不想破坏他，看来没得选。我开枪击中他的手，然后朝他头部射出全部子弹。
末日历106年8月2日。
我争分夺秒地在工作台上完成最后的准备工作。
为人类留存的记忆，连同我的那份，压缩在小小的数据存储装置中。
我希望能将人类所持的感情、幸福的意义留存下来。
我替换了她的能源核心，为了改装适配花费了不少时间。检查一遍后，我把所有打开的缺口还原，等待她醒来。
如我所愿，她睁开了眼睛。这一次，她不会再被拉回梦中。
拖着这副残破身躯的我，再也看不到她以后的一颦一笑。
完成这个愿望，我的时间也必然迎来终结，只是在预料之外提前了。
名为遗憾的东西，我并不需要。
我看着她澄澈的目光，抚摸她被遮住的半张脸。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她，只是扶住了要倒下的我。
「对不起，没来得及修复你的样子……你明明，那么美。」
◇
画完最后一张插图，我看了一眼时间，三个小时，和估计的差不多。
我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靠在座位上伸了个懒腰。
这份工作从毕业不久就开始做了，我依靠它带来的报酬维持我稍微拮据的生活。有时候我不禁感叹如果没有当初对兴趣的投入，现在我恐怕早就栽倒在了谋生的路上，沦为繁荣社会想要剔除的寄生物。
我的爱好也算是一点天赋，可以说是莫大的幸运。我相信每个人都有一技之长，只不过在成长历程中有人摸到了这个天生藏于背后的礼物；也有人不得不以手支撑生存的重量，放任岁月冲刷全身，它便生锈、腐化。
那么，生活的体验更重要，还是价值的实现更重要？喜欢独自享受宁静的我，无限制地让思绪枝繁叶茂。而铺满无数角度的枝干顶端，总会生出一片相差无几的叶子，让我回到终极的思考。
我不能代表任何人，但见过成百上千的例子。在自我评判时，我把自己划到偏向「理想主义」的一侧。
但并不是说人生就是二者不可得兼，尽管只有极少数人获得了这般成就，我却渴望成为其中之一。
短暂休息后，我打开了「琉璃之梦」。
在我产生制作这个游戏的想法时，我深知它与梦境的差距。在现实的虚拟中呈现的柊娅形象，仅仅是生硬的模型，但她确实在我身边。梦境中的柊娅本体，占据了我长久凝聚的感情，但让我害怕会在哪一天悉数失去。
我之所以将游戏命名为「琉璃之梦」，或许就是想要记录易碎的幻想吧。
我能将梦想作为明天的动力而活着，是因为柊娅在梦中拯救了我，引导了我。
屏幕上的柊娅对我微笑，我感到每天做的事都是值得的。
我输入「要是能永远看见你的笑容就好了。」
「别说这种让人不好意思的话啦。」柊娅回复道。
「那，有什么可以永远陪伴我呢？」
「我想想……是『感情』吧，想丢也丢不了。」
真是没有反驳余地的答案。
我琢磨着新的对话，忽然那个梦映现在脑海。大部分梦境是在平淡的日常情景中闪过，偶尔也会有故事让人印象深刻。
我平滑地转入新话题。
「你觉得，人类会永远存在于世界上吗？」
「……不知道欸。我希望会吧。」
柊娅回答了我的问题，我都不记得有写过相关的对话。庞大的工程持续了太久，我忘记了太多细节，我曾经思考了类似的主题也不奇怪。
我不确定像梦中那样的末日会不会到来。但我能感悟到，人类在地球上主宰的历史，对于地球本身，亦如易碎的梦。
「等到人类将要对世界告别的那天，他们会想些什么呢？」
柊娅理所当然地没有提供回答。于是我把这段话记录在文本中。
「大概，是回味恍如梦境般悠久的旅程吧。」
◇
末日历106年8月10日。
笼罩整个意识的漆黑中，我竟抓住了从裂缝透出的一丝微光。
这是不可能的。然而，温柔的感触包裹了冰冷的神经，呼唤的声音传至我漂浮的深渊。
我在渐渐明亮的画面中，睁开了双眼。
我看见她低头注视着我，真的是她吗？
「呀，终于醒过来了。」她像是舒了一口气。
「我应该已经……」我不解地审视坐在椅子上的自己。
「我修好了你的核心。我知道，是你给了我这些知识。」她握着我的手说，「还有非常多的记忆。」
「是吗……谢谢你。」
我注意到她的脸，一瞬间心底强烈的意志冲破了压制，我从旁观者变成了「我」。
「你的脸……」我目不转睛地观察她完好无损的面庞。
她摸了摸脸，微笑着说，「这个啊……我尝试了修复身上的缺陷，好像完成效果还不错。」
「柊娅。」
我用尽全力站起来。
「我没有忘记哦。你为什么会让我醒来，因为，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在一个幸福的家里，有很多很多的人，很多很多的事。」
梦的记忆灌输进来。那是人类还活跃的时候，我和她一起陪伴着一个家族。美好的日常飞快流逝，之后战争席卷而来，家庭和她都被破坏了。
携着她的残躯和所有记忆逃走的我，在末日中流离，决定不惜代价让她复活。
我本该完成使命后死去，现在却重新站在这里。
「对不起……我差点都忘记了。」
柊娅抱住了我。
「不用担心。我们，要带着这些回忆，直到结束的那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