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迦南

作者:Zero1C 更新时间:2024/10/7 12:06:58 字数:11340

“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

北冰洋与尼罗河会在湿云中交融。

即使漫游无期,

每条路也都会带领我们归家。”

——《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

赫尔曼•黑塞说:世界是肥皂泡,是歌剧,是欢闹的荒唐。

Caelus深以为然。她从前总将这世界视作一场荒诞而盛大的歌剧,而对于每一场歌剧演出,她最喜欢谢幕。带着一点此生不复相见的离愁别绪,放着喜悦而悲伤的歌,台上演员会在帷幕拉起时,踏着各异的舞步走上前来,向观众,向舞台,向这段短暂的时光鞠躬,致谢,然后人群散去,风流云散,天各一方。

某种意义上来说,地球也是如此。它用一场夏季的艳阳作为谢幕礼,送别了它所有残存的观众,从此,夏天周而复始,但人类的夏天到此为止。

2070年6月13日正午12时,幸存下来的人类正式启程,登上「方舟」。

言语向来不足以描绘此等壮阔。人们在踏上这片假想之地的那一刻起,所有旧时代的修饰语,形容词就开始变得苍白无力。七日之内,他们亲眼见那荒瘠之地从无到有,亲眼看那寸草不生的平地簇拥起高楼。一切的一切,都恍创世纪伊始——

第一日,神说,要有光。于是从此天地间昼夜分明,有了傍晚,有了晨昏。

故而当所有人类踏足方舟,踏足这片土地时,第一眼所见便是远方朝阳欲晓,刺目的霞光透过云层,渗透着万物的缝隙,将整片大地映衬得灼灼生辉。

“金乌升晓气,玉槛漾晨曦”,多少年了,数不清早已经过了多久,习惯了地底暗无天日的人们,还是第一次再度见到记忆中的日出。他们看着眼前的景象感慨着,颤抖着,相互拥抱着,然后泣不成声。他们说,这是人类的日出,是文明的日出。

第二日,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要将水分为上下。于是从此出现了天穹,天高海阔,任尔奔腾。

第三日,神说,天下的水要汇聚在一处,使旱地裸露出来。于是从此有了田地土壤,可见植被葱茏翁郁,遍布满山。

若此刻还有年纪稍大的长者,他们想必会对着方舟老泪纵横,因为这里,几乎有着他们儿时记忆中的一切。长风沛雨,艳阳明日,方舟里有着一场繁茂到近乎罕见的夏季。这里植被葱郁,枝桠疯长,连天地间都充斥着生的豪情,风里梦里也全是不挠的欲望,就像是时光倒回,地球再度回到了生态最完善最鼎盛的那段时期。

第四日,神说,天上要有光体,可以分管昼夜,作记号,定节令、日子、年岁。于是从此有了日月星辰,有了星宿变幻。

第五日,神说,水要多滋生有生命的物,要有雀鸟飞在地面以上、天空之中。于是从此有了飞鸟翱翔,游鱼腾跃。

第六日,神说,地也要生出活物来,要有牲畜、昆虫、野兽。于是有了各种飞禽走兽,也有了,人类。

幸存下来的人们看着方舟的光景在眼前快速变换,看着那有如一双看不见的神之手在肆意拨弄地面宏伟的造物,他们不禁发出了那个一直纠结着,疑问着,甚至回避着不敢说出口的问题,“究竟何为真实,何为虚假?”

他们望向高塔之上的飞鸟,看它们一只只在追逐自由的迁徙中死掉,它们下坠,冰凉,

再也没能长出新的翅膀,于是有人问,“自由”是你们所渴求的目标吗?

他们望向海洋尽头的泡沫,看它们一个个在追寻永恒的旅程中炸裂,它们破碎,无声,

再也无法汇成新的浪潮,于是有人问,“永恒”是你们所希冀的理想吗?

