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了伤的百里前辈身形清瘦地立在不远处,雪白的狼尾低垂在脚边,苍白修长的手亦垂在袖口外,上面还留有齿痕,疏冷的眉眼被垂下的发遮掩了大半……
但是巨狼确定自己看到他的唇角向上扬了扬。
可恶!在人族待了十多年后的白狼崽子也变得和人族一样奸诈可恶了!
染幺幺不知道自家外公为什么又开始不耐烦地用尾巴卷着石头乱砸了,她径直走向了百里空山。
“百里前辈,那就麻烦你了。”
百里空山轻颔首,不冷不热地传授着要诀:“其实妖族在化成人形后的衣物,都是由自身皮毛或鳞甲所化,而特殊的防具则是加入自身的神识炼化,所以收放自如。”
染幺幺看了眼百里空山身上的雪白长衫,若有所思:“难怪我来妖都一年多了都没见到乌前辈他们换过衣服啊……”
还以为是妖族不拘小节或者比较节约,原来那是人家的鸟毛变成的衣服。
百里空山讲解着该如何用兽毛化作衣服,而后将手伸向染幺幺:“拉好。”
后者自然而然地把手放到了他微凉的掌心中,睁着一双圆眼认真地瞅着他。
百里空山:“……”
那边的妖皇见到这一幕后,又开始暴躁地甩尾巴砸石子过来了。
百里空山侧身躲过那边飞袭来的石头,换了个说法对染幺幺道:“拉好衣袖。”
染幺幺不觉尴尬,飞快地扯住了他的衣袖。
这一次百里空山特意放缓了化形的速度,染幺幺能够仔细地察觉到手中拽着的衣袖逐渐变得更加柔软毛绒,最后变成了一攥绒毛。
染幺幺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前的已经变成了优雅端坐的一只白狼,不过它巨大的前爪还高高抬着被她抓在手里。
说实话,这个样子……
真是像极了正在乖巧握爪的大狗。
染幺幺压下心中古怪的念头,对着白狼坚定地点点头:“我看会了!”
片刻后,站在原地憋得尾巴毛都炸开的染幺幺的脑子表示“眼睛会了,但是脑子还没会。”
百里空山不得不又当了好几次的大狗为她演示,好在染幺幺的领悟力不错,在琢磨了良久后,又慢慢地尝试了几次,总算是勉强地用自己的毛化出了一身白底银边的裙子。
然而一直默默在边上盯着的妖皇突然开口:“嗷!”
还在尝试着练习化回狼形的染幺幺头也不回:“听不懂,说人话。”
妖皇:“你化出的裙子后摆为何有个大洞?这莫非是人族近年来的新癖好吗?”
恰好这时染幺幺成功地从人形变回了狼形,那条银色的尾巴摇了摇,无毛的尾巴尖分外醒目。
狼崽子别过脑袋瞅了瞅自己的尾巴,好像有点郁郁寡欢。
妖皇现在知道为什么裙子有个洞,不需要染幺幺再回答了。
倒是百里看了看她的尾巴,淡淡开了口:“没关系,眼下你人族血脉和妖族血脉相冲,自是难以掌控,再过几年就好了。”
染幺幺蹲在原地仰头看着比自己大许多的圈的白狼,好奇问:“说起来你尾巴这么大,在云华剑派的时候到底是怎么藏起来的?总不可能跟我一样缠在腰上吧?”
要知道云华剑派可是有一位渡劫境的掌剑真人,即便他现在寿元将近常年闭关,但也不应该糊涂到察觉不出百里空山是个妖族。
而且染不灭早就怀疑百里空山是妖族卧底了,为何迟迟都没完成“当面揭穿反派真面目,当众打脸”这一流程呢?
妖皇和白狼同时将视线落到了小狼崽子的腰上,表情都有点微妙。
一阵凉风吹过,漫天的狼毛飞舞。
白狼不露声色地呼了一口气把飘到自己鼻尖上的一根狼毛吹走,而后垂下狼首,与染幺幺的眼睛对上。
“我可以变成完全的人类,也可以变成彻底的妖族,因为我也是半妖。”
染幺幺明显有点懵。
她听得有些愣,原以为百里空山是有特殊的功法能把毛耳朵和尾巴收回去,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缘由。
他居然也是半妖!
来到妖族后,染幺幺才知晓半妖究竟有多罕见,因为妖族的血脉便是由强大的那方主导,比如天狼一族和其他任何一个妖族结合,诞下的子嗣定是血脉更强势的小狼崽子,就算和狗结合,生下的都不可能是狼狗。
能诞下半妖,便说明那两种血脉势均力敌,谁也压不过谁。
通常来说,都是弱小的人类和同样弱小的妖族才会产下半妖,而这样弱小的血脉也注定孩子承受不了血脉反噬,要么胎死腹中,要么活不过几天。
照百里空山的兽形看来,他的人族血脉应当也很强,却不知道是不是另一位龙傲天血脉了……
那边的妖皇摆着尾巴,冷哼一声:“它当初被我捡回来的时候正好遇到了血脉反噬,浑身都是血,居然还是一声不吭,我差点以为自己捡到只死掉的红狐狸崽子。”
也正是因为先前养过一只半妖幼崽,所以妖皇更清楚半妖能活下来长大有多不容易,看向染幺幺的眼神越发爱怜。
染幺幺愣愣问:“那你的血脉反噬……”
血脉反噬都是一次比一次严重,按照这样推算来看,百里空山的血脉反噬怕是该厉害到六品灵丹也救不回来的地步了吧?
