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启示录

作者:Zero1C 更新时间:2024/10/7 12:05:04 字数:9636

“他们说新的曙光已经出现。如果有了光,那一定要有人为过去的黑暗受千夫所指。”

——《莱博维茨的赞歌》

“孟”这个字在字典里看,有春天的第一个月之意,所以我在后面又给你添了一个“林”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但我们希望我们的女儿能做那春日里、树丛中最具锋芒的“林”,狂风欺压不倒,暴雨洗礼不惧。

孟林在一片漆黑中陡然惊醒,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足足两年。从小行星撞击地球后的那天开始,她便整晚整晚地被梦魇缠住,梦中是父母拼命推开她后惨死的面容,是丈夫声嘶力竭的呼喊,是她自己抱着两岁的女儿向前途未卜的未来溃逃,而梦境的最后一幕总是一段闪回的片段,时针指向12时03分,她的家人围坐一桌为她庆祝生日,而她的父亲正在饭桌上骄傲地向众人解释“孟林”这个名字的来历。梦到了这时便总会戛然而止,画上一个长长的休止符,留下孟林独自面对这睁眼后,怎么也无法避免的浓黑。

回过神来,孟林自嘲般的笑了。她自认配不上这个锋芒毕露的名字,这一生也没有成为父母所期望的“林”。虽勉强算得上是当了半个小导演,但也始终时运不济,出了省市便再没人认她的名头,大概这一生的运气都用在了7月4日那天,从那场天灾之下存活。

思及至此,孟林再也没了睡下去的念头,她替身旁熟睡的女儿压了压被角,自己则走到一个角落,慢慢蜷缩起来坐在了地上,目光逐渐失焦。她不知道现在该想些什么,能做些什么,她只是任由大脑的思绪飘忽,直到那句几十年前在高中语文课本上读过的句子蓦然出现于脑海——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初读时,尚且年少的孟林其实不太明白这话中包含的是怎样一种感受,只觉得像是有密密麻麻的惆怅涌上心头,抓不住却又躲不开,后来过了又不知多少年,在这个小行星撞击地球之后的某个盛夏夜晚,在今天,她突然就体会到了这般心境。

这种感觉,应该叫思恋吧?当时钟的摆锤来回刺破时间的罅隙,过去的一切开始如潮水般涌来,孟林在这个平常的夜里回忆起了过去平常生活里的一切。她想起了那街边的一地林荫,池中倒影;想起了那路旁的满目喧嚣,孩童嬉闹;以及,那些再也无法见到的,活生生的面孔,有些甚至已经模糊了。孟林心头突然没来由地涌上一股慌乱,她开始在这座地下避难所的每一个角落处、每一个风景里寻觅她所熟悉的气息。可一切仿佛都变化得太过彻底,让她开始怀疑过去四十几年的人生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境,现在梦醒了,只剩做梦的人还在不断追念着那虚假之景,追念那些曾经鲜活过的人,追念他们的一颦一笑、一字一句。

所有的所有都让时间有了度量,让思念变得可数。这是已经接近于麻木的孟林第一次表露出情绪崩溃的症状,至少在外人看来,她一直是个很坚强果敢的母亲。她孤身一人带着女儿在废墟求生,独自面对昔日家园在眼前灰飞烟灭的那一刹那;她总是拼命展现自己的价值,哪怕在众人埋怨不该搭救她这个在末日时一无是处的导演,明里暗里挤兑她们母女时,她也没掉过一滴眼泪。

可是今天,在这个平凡普通的夜里,孟林两年来第一次泣不成声。

“博士,去地表采集样本的那一队回来了,情况还是不太乐观,Icarus博士说明天会抽个时间和您面谈。”

“好,我知道了。”Caelus揉捏着眉心,她感觉有些头疼。

小行星撞击之下的幸存者不多。2062年地球人口总数正式突破了90亿人的大关,总人口达到93亿人。而在撞击的两年之后,在地表环境剧变和物资匮乏的双重打击之下,最乐观的估计,人口已经锐减至5万。CDL实验室作为全球最大的地下实验室,现在已经容纳了超过三千的幸存者,正式成为末日之后,聚集人数最多的避难所。