最后,他们望向人类文明的最后一页,望向了此刻方舟新升的朝阳,他们好像突然就释然了。若一切不过是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他们想,昨夜残梦当是幻影,「方舟」大概就是我们所有人类所寻求的真实吧。

于是乎,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到了第七日,祂便歇下一切,安息了。

创世纪中上帝七日创造世界,如今的方舟历经七日,也完成了对所有数据的解析备份,抵达了指定目的地。一切当已完毕,众人欢庆着,呼喊着,他们说这是人类文明在群星时代的新章,于是定下了初登方舟的那天,也就是每年的六月十三日,作为方舟纪年伊始,也是新时代人们最为盛大的节日——“棕榈星期日”。

奇怪的是,乌托邦似乎比人们原先所相信的要更加容易实现,也更加容易接受,至少,在方舟确实如此。这里遍地都是灯光,霓虹,全息投影和林立的高楼,这里充斥着对未来极尽奢靡的想象,想象科技的高度发达和物资的极大丰富,这里几乎堆砌了你所能在科幻小说里见到的一切未来技术与未来图景。方舟里没有罪恶,没有人性的弱点,于是,幸存者们甚至有一瞬间恍惚了,曾经遥遥无期的未来,竟然就近在眼前。

“这就是最初的一百年,也是方舟最完美最辉煌的一百年,那时我还天真地以为这样的乐土,这样的伊甸,可以持续很久……”

黎砚初再次和洛昔归的眼神于空中交汇,这次却不再是晦暗不明的神色,反而透露出一种浓烈的疲倦与悲伤,“抱歉,让你听我一个人说了这么久,这个故事马上就快到结尾了,你愿意听我说说后面发生的事吗?”

“好”,洛昔归下意识抬头望向了右侧墙壁上的老式挂钟,那是一座外壳已经褪色,表壁也满是坑坑洼洼使用痕迹的钟表,在这由数据构成的高科技房屋内平白扎眼,显得刻意而突兀,倒像是……一种对旧时代的追忆。洛昔归强压下心头所有的疑虑,现在时针指向下午两点,从棕榈主日第三声钟响结束,洛昔归主动和黎砚初碰面开始,她已经听他讲述了快足足两个小时。洛昔归心里其实有很多疑惑和不解,有很多想反驳的地方,但从始至终,她都没有选择打断黎砚初去开口询问些什么,因为她总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所有都快要尘埃落定了,而她,很想知道这个乌托邦最后的终局。

………

最开始只有一个人,动态脑神经成像技术的第一位临床试验者,也是在数据世界,在方舟里呆得最久的人——陈择明。

他把自己喝的酩酊大醉,然后衣冠不整地一遍又一遍冲着街边的车辆撞去,手舞足蹈,疯疯癫癫,和平日里总是面带笑意,克己复礼的那个陈择明简直判若两人。他嘴里还一直含糊不清地重复着些什么,离远了听,只觉是一段纷乱的鼓点,杂乱无序,稍微凑近了,却也只听得出他呕哑嘲哳的声调,像是在念诵某种诅咒。后来是有人实在忍不住了,也看不下去了,便跑到他身旁去使劲拉他,劝他离开,这才依稀听懂了陈择明口中的那几个重音。

他一直重复的都是,“让、我、死。”

方舟内不存在真正的死亡。除非从根本上删除已经录入的数据,否则一切在现实中危险丧命的举动都不会对人体造成真正伤害,所以,当众人听到陈择明说的是“让我死”这句话之后,反倒安下心来,以为他不过是又一个寻求刺激的人罢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择明的怪异举动就像是掷入大海的一块碎石,在最初掀起细微波纹后便石沉大海,再难徒生异端。可是谁都没有想到,冰山之下,暗潮汹涌,那碎石早已搅动起海底泥沙,它们只是在等待着,等待一个爆发的时机,掀起惊涛骇浪。

再次见到陈择明时,是在方舟最高的那栋科技大厦里。他已经变得有些神志不清了,行为举止比起那天来,也显得更加疯癫,他似乎是受了什么指引,也许也是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陈择明误打误撞冲进了科技大楼第七十八层,那扇一向被紧锁加密,严禁任何人进入的房门。

