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雾,无法言明、无法言状的浓雾,泼洒在小镇中。像是一团团从地底下燃起的熊熊烈火,要将此处吞噬。
说吞噬自然也并无错误。比起它们的目标,小镇不过是离得太近,容易被波及罢了。
嗯...它们。奥比唇齿微颤,不知念叨了些什么,他迈开步子,快速向前走着。少年已多时未曾出现在夜晚的浓雾中,再次踏足也难免觉得呼吸不顺。
好在适应的时间很短暂,在雾中行动自如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难事。奥比脚步轻重混杂地踏出几步,便一如既往的迈着步子快速离去。
萨澈的喊声又一次从屋中传出。奥比眉头皱起,连忙伸出手关住木门,却突然回忆起木门早已被关闭。
精神上的问题,似乎越来越严重了。不,是身体...奥比内心像是刮起了风暴,他只得扫视着茫茫雾海,企图找到什么吸引他注意力的地方。
那是...?
奥比猛地一回头,却看见“萨澈”抱着萨澈...不,是熟悉的白发少女抱着另外一位同样他很熟悉的金发少女,正朝着他喊话:
“奥比!先等等,外面的雾还没有散!”金发少女虚弱地扯着嗓子喊道,被喊道名字的奥比眼睛睁圆,脚步一顿,向前错出半步。
树杈?还是单纯的地滑?
奥比记得自己曾不止一次因为这两个原因摔过。
“亲爱的团·长·大·人,你就省省力气吧...”白发少女一字一句的强调一遍后,悄悄叹了口气。如栀子花般的发色已远不及昨日洁净,在月光下竟显得惨白如霜。
“哥哥也是,这地就算很不对劲,凭大家的本事,也不至于...”似乎是感受到奥比的脸色不好,她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召出点点翠绿的荧光从手中洒下,敷在怀中少女的身上。
“安蒂格西...还有,...萨澈。我...”少年如蚊鸣般默念出眼前两人的名字,脚下忍不住退后几步。奥比自以为已经将过去忘记了太多,但当过去的景象再度展现在他眼前时,却止不住的想要逃避。
他后悔了,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可偏偏又认得真假:自己分明进了雾中,难免就要见到些过往的幻象。有朋友的、有镇里居民的,可从来没有安蒂格西与萨澈。
毕竟它们就算想要表演,能做到的也不过是将这片土地发生过的事…借助对方残留的灵魂基复述出来罢了。
换言之,雾所能复现的,不过是世界记忆里保有的那些玩意。
萨澈的出现自不奇怪,可凭什么...?奥比不理解,尽管炼金术的知识他已经忘却了太多,可这等基础知识,怎么可能出错。
安蒂格西·索洛尔的灵魂对这片云雾而言,必是不存在的事物——以往跪在那里抱着萨澈的,只会是一个近乎透明的人形。像极了活人施用炼金术所做出来的半成品。
4
学炼金术的,内部都有这么一个口耳相传的传说:至高的三位圣灵在创造生物时曾以三物为基:盐、水、气;也即寻常知识中的生命、灵魂、命运。
姑且不论那三个喻体。从概念本身而言,奥比一直都是这种三基理论的信奉者。不是因为他到底有多相信权威,而是索洛尔家家族传承的根基以此为本。
“轮转”,扭转事物基本的炼金术。受到庇护的索洛尔家族人,可以几乎不受代价的对智慧生物以外的物品发动这项技术。只可惜,一者,一脉单传;二者,一旦和扯上过量的命运因素,则施术者“不得好死”。
后面这句是奥比接受传承时才知道的:若不是家族的宗支在这一代绝后,想来怎么也轮不到他身上。至于家里后不后悔就难说了,毕竟在此后不久...