白狼柔软的耳朵动了动,它解释道:“当你能自主地掌控两种血脉的时候,它们自然不会再互起冲突,届时你便可以随心变成纯粹的人族和妖族。”
染幺幺若有所思:“最近的几次血脉反噬中我的确在尝试着操纵两种血脉……”
尝试的结果就是她现在能够变成狼形了,尽管毛有点秃,个子也略微小了些。
不过照这样看来,好像把尾巴收回去变成完全的人类,也不是问题?
染幺幺蹲在瀑布边上陷入了沉思,先前她身上的龙傲天血脉其实一直都略压了天狼血脉一筹,所以她出生时并非是小狼崽模样,而是人形多了条尾巴而已。
后来每次变成狼形,她都在操纵着妖族血脉支棱起来,要是反其道而行呢?
后方的两头巨狼都没有出声,它们选择默默地注视着前方的那只小狼崽子。
云间山中的雾气被日光晒得逐渐稀薄,而后盛光转弱,在天边映出暮夏的火烧云。
地上的小狼崽早就变成了人形,裙子后摆依然有个大洞,那条细小的尾巴垂在脚边,很可怜的模样。
在天色越发黯淡时,白狼的耳朵动了动,低声呜了一嗓。
妖皇听懂了,它说的是染幺幺的尾巴在缩小了。
它眼睛一亮:“你当年是多大才领悟来着?”
白狼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停在前方纤瘦的背影上,过了良久,在妖皇拿尾巴卷石子砸它脑袋时,才缓声回答:“十七岁。”
“呵,果然还是我们家小冉要强些,她这才十六岁!”
白狼头也不偏,声音轻飘飘地落过去:“陛下,小殿下今年十五。”
妖皇:“……”
好在染幺幺并未听懂那两只巨狼低沉的狼语。
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着,七窍皆渗出鲜血,在暮色中显得尤为骇人。
然而染幺幺却依然死死地撑着,沉默而坚决地同自己体内的两族血脉争斗。
它们要互相厮杀,她偏要将强硬地操纵着它们融合。
她不要继续受它们的摆布,亦不想继续屈从于血脉反噬的痛苦之下,每月睁开眼时都要悄悄问自己,下一次的血脉反噬能不能熬过去。
她本是主,绝不为奴!
入夜的云中山脉冷得出奇,尤其是瀑布飞溅起水花扑在脸上,能让数日未眠的困顿都瞬间清醒。
瀑布底下静坐了两头巨狼,它们已盯了前方的染幺幺足有三日了。
偏生在这事上它们帮不了她半分,妖皇紧紧地盯着自家的小崽子,眼中尽是痛惜和隐忧,亦是有三日不曾挪步了。
它沉重道:“她周身经脉又被冲破一次了。”
白狼:“若不熬过去,她余生不长。”
妖皇静默不言了。
正如白狼所言,染幺幺这才十多岁,三品灵丹都已快要不能压住血脉反噬的速度,再过数年便需要四品,五品,乃至六品。
修行之人寿元数百上千,可她这样堪堪用丹药吊命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纵使日后两狼能拼死替她寻来六品灵丹,或是她可自行炼制,可修真界哪有那么多的六品灵药?
再到后面,若是六品灵药都不能救下她命呢?
妖皇便让自己的心冷硬下来,静静地看着瀑布下的少女与命运相争,天狼一脉从不会低头,此乃它们刻在灵魂中的骄傲。
染幺幺正在强势却艰难地调用着全身的修为去压制那两股叛逆的血脉,它俩谁也不服谁,碰上就干仗,这让她吃足了苦头。
呕出一口血后,染幺幺下意识地从芥子囊中摸灵丹,却摸了个空。
先前给后面几个月的血脉反噬准备的丹药居然在短短三日就吃完了。
就在这时,白狼似乎早有准备地掷出一瓶丹药,也不知道它是何时抽身去了瀑布之上的狼穴拿的药。
染幺幺这时候也顾不上把药留给妖皇了,她一把捏碎药瓶,抓起一枚灵丹吞入口中。
无数的花香味在舌尖绽开,正是南境回春门独有的八宝花丸,疗伤圣药。
在察觉到身上的伤在这枚五品灵丹的催化下开始痊愈后,染幺幺打起精神,继续强势地试图操控两族血脉。
力竭时,她便吞服回灵丹,重伤时,再来一粒五品疗伤丹。
这便是一个丹修的底气!
待到日落月升时,一道人影重重地往后一倒,将映在寒潭上的无数星点溅碎。
少女浮在水面,睡得很安宁。
原本垂在她后的狼尾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再也没有浮毛跟着飘在水面了。
白狼优雅地迈步上前,低头看着她苍白的脸,而后潜入水底,托着她缓缓地游回岸边。
银色的巨狼低头看着她,呜呜低唤了两声,最后小心地替她舔了舔湿漉漉的头发。
它的幼崽果然是只狠狼。
*
黑石塔内。
难得从淬剑室中出来的张浣月疲倦地靠在门边,扫视一眼,却只在石室中看见抱着药方和药材琢磨的启蓝灵和苏意致。
她担忧道:“怎么这几日又没见着染师妹?可莫要遇到危险了。”
启蓝灵将书一推,抬头道:“放心,她绝对不会有事。”
苏意致小声嘟囔:“应该是累得没空跟咱们联络了。”
自从知道妖皇跟染幺幺的关系后,他们在妖都的街上走着感觉像在染幺幺家里的后花园里逛,再也不会心惊胆战担忧突然来个妖族把他们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