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旧世界)——安绎

作者:迷之残垣 更新时间:2024/9/28 22:48:01 字数:3058

“据说死不瞑目的人,双眼通常都是朝下看的,好像这样就能看穿自己躯壳的奥秘。”

“当亲属朋友为他们合上眼皮时,死者会因为生者的打扰而感到不悦吗?”

“我不知道,也许他们会想:原来灵魂只是这种东西啊!”

“哪种东西?”

“想愤怒也愤怒不了,想看什么也看不到。于是只好大彻大悟,立地成佛……”

杏枝站在我身边,煞有介事地拍起双掌,行了个合十礼。过街天桥上卖艺的聋哑老头在不远处歇息,见罢,也回了她一个礼。我看着她尴尬的脸,笑了笑,从钱包里掏出五块钱纸币,把它放进空荡荡的不锈钢饭盒里。

“要是安绎还活着的话,她会怎么做呢?”杏枝左手拿着蜜雪冰城的饮料,右手把戳坏的吸管插进校服的外兜,问我。

“应该不会给钱吧,但她的脸肯定会很红很红。然后把乞丐的模样用文字记在《未然帐》的一页上。”

“她肯定会爱上这个老头子。”

“她爱每个过客。”我纠正她。

“是她生命里的每个过客。”她反驳道,“你比我更清楚,她只喜欢不痛不痒的泛泛之交,如果和她坦诚相待,她的真心只会把你割得七零八落。”

杏枝用食指指甲伸进微微破开的缝隙里,倏地一下把整个封口撕开,“吨吨”地张开嘴巴灌进饮料。蜜桃甘露的颗粒粘在她食指的半月板上,像颗珍珠。如今的杏枝不再做施华洛世奇钻的美甲,也不再把发型染成金粉色、烫成圆滚滚的米老鼠的样子。去年的校园联欢会上,她就以那幅形象唱了DUSTCELL的《火焰》。虽然最后领了处分,休了两周的学,她还是成了整个学校的偶像。

“是啊,”我克制住情绪笑着说道,“不像你,整天摆出一副生人勿扰的架子。”

“那是因为本小姐的魅力太强,什么牛鬼蛇神都给吸引来了好不好?你不知道羽毛球社那个部长,长得跟棕熊似的,脑子里也是一样,所以说被荷尔蒙支配的动物啊……”

杏枝皱着眉,做出一副不快的样子絮叨着。她的样子显得很苦恼。我知道,被无数双充满私欲的眼睛盯着,绝对不好受。

“有防备当然是好事,至少你还活着,用自己的处世之道避开了太多不必要的伤害,这是天大的好事。”

杏枝的脸僵住了。我以为自己的感慨太世故,让她不高兴了。可她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么如果我死了,安绎活了下来,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吗?”她用右手捧着脸,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不会,只会多出一个破碎的家庭,多出一群伤心的同龄人。她的死也是这样……”

“那你会为我的死而悲伤吗?”

“我会。”

“我们两个里,如果有一人必须死去,你会选谁?”

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踏着阶梯独自走下天桥。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和我一样无言地踱着步子。

晚秋的天空未必比初夏更高、更阔,也未必比初冬更明朗。无论如何,太阳都要照常落下。它沉到杏枝的肩头处,散开一片金黄,把她睫毛下的侧脸映成一道泛白的河。眼前的树影、行人、公交站牌和共享单车,全都在水墨般的暗绿中攒动。我们的耳朵听到不远处传来的下课铃声——《the truth that you leave》,心里却听到无数套课本如释重负地合上书页,无数个自由的念头在空中振翅而飞。

“我宁愿死的是我。”我咬着牙说。

离学校已经很近了,但鲜有穿着校服的学生走在路上,现在是例行的班会训话时间。我严肃地看着杏枝,可她丝毫没有收敛笑容的意思,而是低下视线,柔声说道:

“唔?这么一个问题就能要你的命啦?”

“饶了我吧。”

“逃学可真舒服。”她张开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你决定好了吗,今晚就去?”