Caelus向来是数学领域的佼佼者,但就连她也没法说出几十亿人在一瞬间消失是怎样的感触,庞大群体的消亡被一个简单的数字浓缩,Caelus甚至没法直观意识到他们的远去,直到低低的啜泣声传来,她才下意识朝角落望去。她这些年见过了太多情绪崩溃的人,从她收留幸存者进入CDL实验室开始,这些声音就没有间断过。她叹了口气,缓步走到那人身边,拿出一包纸巾递给蜷缩成一团的女子,“很晚了,早些回去休息吧。”说罢,Caelus又停顿了几秒,淡淡留下一句话后转身离去,“缅怀故人和追忆过去向来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现在这种情况,我们谁都没资格去缅怀些什么。”

眼下已经过去了两年,濒临坍塌的秩序才缓慢温吞地重建。说是重建,但其实这里的大家都知道,一个时代的大厦已经倾覆,对于旧秩序的缝缝补补其实是无济于事的,但人们都心照不宣的不开口,不提及。从一开始的惶恐不安无法接受,到如今两年后能笑着宽慰自己不去想只能支撑十五年的粮食储备,不去想暗无天日里地下避难所的种种,反倒是能去说些“总归是有办法的”这种漂亮话来宽慰自己了。

派少部分人配齐装备去地表探索是Caelus和Icarus的主意,自那场天灾之后,幸存下来的人们群龙无首,自然而然地将CDL实验室的首席科学家,也是曾领导人类科技跃进的两位博士视做了最高领袖。

“分析情况还是不理想吗?”Caelus看着神色严峻的Icarus,叹了口气问道。

“没办法,撞击冬季的影响还在持续,已经过去两年了,地表辐射依旧在人体最大可接受范围之外,加上光照的缺乏,几乎不可能有任何动植物存活”,Icarus略微顿了几秒,“说实话,Caelus,我不认为在剩下的十几年内,在物质和研究条件如此匮乏的情况下,我们能带领所有人重返地表,该给人类想个退路了。”

“退路?”Caelus摇了摇头,“从巨型小行星撞击地球的那天起,人类就已经退无可退,要么向前去赌上一把,要么停在原地坠亡万丈深渊,我们从来都不存在第二种选择。”

“动态脑神经成像技术。”Icarus猝不及防地说出了这个名字,“当文明即将消亡时,我们最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延续文明,而不是纠结于以何种形态、何种方式去延续。

启用这项技术吧,我们来一起打造一艘属于人类的「诺亚方舟」。”

Caelus瞬间明白了Icarus的意思,而后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皱着眉头说道,“你应该能想明白的,我在意的从来就不是文明延续的方式,而是延续之后的未来。”Caelus直直对上了Icarus的眼睛,“「诺亚方舟」?我看那不过是静止的数据骨灰盒和自寻死路留下的墓碑吧,你想让人类数百年甚至数千年的困在一个根本看不到明天的地方?简直荒唐。”

“先看看当下的情况再去坚持你的理想主义吧,Caelus,只有先活着,才有资格去谈未来。等到再过十二年,人类弹尽粮绝死在地底无人问津的时候,我们就连修葺墓碑的机会都不会再有了。

你先听我说完,这个计划我思考了足足一个月,「方舟」是完全具备可行性的。

完成这个计划只需要满足三个条件:

其一,能进行大规模脑数据扫描的设备和配套的储存设施。

其二,能同时容纳大量数据的超级计算机以及延长其运行寿命的方式。

其三,能构建出以假乱真的虚拟世界的人。

对于前两条,CDL实验室本身就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而为了避免地表强辐射和极低的气温造成电子零件的损坏,我们可以直接利用现有资源,将「方舟」放射进太空。

Caelus,这是唯一可以救下所有人的办法,只有先留下人类,我们才能够留住希望。「方舟」的运行寿命会很长,其中的几千年对人类而言都只是一刹那,宇宙浩渺,我们还会有机会的,只要我们不驻足在这地底,我们就还会有机会的……”

Caelus却突然笑了:“Icarus,你知道圣经里,摩西出埃及的故事吗?