等到黎砚初赶到现场时,一切就已经发生了。时机刚好,那么顺理成章,就像是某种无论如何规避也无法逃脱的宿命。

黎砚初至今都记得当时的场景。陈择明先是看着满屋的全息电子屏幕,有一瞬间的晃神,而在片刻之后,他便在列表第一行第一个找到了带有自己名字的文件,然后毫不犹豫地拖动,进而按下了鲜红的“确认删除”四个大字。陈择明其实并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但他就是做了,如果自己所求无非是死亡二字,那又有什么后果是无法接受的呢?陈择明这样想着,然后看着自己逐渐透明起来的身躯,看着那一抹红色,眼神少有的变得清明起来,整个人也不再有半分疯癫之状,他的嘴角是一切得偿所愿后露出的笑意,好像在很多年前,自己就见过那一抹决定生死的红色,只不过那时,那几个字是……“手术中”。

黎砚初拼命向前伸出手,想要抓住他消褪的身影,却只拽到一团空气,一声叹息,以及,陈择明最后消失不见时留下的一段话。

那话悠悠长长,飘飘荡荡,最后降落地底:“Icarus博士,不用挽留我。你应该知道的,早在那辆大卡车撞向我的时候,我的生命就已经走到尽头,还能多活这么些年,我很感激你,也感激Caelus博士。

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方舟很好,你的提案也没有错,这儿确确实实是所有人理想中的乌托邦,这里到处都是安定,舒适,高新科技和取之不尽的资源,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想要的幸福。

细细算下来,我在数据世界,在方舟已经生活了将近160年。我从一开始的陌生欣喜,到现在熟悉方舟的每一寸土地,能倒背如流这儿的每一个节气,我记得方舟里的所有,却唯独对地球生活过的四十几年日月模糊不清。我已经记不起来了,我已经记不得过去的岁月了,博士。可是我是个很贪心的人,我分明记得曾经的日子虽不尽完美,却让我充满了激情、期待和坚持下去的信念。一旦想起了那种感受,我就再也无法说服自已去接受方舟里的空虚痛苦,而我越是隐瞒躲避,这里的虚假就越是欲盖弥彰。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就想通了,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我们的世界不是奥赛罗的世界。没有钢铁你就造不出汽车,那么同理,没有悲剧和苦难,幸福和喜悦就会变得一文不值。所以旧时代才会有人说:稳定看起来没有不稳定那么壮观,心满意足也从来没有反抗苦难所具有的外表迷人,也更比不上抵挡诱惑或是打败怀疑来得栩栩如生。

所以,我其实在要求遭受苦难的权利,要求衰老、丑陋和意外的权利,要求总是战战兢兢害怕明天会发生什么事的权利。可是我知道,这种想法荒唐又可笑,都已经是地球末日了,我却还妄图追求什么精神的富足。

但我没办法抑制这种想法,它们每天夜里都在我脑海里循环播放,快要将我逼疯。所以,我想趁着还清醒的时候,做出自己的选择。而现在……我终于解脱了。”

黎砚初想去抓住他的手突然就顿住了,他就这样站在原地,听着陈择明最后的留言,听着他口中的解脱,沉默良久。

这间常年上锁的房门,从设立之初起就没有除了黎砚初以外的第二个人踏入,因为这里是他留在方舟系统上唯一的“后门”。所谓后门,就是指可以通过这里,直接对方舟系统中保存的所有脑数据资料进行操作,简而言之,这是唯一可以进行删减数据,操控整个方舟的地方。这原本是黎砚初为计划所留的一条后路,怕的就是哪天方舟要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也不至于会丢失所有人类的脑数据资料。而现在,这条后路却反倒成为了陈择明的唯一死路……

方舟历135年,先前沉入海底的那块碎石,似是终于找到了时机,酝酿已久的暗潮开始在人群中汹涌。先是小规模的拉帮结派和聚众宣讲,那一部分志同道合的人联合起来,他们聚集在一起,在街边,路旁,楼顶呼喊出了几乎和陈择明别无二致的口号——

“我们不要舒适与安定,我们要上帝,要诗歌,要真实的苦难和切实的进步!”