他就跟萨澈物理意义上的“私奔”了:好兄弟有难,他不能不帮。
“奥比...”奥比的回忆还未结束,就看见萨澈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如果我没法出去的话...”她干裂地嘴唇像是夜里摇曳的树叶,暗淡、晃动、毫无生机。
金发金眸、皮肤白皙、身材高挑,一身无法令人忽视的冷冽气质。毫无疑问,无论哪一项都让她像极她的祖母:多萝西娅二世。不过帝国大抵是无法再容许一个女子继位:尤其是她有三个哥哥的基础上。
哪怕再怎么优秀,这个帝国历经四世之后,也早已不再是希雅帝都统治者的一言堂。女子继位,对于各大领主及其家族而言都是一种负担,各种意义上都是。
贵族的女人唯该相夫教子,而不是在战场上拿刀。这是对本就混乱的继承法…最合适的性别补丁。换言之,骑士团的团长是个女人,便有诸多不易。
“我希望由你...”
“我不希望。”奥比并不清楚这片迷雾到底出了哪些问题,可他的直觉在警告:如果不做出什么回应的话,只会更加的后悔。
“骑士团里没我都行,但不能没有你。”奥比吐出一口浊气来,他似乎回想起了这一夜,以至于嘴里也莫名地感觉发干。他苦笑一声,半打趣似的补充:“找那些人催债不还得靠您的面子吗?我要是带着大家,恐怕就得被人说成索洛尔家的私兵了。”
“我...”萨澈还想继续劝什么,却被抱着她的安蒂格西拦住:“嘘,小声——”
熟悉的声音几乎又一次坐实了奥比的想象——那声音确实与记忆中的“妹妹”相近。只可惜他还未来得及回味,便听见远远的雾中传来欢快似童谣的歌声:
【大国王,小傀儡。
慌慌张张,
忙忙碌碌。
终归一场空。
人们都说她是英豪,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
小傀儡,大枭雄,
从来没有“心”。】
奥比只听到一段,抬头时那歌声已顺街道远去。他皱起眉毛,一个不好的猜测悄无声息地弥漫在他的脑海。
“好啦,最起码这次...”
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像是离别的呓语。奥比慌忙间扭头看向安蒂格西的方向:
哪还有什么当年的树林,不过是一片如树枝般交错茂盛的烟雾丛。缕缕尚未散去的烟雾环绕在周围建筑的边边角角,像是雕琢艺术品般在小镇的土径旁化作一片片幕布,遥遥指引着奥比的目光向月亮的方向转去。
他后退两步,小镇中明明浓雾四起,但今夜的月光却皎皎如镜:方才歌谣来源的方向,一队人马遥遥而去。其中最为显眼者,莫过于骑乘在一匹高头白马上着甲少女。
金发、高挑身材与隐隐透露的、熟悉的威仪。尤其那身曾由亲手他设计的裙装重甲,在月光下反照出刺眼的光辉。
被它们捷足先登了?奥比心中咯噔一声:不,不可能,自己从来没有全心全意的帮助过它们。凭借那群家伙的进度,拿什么和自己相比拟?
他下意识想要扭头向小屋行进,却突然止住步子,重新看向马队。
浓雾之中,那队人马早已没了踪影。唯有紧紧贴在地面、掩盖小镇的雾气,像是即将暴起的盘蛇,冰冷、危险。
不可。今晚不能再去小屋见萨澈了。奥比的直觉如此告诉他。他一向不信自己的直觉,但如今不得不信:
金发、背影相似,那么那人便是萨澈?
不,哪来的这种道理。
哪怕是甲胄,在夜间复刻出形制相近的也绝非难事。
可若是萨澈真的恢复了记忆,并得知了骑士团之后的走向...奥比猛地一怔,连忙甩甩头排除掉这个可能。手在头上一摸,湿漉漉的,不知是雾气,还是汗水。
他或许可以劝阻住萨澈·多萝西娅;但他不一定拦得住那个此后只有只言片语传闻的“暴君·多萝西娅四世”。
毕竟在那位心里,想必奥比·索洛尔和安蒂格西·索洛尔,早就是一个死人了。至于骑士团,也早在三十年前,彻底...
分崩离析。
想到这个词,奥比忍不住又伸手向胸口摸去,直到棱角感从掌心传来,才勉强得以安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