据说在当时,以色列人在埃及为奴已有数百年之久,上帝仁慈,故选中摩西——这一位希伯来人领袖来带领以色列人脱离埃及法老的奴役。而摩西最终也是不负所托,将他们带往了那流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

可是你知道吗,对那些以色列人而言,留守埃及意味着维持现状,意味着接受一个虽然痛苦但可预见的生活;走出埃及,意味着他们放弃了眼前的所有东西,来博取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这两种选择的不同,在于有没有“摩西”,这个「救世主」的推力,他像是一把燃烧的火焰,让以色列人敢于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的时代不存在上帝,自然也没有人会得到神谕去成为所谓的救世主,但必须得有人去当“摩西”,去带领人类找到属于我们自己的“应许之地”,而这个地方,绝对不是「方舟」。”Caelus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这些天累了,后面的研究交给我,你去休息吧。”说罢,便要接过他手中的资料。

“洛昔归。”Icarus依旧站在原地,却很突然地叫了Caelus的真名。他向来很少直呼这个名字,一来是他们初识时,她便用着Caelus这个代号,旁的人问及原因,她总是笑着回答自己是喜欢这个名字,而且于她有特殊的意义;二来是两人相识已久,称呼全名或是称呼博士,这难免显得太过生疏和见外,而Caelus这个代号也叫了这么多年,索性便不再改口。

“所以那只是故事。而故事之所以成为故事,就在于它放大了人性中某些真善美的部分。出埃及的道路艰险,但他们所遇到的阻力却多半来自外界,来自法老军队的追击,来自周遭降下的天罚,而他们队伍里的所有人却始终团结如一。

洛昔归,你不觉得奇怪吗?在我们古代近代现代所有的历史中,人类遇到的最大困难往往并不来自于外界,而是大多来源于我们人类自己,来源于人性的难测。

我从来就不相信人类。2010年海地突发的里氏7.0级地震,你一定有所耳闻,但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这场灾难的重建,最终是以贪污腐败和政治动乱做结的。所以,你认为如今的人类,如今正面对着比那场地震严峻百倍千倍环境的人类,真的能做的比海地更好吗?洛昔归,我并不想无端泼你冷水,但是从小行星撞击地球的那天开始,旧的社会秩序就已经全面崩溃,现在留下的只是一具徒有其形的空壳,看似坚挺,实则内部的承重墙早已经千疮百孔,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全盘崩塌瓦解。仅凭你一人是不足以扶大厦于将倾的,重返地表的计划需要有万众一心的配合,而你扪心自问,能达成这个条件的概率到底有多大?”

Caelus罕见地沉默了,她并没有着急去反驳Icarus的话,只是用一种很缓很轻的语气,向他抛出了一个几乎无关的问题,“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取Caelus这个代号吗?”

她说着指了指头顶上方,“凯卢斯,这是罗马神话中一位神祇的名字。与其他神不同,他并不怎么受罗马人崇拜,也没有具象的人形。但他所象征的,从来都是“天空”本身。”

“你说的那些其实我都知道,但总得有人试着去相信吧。因为只有不断朝向“天空”,文明才能够被称之为文明。不要去选择停滞的岁月,那真的很容易,那是一条看上去便捷极了的道路,但它其实就像是一个圆环,像是日复一日推石头的西西弗斯,一旦你踏入其中,它就会让你永远也无法挣脱宿命。”

“黎砚初”,洛昔归说的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只有选择文明,物种才会走向文明。”

“我明白了,看来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谁也无法说服谁,继续争论下去没有意义。这样吧,这座地下实验室目前共有3041个人。