这种极具煽动性的口号在方舟这种沉寂已久的地方颇见成效,越来越多的人认同了他们的理念,甚至直接加入了他们。

一百年一直是个很神奇的数字,所有的矛盾,暗潮汹涌都会集中在这一年之后爆发。时间真的过的太久了,“遗忘”成了方舟内人们最大的敌人,因为他们忘记了曾经的苦难。小行星撞击已经成为了被人们所遗忘的旧日历史,不会再有人提及,而方舟内的人们,则再次如和平年代一样,开始追求诗歌,追求真实的苦难和精神的富足——这类在生存面前显得过于奢侈的东西。

说到底,方舟也只是方寸之地,它就像是一潭死水。任你如何天马行空地想象,创造,也无法在其上掀起半点波澜,从设定之初,方舟就已经是固定的框架,无法进行任何改变。而等大部分人反应过来这个根本性的问题时,情况好像已经陷入了绝境,无法逆转了,所以他们选择转移矛盾对象,将一切怪罪到了黎砚初身上,开始痛斥他的计划,把他视作最大的罪魁祸首。

“我们就应该跟着Caelus博士一起重回地表,我当时就投了反对票,不管怎么说,地球才是我们真正的归宿。”

“对啊,我当时就说了,方舟计划不可行,要不是因为Caelus博士…不在了,我们原本可以重回地表的”

而事实是,人类总是会在记忆里莫名美化自己未选择的路,仿佛那是一条毫无波折的康庄大道,实际上,就算他们赞同了Caelus的提议,也依旧会在某日怀念、懊悔起没有踏入方舟这个伊甸园。

黎砚初其实对人群的反应毫不意外,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这么来势汹涌。

如果遗忘是人类最大的特性,那这场风波闹剧就本该在几年后便戛然而止,人们会如同忘记小行星撞击地球的惨剧一样,忘记这场一时兴起的游行与指责,然后日复一日,照样去做平日里该有的消遣。如果……如果没有陈择明的死亡,这一把猛火让舆论进一步发酵,直到无法抑制的地步的话。

“所以,根本没有什么科技大爆炸,对吧?”洛昔归漫不经心的开口,却一针见血般点出了所有事情的关键,“让我来猜猜,后面的情况应该是完全失控了,甚至可能传出了“只要删除数据就可以离开方舟,重回真实的世界”诸如此类荒唐的谣言,所以你被逼无奈,而你选择的解决方法大概率是……”洛昔归顿了一顿,“通过“后门”篡改所有人类的记忆,直接让所有人忘记「方舟」只是一个虚拟世界,还扯出了未知缘由的科技跃进,这种拙劣的借口来掩饰真相。

“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洛昔归的神情突然变得冷冽起来,“我”的脑扫描数据,你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根据你的描述和我现有的记忆,我并不认为我参与过动态脑神经成像相关的试验。”

黎砚初不语,长久的沉默过后,他才缓缓开口道:“抱歉,Caelus。我明知道你一直都反对踏入方舟,但我还是自作主张,唤醒了你的记忆。”

“还记得动态脑神经成像技术的第一个临床试验者吗,准确来说,这个人并不是陈择明,而是你,Caelus。在同意陈择明父母的试验请求之前,你就已经拿自己做了第一次实验。现在这段数据就是你在七年前留下的投影。而那时对数据的保存手段还尚不完善,一切也都还没有发生,所以你并没有小行星撞击之后的记忆,甚至还出现了记忆断层的现象。”黎砚初恍了恍神,他定定地盯着洛昔归的眼睛,仿佛透过她的瞳孔追忆起了久远的往事,“果然,不管是哪个阶段哪个年龄的你,都是一样的。Caelus,我认输了,七年前的那个赌约,我或许赢了一时,但我从没赢下过所有。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吧,Caelus,这已经是第三次「重启」了。”

方舟里,日出日落的时间都是经过严密计算的结果,春夏秋冬四季,从来都遵循着既定的时刻表,不会早一分亦不会晚一秒。而现在是傍晚的七点过十分,黄昏独自擎着火焰的余烬疾行于野,在漫山遍野中燃烧,又燃烧。洛昔归不知怎的,突然伸出了双手,想要拥抱住那轮红日,想要将它挽留,她的模样虔诚,静默,却仍旧抵不过方舟机械般冰冷的时间。所以在那抹红终将消褪的时候,洛昔归好像释然了一般,放弃了,转而伸出另一只手,与天边最后一道晚霞挥手道别。