这儿有科学家,有医生,老师,还有机缘巧合下四海而来的幸存者,把这里当成一个小型人类社会的缩影,来投票表决吧。我们俩人不参与、不干预,将选择的机会,全全交付给人类自己。”

………

在如今的环境下,找到一个可以容纳全部3041人的位置着实有些困难,但好在,如今的人们也不怎么讲究过去那些虚礼琐节,他们推搡着拥挤在了这地下实验室的中央实验区,而后Caelus和Icarus站在了最高的那几级台阶上,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不知怎的,众人都有一种风雨欲来的错觉。

“各位,这是继2063年7月4日之后,我们第二次将所有人汇集起来共同进行重大决策,规则不变,票数多的一方将获得胜利。

我们的第一次投票决定了人类前行的“船桨”与“舵手”,而今天,我们想请诸位选择出未来前行的“航向”,你们的选择将代表人类的选择。”Icarus神色平静,简洁而清晰地说出了自己与Caelus的争执,以及,各自将要选择的道路。

他说的不多,只是如旁观者一般不带有任何主观色彩的叙述,却还是让人群炸起了惊涛骇浪。

“我们不会参与投票,也没有什么所谓的一票否决权,所有的选择在于各位自己,还请诸位遵从本心,分析利弊。不论选择什么,至少在还有选择余地的时候,不要让自己后悔”,Caelus接上Icarus的话头,“本来如此重要的投票,是应当给各位更多商量决定的时间,但是时间对现在的我们而言的确太过稀缺,所以各位,三十分钟,三十分钟之后,请给出你们的答案。”

人们顿时开始交头接耳,焦虑的,疑惑的,不明所以四处追问的,这大概是自小行星撞击地球以来,人群第一次显得这般热闹。

“大……大家一起去「方舟」吧,你们难道要一直龟缩在地底,过这不见天日,每天都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吗?方舟计划才是我们真正的救赎啊!”一个略显怯弱的声音率先发话了,而后越说越激动,越来越癫狂,竟手舞足蹈了起来。

“我支持Caelus博士!最初的那两年,是博士领导这里重建秩序,带领我们度过最艰难的那段岁月,在此前的七年,也是博士以一己之力推动了神经生物学领域的重大突破。那个什么方舟计划?哼,未免也太自掘坟墓了些,Caelus才是我们的救世主,她一定能带领我们重返地表!”带眼镜的男子声音平稳地说道,而后向台阶上的Caelus投去了希冀的神色。

“打住”,Caelus冷冷地朝人群中望去,平静的眸中不带一丝色彩,“你们怎么争论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不会干预,但有一个观点我必须要反驳一下。这里没有上帝,我也从来都不是,也没有能力去当什么所谓的救世主。人类的救世主从来都只有人类自己,收起你那可笑的弥赛亚情结,这在末日来临时一无是处。”

“滴,滴滴”,设定好的倒计时如约响起,人群熙熙攘攘,不论是坚定不移的还是摇摆不定的,到底也都投出了手中的空白票。现在是2065年,大概数千年前的人类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几千年后,在这阴暗的地下避难所内,几乎是来自于未来的人们采用了和他们别无二致的唱票方法,因而决定了自己今后的命运——Icarus,1520票;Caelus,1521票,以一票的微弱优势,人类到底还是选择了她的道路。

“结束了……”Caelus喃喃自语,人潮慢慢散去,竟是留下了死一般的寂静。她长长叹了一口气,今夜该是一轮满月,可当Caelus抬头向那月光照耀的方向望去时,却只见地底一片漆黑,只有点点昏黄的灯光闪烁着,像是月夜里搁浅的梦境。

许久都不曾做梦的Caelus今晚罕见地陷在了一场梦中,梦里机械轰鸣,废墟之上上演着一出盛大的狂欢。人们个个都衣着怪异,如没有知觉的提线木偶一般,在那光怪陆离的舞台上唱着跳着,最终被一片浓厚到看不见的黑雾吞噬,再没了声响。

Caelus是被惊醒的,自小行星撞击地球以来,她身上便肩负了太多太多,故而睡眠质量一直算不上好,但也从未做过如此荒诞不经的梦。做梦会影响第二天精力的回复,导致一切行为都缺乏效率,她向来不会允许这种计划之外的事情发生,而今天是个例外。Caelus揉了揉太阳穴,努力使自己恢复清醒的状态,却还是发觉眼皮控制不住的狂跳。

“咚咚咚”,是一阵短促的敲门声,“请进”,Caelus皱眉,她不明白谁会在接近凌晨三点时突然来访。“博士,是孟林,孟女士,她说有要紧的事想同您商议,怕打扰您第二天的安排,所以半夜便找上我来向您传话。”,来人是Caelus的助手,他一脸纠结,显出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本来打算委婉回绝,不打扰您休息的,但是那位孟女士,她很固执,她说她一定要见您一面。”

孟林,Caelus在脑海中回忆了许久,却并没有找到关于这号人物的记忆,她很确信自己之前与这位孟女士并不相熟。非要说的话,啊,想起来了,是昨天凌晨在角落哭泣的那位?

“让她直接来实验室找我。”Caelus留下一句话后,起身向屋外走去。

到实验室的路不远,Caelus走到门口时,孟林已经等在门前了。

“进去坐坐,喝杯茶慢慢聊吧。”Caelus打开实验室白的有些刺眼的大门,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Caelus博士,我……我来其实就想亲口问问您,为什么会拒绝「方舟」计划?”,孟林的说话声不算大,却带着一丝颤抖。自那天偶遇后,这还是Caelus第一次正面观察这个约莫四十多岁的女人,她有一张端正却没有任何特点的椭圆形脸,并不美,是属于站在人群中你没法一眼就找到的类型,真正让人挪不开眼,反倒是那一身与她恬静外表完全相违和的,悲郁沉重的气质。

“我从来不和他人多加解释我的决定,孟林,这是我一开始就说过的。你们既选择了我来当这儿的领袖,就要全盘接受我的行为方式,一切要按我的来,不然,你们可以另起炉灶。”Caelus用手指一下接一下地敲击着桌面,“不过你特意来问了一趟,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理由。「方舟」带来的从来都不是救世之道,它只是延缓文明死亡的一种方式,而这种方式所伴随的慢性自杀,往往比任何灾难都要来得致命,我不想等事情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之后,再来追悔莫及。”,说罢,Caelus起身,“如果孟女士只有这一个问题的话,我想,我已经解答了你所有的疑惑,天色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孟林呆滞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没有半分朝门外离开的意思,只是用那双原本没有焦距而显得木讷的眼睛,死死盯着Caelus,而后在听到她话语中某个词的瞬间,那眼神突然变得猩红而充满恨意。

一把小刀,一把闪着寒光的小刀,以谁都未曾料想到的速度刺向了Caelus。

那大概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不论是对于遇刺者还是行刺人,就好像刺中的根本不是人的躯体,而是一片沼泽似的肉,那肉将刀子吸进去,继而又慢慢吐出来,形成一幅极端诡谲的景象。孟林的手抖的越发厉害起来,她眼中充斥着恐惧,痛苦,悔恨,以及心安,种种情绪杂糅,逐渐变成了一种连Caelus也读不出的神色。

“为什么?”,出乎孟林所意料的,Caelus没有显出惊恐的神色,也没有大声呼救或是溃败逃跑,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只是淡淡的,平静地直视孟林的眼睛,然后问她:“为什么?”

孟林被这眼神逼的踉跄着后退,她松开了手,任由那刀直直地停留在Caelus胸口。Caelus这才发现,那所谓闪着寒光的利器,不过是一把随处可见的,用于切割食物的小刀,上面甚至还带着斑驳的锈迹。

“你根本就不明白,像你这种高高在上的天才根本什么都不懂”,孟林如情绪失控一般怒吼出声,“你跟我谈未来,谈以后可能出现的悔恨,谈人类的命运,可我只是一个连“现在”都快把握不住的人,你说,我又有什么寻求“未来”的必要呢?