这时候,天就开始黑了。

房间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空气像是被凝结,只剩下墙上老式钟表的走针声,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洛昔归和黎砚初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他们都只是在等待着,等待某种呼之欲出的东西。

“认输和道歉的话,你应该去留着说给Caelus听,而现在,我只认洛昔归这个名字。毕竟,七年后的Caelus是我,但如今的我不一定会成为她。”

“重要的是,我要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所说的「重启」,到底是什么意思?”

夏季的天色,一旦太阳落下,便陷入了一片浓黑。黎砚初却始终没有开灯,他用一片黑暗掩盖住了屋外的霓虹喧嚣,也掩盖住了他真实的情绪。洛昔归说不出他到底是用什么语气说出后面这段话的,是颤抖吗?好像太片面了,是悲伤吗?好像又太过脆弱了,后来过了很久,洛昔归才反应过来,他是一种平静中又带着如释重负的语调,好像已经在心头把这段话排练过了无数遍,自己也已经等待了数百年,他一直在等待某个人来倾听一个真相,等那个人来说出一个他可能心知肚明的答案。

“你猜的都没错,陈择明死亡的消息是瞒不住的,而当有几乎一半的人发觉这个事实之后,情况就完全失控了。起初只是私底下的谣言和窃窃私语,不成气候,后来逐渐演变成明目张胆的试探,开始有人带头煽动公众情绪,要来这栋大厦里一探究竟。而可笑的是,那群人把陈择明说成了他们的精神领袖,说他是第一个发现方舟的秘密,真正脱离了虚假世界重返真实的人。

如果说陈择明的死亡确是他自己选择的无奈之举,那么这群人,就只是一群被过激情绪怂恿着随波逐流的乌合之众,为了获得所谓的群体认同,探寻所谓的“方舟真相”,这些个体就愿意抛弃自己所有的判断,用智商去换取那份让人备感安全的归属感。”说及至此,黎砚初的眼神变得愈发深邃,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他向来都不屑于掩饰心中对人类的鄙夷,但在一瞬之后,他还是黯淡了神色,“可是洛昔归,我一直都太过矛盾。我对具体的人越是憎恨,我对整个人类的爱便越是炽烈。我明明是想救下所有人的,留下一扇系统后门,也不过是我为计划准备最后一条“退路”。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这条退路,反倒成了自掘坟墓的死路?”

“我挡住了很多人。在方舟上我拥有最高的管理权限,此前一百年,我虽从来没有动用过,但是现在,用它挡住想硬闯大楼的那群人,确实易如反掌。我当时的想法很天真,我以为只要一直守着这里,就再也不会有二个人死亡,而等人们累了,倦了,他们总归会忘记这出闹剧,然后一切都可以继续下去,继续平静下去。

可是……从那天之后,我就做不到了。

有个老人跑到了这里,他表现得很平静,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哭天抢地,他甚至是笑着站在我面前,然后很平静地告诉我:

“黎博士,方舟是个残缺的世界,它一直都缺少了某种东西,只是我们活的太过安逸,而选择性忽视了这种细微的变化。最开始,只是有人不再为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也不再因为失败而感到悲伤,到后来,大多数人的情绪逐渐变得平淡如水,他们对所有东西都提不起兴趣,只能去做那些最为疯狂甚至是自残自杀的行为去刺激感官,而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情况已经逐渐蔓延开来,就像是一场悄无声息的瘟疫。

平静安定的生活本应令人满足,可在方舟里,它已经成为了一种负担,至少,我周围的人们确是如此。他们已经纷纷开始怀念过去的真实感,怀念那些曾经令人心跳加速,现在却只能在记忆中追寻的瞬间。而这就是方舟里最大的缺陷——整个乌托邦的构建都忽略了人类本身的欲望,你只是盲目用技术和资源来堆砌这个世界,制造理想国。