我是个籍籍无名的导演,一生没做出过什么成就,唯一的骄傲大概也只有我年仅四岁的女儿。但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我们两个都是在这种末日里最没价值,最应该被抛弃的人。

博士,您每天醉心实验,向来只参与重大决策,我想,您肯定从没想过我们这些人是怎么生存的吧?我不懂研究,不通医疗,也没法加入你们地表采集的队伍,导演这个职业在这座避难所里就像个笑话一样,我只能去做最基础最繁琐的工作来不断证明我的价值。是,您定下的规矩是所有资源按需分配,可您认为这现实吗?这里的每个人都惶惶不安,都拼了命想多备些食物以应对未来,我和我女儿,我们这种普通的底层人,向来都是没有说话权利的,我们每天都是捡着残渣剩羹在勉强度日。

我不敢去想以后,不敢去想人类真正重返地表的那天。恐怕到那时候,我就算是耗尽全身解数,也比不上那些科学家,医生护士,甚至是士兵和教育工作者的作用大吧?我们是和平年代的产物,现在这种畸形残缺的社会制度下,真的会有我们的容身之所吗?被地表重建所不需要的人,真的还能有一条活路吗?”

孟林说着说着竟绝望地笑了起来,“我们从来就没有你口中所谓的“未来”,除非大家一起踏上「方舟」。我说,Caelus博士,有没有人说过你其实真的很自大,你自以为是地为人类去强求一个未来,可是你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我们,考虑过我们这些被你默许舍弃掉的大多数普通人,考虑过我们这些低到尘埃里的人的真实想法。

所以现在,我来告诉你,博士。

我们不想为了你口中那个虚无缥缈的人类未来飞蛾扑火,我们也不想当为了人类存续而必要的牺牲品。我只想抓住眼前我看得见也够得着的「方舟」!你忽视了我们的声音,没关系,我会自己动手,为我和我的女儿去挣一个未来!”

时间拖的很久了,Caelus被刀锋划过的腹部,此刻已然满是鲜血,宛如一朵诡异红花在苍白的布料上绽放。她的脸色已经不太好,连同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孟林”,Caelus轻声唤了她的名字,“对不起,也许是我错了,将种族宏大的命运强加于个体身上,其实本身就是一种谬误。”

后面的话Caelus并没有说出口,但却久久地在她脑海中回荡,令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质疑,那句话是她在一本佚名的书中看到的——历史向来只记载少数人的行为。他们说古腾堡活字印刷机的问世,翻开了整个欧洲启蒙的新章;他们说瓦特改良蒸汽机的出现,轰鸣着世界工业化的号角;他们还说图灵以计算机的超前构思,开启了万物互联的无限可能。翻开那些史书,人类的历史好像总是在光鲜亮丽地前进,充斥着各种巧思和天马行空的构想,可是从没人关注过那些占据了大部分的芸芸众生,很多时候,他们就像缝隙中的野菊花,虽倔强开了一道,却从始至终都无人问津,无人关注,他们好似舞台之外的无关看客,不论如何拼尽全力,也始终无法挤到聚光灯下。这对他们来说,真的公平吗?

Caelus想了很久,久到胸前的刺痛再也无法忽视,她才抬头,用几乎接近气音的声调对孟林说:“你成功了,你走到了我面前,做出了你自己的选择。走下去吧,这是你亲手为所有人选择的路,我尊重你们的决定。等我死后,不会再有人阻碍「方舟」计划。”说罢,她冲孟林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开。

Caelus其实是有机会获救的,她桌下藏着紧急按钮,手边有防身的利刃,更不用说只要她大声呼救,就立刻会有人出手将孟林擒拿,但她都没有做,她只是任由那把生锈的,略显幼稚的刀刃刺入胸腔。因为在孟林出现在她实验室门前的那一秒,她就知道,她输掉了全部赌注。