我也曾试着说服自己接受方舟,接受和过去一百多年一样的生活,可是我很快就失败了,安逸和享乐固然可以蒙蔽人们一时,但只要时间足够久,他们就一定会开始追求除了物质以外的东西,比如诗歌和理想,又比如变化和进步。方舟里最不缺的是时间,而最稀缺的,反倒是经过漫长岁月叠加之后,人们会追求的这些东西。

我想的一直都很透彻,但我依旧无法找到生存下去的信念。我躺在床上时,阴暗逼仄的房间就像困住我的方寸之地,它让我浑身冰凉,让我恶心眩晕;我试着酗酒昏睡时,地面上的每一块砖石又变成了扭曲的人脸,它们旋转着向我挤压而来,让我的血液奔流,再难入眠。

黎博士,方舟计划从设立之初起就是一盏寿命已定的烛火,而现在,这火焰已烧到了底座,该换一根蜡烛了。切莫强求啊,博士,就算没有陈择明,也会有李择明,王择明,周择明出现,这是方舟的大势已尽。”

黎砚初静静地等那位老者说完了全部,他一言不发,也一动不动,只是挣扎着,艰难晦涩地吐出几个音节,“让我再想想吧,再给我点时间,不会太久,我会找到解决办法的。”

办法?其实根本没有办法。黎砚初苦笑着,他生平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如果当初选择跟着Caelus坚定的重返地表,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方舟历139年凌晨二时46分,近百年时光之后,Icarus与2063年的Caelus发出了同样的疑问,他们都异口同声般的反问自己,“是我错了吗?”

声音重叠,分秒不差。

可是黎砚初向来比Caelus还要固执,他想最后赌一把,上一次赌的是人性,而这一次,“最后,我们来玩个游戏吧”,他望向天空,仿佛与七年前的Caelus隔空对话,“我们来赌一场遗忘。”

——他将这个不为人知的计划命名为「重启计划」。所谓重启,正如字面意思一样,就是通过方舟的后台操作,来删除人们来到方舟之后的所有记忆,包括他们登上方舟的原因和过程。如果虚假世界的安定会滋生恐惧,妄想伊甸园的美好会催长暴动和不安,那么,就让所有人忘记有关方舟,有关动态神经成像技术的一切,若我模糊了真实和虚假的界限,所见即为真实,方舟即为真实,是不是就不会再有同样的情况发生了?

至于世界完全变了模样的理由,黎砚初早就想好了,「未知缘由的科技大爆炸」,不用编造得过于详细,甚至可以草率地让这个理由看起来荒唐不可信,人类自会为这个对自己有利的东西开脱。他只需抛出一根引子,一个可以自欺欺人的方案,就没有人会去相信“整个世界都是虚假的”这种荒唐的东西,如此一来,方舟就可以回到最初的模样吧?

………

日光之下无新事,方舟也不过是个巨大的永恒轮回。

第一次的「重启」就如同打开了塔比萨的瓶子,一旦开始,就无法终结。黎砚初眼睁睁看着在重启后的第115年,人群再次爆发了躁动,没有陈择明这个导火索,也没有先前明晃晃埋藏在人们心底的“方舟是虚假的”这种隐患,但他们还是聚集了起来,不同的人们做着相似的梦,梦中总是有模糊不清的记忆片段,而这些梦境,让无数人汇聚于一处,开始怀疑起这个世界。他们在方舟各地呼喊着不同的口号,簇拥着不同的领袖,唯一相似的是,他们如一百多年前一样,同样渴求逃离方舟,去寻找他们眼中的真实。

第二次「重启」,黎砚初特意将记忆清除地更为干净,更详细地编造了世界变化的理由,为方舟内所有的不合理创造了一个可以接受的借口。他掩盖了此前人类在方舟留下的所有痕迹,以崭新的方舟来迎接重启后的人类。可是重启只能清除人们的记忆,它并没有改变人性本身,同样的问题必将再次发生,第二次重启更像是延缓死亡的过程。