………

那是在大约二十个小时以前,在Caelus和Icarus决定以投票分出结果之后,发生的一段对话:

“二八定律,是指在任何一组东西或是一个群体中,最重要的只占其中一小部分,约20%,其余80%尽管是多数,却都是次要的。怎么,Icarus,在这种情况下提出要进行投票表决,你是确信那80%一定不舍得放弃你这条最保险也最实际的路吧。”

“所以,我们不按投票结果来。”Icarus望着前方笑了笑,“说真的,你不好奇人类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么?我总说他们向来愚蠢且冲动,自私又麻木,嘴上喜欢高呼自由民主,却从不愿意自己往前迈出哪怕一步。这样的人类,你却说他们是待燃的炬火,只要一人秉烛,那火光便足以燎原。哈,现在我们就来看看,这些人到底是普罗米修斯的火种,还是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来和我来打个赌吧,洛昔归,我会故意控制票数让你胜出,而我就赌在这三天之内,一定会有人为了踏入「方舟」这个乌托邦而不惜代价,采取行动。如果没有,赌约就算你赢,反之,我赢。”

“你对人性的看法向来太过悲观,不过,我倒也确实想知道他们的真正选择,这个赌约我应了。”

………

Caelus眼前的景物已经开始有些模糊不清,她的意识也少有的变得不太清醒,但她还是挣扎着起身,留下了这样一段话——“黎砚初,我输了,输的彻彻底底。但我并不认为我所选择的路是错误的,也从不曾对人性感到失望,我也始终愿意相信,人类的赞歌是勇气的赞歌。

但我们两个确实都自大太久了,是孟林站在我面前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正确的、理性的事物,不一定有利于所有人,也不一定就是众望所归,而我却总是在自以为是地代表大多数,替他们选择最优的道路,哈,像个上帝一样,这对他们不公平。所以这一次,我看到孟林站在我实验室的门前,声嘶力竭地说她根本不想要那个“未来”时,我就动摇了。

Icarus,她代表大多数被我忽视过的普通人选择了「方舟」,这一次,我想尊重他们。只是,凡事皆有代价。做出了选择,就要有为这个选择承担后果的觉悟。我呢,我就把命交代在这吧,因为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种荒谬的计划。但我还是祝福你们,这片银河容得下所有可能性,人的命运也不该只有既定的那一条路,愿你们在星空之下,找到属于人类的未来。”Caelus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这段话藏在一个略显隐蔽的角落,她没有留下任何的提示,但她知道,Icarus会找到的。

——以下是无名诗人留下的一段歌谣,写于人类正式启动方舟计划的前一天傍晚,时间太久,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了……

谨以此诗,纪念「方舟」伊始

一切都结束了,或者说一切都开始了

今夜请开怀畅饮,纵情歌唱

不对,不是今夜,是明夜,后夜

是从今往后的每一夜

大火从此只为照亮舞姿,星光只为点缀浪漫

或吟咏诗词,或挥洒油彩

或徜徉于晚林,或徘徊于海浪

狂欢吧,饱经磨难的人们

不必为昨日愧疚,

请安心书写属于群星时代的新章

只是……不忍细想

不忍细想那昨日天灯,人声鼎沸

高耸烟囱,车流如梭

不堪细想

不堪细想那百万年厚重的历史

就此化为一叶扁舟,在宇宙间漂泊

无依无靠,随波逐流,弱不禁风

当方舟里的我们再也没有机会手捧新生

当我们穷尽世界的每一寸

却发现再难向前迈出一步

春雨润物,不见抽芽之新

麦浪滚滚,再无收获之喜

那抬头仰望的眼睛是否会逐渐失神、凝固

你明明知道它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却只能隔着天幕,遥想它的璀璨

此间之痛,难以笑靥粉饰泥土厚葬

时之弥久,痛且弥深

不忍细想,请莫细想

请举起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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