变故发生在重启后的第158年,第一批怀疑方舟虚假性的人们加深了自己的怀疑,他们整日整日地游走在真实与虚假的界限,最后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存在的真实性。黎砚初清晰的记得那天,狂风大作,是一个与之前不尽相似的盛夏。16名怀疑者从大楼顶层一跃而下,以身殉道,用自己的性命来赌方舟的真假。等他姗姗来迟,赶到现场时,围观的人群已经挤满了街道,当所有再也无法隐瞒,无处遁逃,烈日之下血淋淋的真相更加让人无法接受……

第三次「重启」,也就是现在。算起来,黎砚初已经见证了三次不同原因的方舟社会动乱。不论他如何去反思,修补,加固,一百年就像是个避无可避的分水岭。现在正在发生的,未来注定发生,而将来还会发生的事情,其实在方舟的过去都早已发生。黎砚初生平第一次为方舟而感到疲惫,如果方舟计划的开始本身就是一种谬误,那不断重启所造成的局面,是否已经是积重难返?他用手轻抚过墙壁上的老式钟表,最后一次,他对自己说,就这最后一次,至少他想知道,如果是七年前,还未经历过小行星撞击,也没有经历过世界末日的洛昔归,是否会选择留在方舟?还是说,她依旧会像七年后的Caelus一样,义无反顾地选择“天空”?

天色愈发阴沉起来,甚至隐约有隆隆的雷声,厚重的云层如一整块巨大的灰色幕布,将整个方舟都笼罩了一层阴影,那阴影轻抚过建筑高耸入云的墙角,掠过低矮楼房的屋檐,甚至渗入每一级石砖的缝隙,最后,汇集在了黎砚初和洛昔归两人之间。

他再次对上了洛昔归的眼睛,“你已经告诉我答案了,洛昔归,不管重来多少次,你都只会选择朝向“天空”。”

洛昔归沉默良久,她听完了有关方舟所有的一切,关于地球末日,关于重启,关于避无可避的循环……

“黎砚初”,洛昔归猝不及防地叫出了他的名字,“不是我选择了天空,而是人类选择了天空。因为我们总要走向未来,纵使人性的弱点会让我们驻足停留,但到了真正无法前行的时候,人类一定会试图拯救自己。”

“七年后的我,Caelus,她太过偏激,而黎砚初,你也太过固执。我们总归会走许多的弯路,也总会为许多的"已实现"而感到失望,但这一切终将实现它们的意义,现在,我来告诉你这所有的答案,还记得你之前的那三个问题吗?”

我初见你时,棕榈主日的钟声响了三下,人群喧嚣沸腾,你在霓虹斑驳的夜幕下问我:——丧钟为何而鸣?

可你要知道,钟声响起代表的从来都不是预兆,而是某种既定的事实,从你问出这句话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对原因心知肚明。

所以,我的朋友,别问丧钟为谁而鸣,钟声为你,为我,为方舟,为全体人类而鸣。

故事行至中途,一切尚未尘埃落定,方舟的脉搏在天平两端跳动,你于光影交迭处反问我:——人类可否避开萨马拉城?

我一直不喜欢这个故事。故事里的商人兜兜转转,辗转奔波,可无论他做出什么改变,都依旧无法避开早已等候在萨马拉城的死神。它好像在好像在告诉我们,命运是已经注定的,永远也无法回避的宿命。

我不喜欢这种结局,所以至少在我的故事里,会存在第二条路,就比如:

苏门答腊之约里,那个商人并没有死。

而在所有事情的最后,自一场未被怜悯的轰毁里,自一地往日的碎片中,七年前的Caelus与你对立而坐,立下赌约,你反问她:——人类究竟是蜉蝣难以撼树,还是火种终将燎原?

Caelus已经没办法再去回答你当时的提问了,所以现在,我来代替她给出我的答案。

这个问题本身就一种悖论,你无法用特定的某个词语来描述人类这么一个庞大的整体。非要说一个词的话,我更愿意用“活着的矛盾体”来形容所有人。黎砚初,你的方舟计划确确实实做到了救下了所有人,因为你的提议,人们才得以养精蓄锐,才得以毫无代价地躲过地表灾变最严重的那几年,所以它其实象征着等待,象征着沉淀与积累。但是,梦总归是要醒的,人类也总归是要朝向未来的,在谣言与不安刚刚开始发酵,人们第一次不满足于方舟内静止的一切时,你就应该明白,等待的时机已经过去,该让步给“天空”和“希望”了。

“黎砚初,你一直在纠结,一直在发问,可你为什么不愿意往前踏出哪怕一步,去亲自看看未来的可能性呢?方舟不是没有退路,只是你太过怯弱了,不敢去赌上一把。”

黎砚初看着她,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沉默半响后,终究还是艰难的点了头,洛昔归说的其实一点都没错,方舟是有退路的。

他留下的那扇“后门”,它最重要的功能根本不是什么进行重启,而是那里面藏着的一条「对外指令」。

为了防止各种意外情况下的误触,黎砚初将它放在了这个房间里一个分外隐蔽的地方。

洛昔归没有逼他立刻做出决定,而是很耐心的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让长久的沉默笼罩了整间房屋。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下,老旧钟表的走针声,零件间的摩擦声,连同那无时无刻都在响起的嘀嗒声,就都显得格外刺耳。洛昔归再次注意到了这与整间房屋里高科技装修风格格格不入的钟表,它老旧,破败,吱呀作响,带着旧世纪特有的气息,洛昔归突然就笑了,然后她开口道:

“我想,这就是答案了吧?”

“是,只要将这钟的指针逆时针方向转动三圈,对外指令就会自动开始运行。届时,方舟将再也无法维持整个世界的运行,转而消耗其中剩余的所有电量,能源,直至我们重返地球。只是,这个指令是不可逆的,一旦开始,除非整个方舟都粉身碎骨,否则,程序无法终止。现在地球的环境,资源,土地状况都尚未可知……我们真的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弃所有吗?”

“黎砚初,七年前的人类选择了方舟,而现在已是百年之后。我想,他们也该试试别的路了吧?”

说罢,洛昔归向前一步,站在了钟表下。

“来吧,来和我一起来见证这一切的终局。”

黎砚初迟疑了一会,随后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般的笑意,仿佛卸下了长久以来身上的重担。两人默契地将双手一同搭在钟表指针上,深吸一口气后,用力按住,然后,开始逆时针转动。

一圈,两圈,三圈……

第三圈完毕,时针分针秒针分毫不差地落在了正午12点,方舟的大地突然开始剧烈震动起来,不知怎的,黎砚初突然想起了一首歌,一首……在一切都尚未开始时,Caelus分享给他的歌,那歌词是这样唱的——

救世的方舟,都已经远走,

还有人逗留。

不长庄稼的一片荒丘,

还能供人梦游。

推开门后,有无边星斗,

却迷失于自由。

在这个被遗弃的世界,

究竟剩下了什么?

剩人造的真理、艺术的废墟、

旧时代的泡沫,

你就站在那片星空下问我:

我们该如何存活?

拔地的云楼,坍塌在身后,

却无人呼救。

残垣中夕阳如此温柔,

抚平多少欲求。

眺望宇宙,银河在奔流,

我们失神良久。

在这个太沉默的年头,

究竟剩下了什么?

剩人造的真理、艺术的废墟、

旧时代的泡沫,

你就站在那片星空下问我:

我们该如何存活?

“告诉我,我们到底该如何存活?”

黎砚初喃喃自语,而后失神望向了窗外。

夏衫纸扇孤灯,云中隐隐雷声,

城市终成幻影,谁人竟在梦中?

迷离之间,黎砚初有些恍惚了,他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小行星撞击后躲进避难所暗无天日的十年,有踏上方舟后循环往复的几百年历史,还有和Caelus的争执,和她选择的不同的路,以及梦的最后,总是洛昔归走到他面前,告诉他,再美好的梦,也终究是要醒的。

………

残阳依旧热烈,

但这是方舟最后的落日,

持续了九万四千一百七十二天的落日,

终于在此刻尘埃落定,

这也许是在十多年就应该踏上的归途,

迟到许久,

错位的方向终于拨乱反正。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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