“嗯,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我们过了马路,走进学校对面的7-11。杏枝选了一包百奇,我选了金枪鱼寿司。别的东西看得我毫无食欲。她在卖咖啡的玻璃冰柜前理了理头发,歪着头,转了个圈,校服格子裙的下摆被她改得像塔裙一样华丽。整座学校只有她敢这么做,也只有她有这个能力和心思。

晚餐的地点订在学校天台上。红亭中学夜间不封校,学生可以随意进出,即使是特殊时期也不例外。但目前看来,没人愿意在此久留。杏枝纠结于弹珠汽水该买橙子还是葡萄味的时候,我就先付了账,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看人潮从校园铁门涌出。

在那些相同品种的人类之中,我发现了几张熟悉的脸。网球部部长已经另寻新欢,浑身上下都泛着幸福的红晕。他左手挽着一个比他瘦小两倍的纤细女孩。那个女孩我也认识,天文部部长欣可濑,她用躲闪的眼神瞟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离开了。

“久等喽!”

杏枝拿苹果味的弹珠汽水敲了敲我的脑袋。我取过她手里的一杯关东煮,诧异地发现她的唇间叼着一根百奇,晶莹的唾液濡湿了根部巧克力的部分。

“怎么,你不吃吗?”

“玩不玩百奇游戏?”她嘟着嘴说。

“就是把百奇一根根塞进嘴里,直到人被弹飞到天上的那个游戏?”

“那是黑胡子吧……”

我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逗她发笑,然后取出一根新的百奇叼在嘴里,等彻底没人出来后才咬下第一口。杏枝的嘴在同一时刻发出咔嚓的声音。她把最后的部分嚼碎了,直接吞进肚子里。我们沉默而惊讶地望着对方,相视一笑。

安绎的《未然帐》上,每一页中间都有一道分水岭式的粗线条,两端站着两个小小的火柴人,只是我既非秃头,杏枝也从来不梳双马尾小辫。但我们总觉得那就是我们的模样——最初和最后的定点。我们一步都前进不了,但如果退缩着落荒而逃,就只能彼此撞个满怀。

跌跌撞撞地走到今天,我们早就知道,人生不过是一条线段,而不是跨过未来的桥。

“天空真美……”

杏枝叉开双腿坐着,身下是柔软的野餐垫。天台的风景醉人心魄。我躺在她身边,看鱼鳞状的云在一片紫青的海中漂浮,最后一撮余晖曳着身姿,化作被地平燃尽的灰。

“当时她跳下去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呢?会害怕吗?”杏枝问。

“或许会把所有遇见的人都考虑一遍吧,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还有你和我。主观意义上的走马灯。”

她爬起来,像捏啤酒罐一样把半瓶弹珠汽水提在手里。我随着她一同来到栅栏旁边。我们身下是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洞,横亘在后院正中,把杂物间和校舍拦腰截断。周围是胡乱拉起的警戒线,整个场面乱糟糟的,像个煎坏了的荷包蛋。

我盯着它的黑暗看了很久,想看出是否有个模糊的、透明的轮廓浮现在里面。我做过无数次相仿的梦,梦里的我画着“她”的样子,一幅轻盈的、幽蓝色的粒子像。

“简直可以把大象埋进去了。”杏枝喃喃道,“我真觉得它是个坟墓。”

“据说大象的脑子是人类的三倍大。”

“那么三个人的脑子,就能填满这个洞咯?”

杏枝把双臂搭上栏杆,脑袋枕上去,歪过头来眨眼望着我,我居然才发现她笑起来会有酒窝。

“不……如果是身体的话,至少能埋十个左右吧。”

“我说啊,里江。”

“嗯?”

“我喜欢你。”

“对不起……”

告白的话语转瞬即逝。杏枝仿佛早有预料,她摇摇晃晃地攀上栏杆,张开双臂,望着身下的大洞。她感觉那是一只望向自己的瞳孔,一只丧失生气的,死者的瞳孔。

“死者如果看到自己的身子里没有五脏六腑,只有一片黑的话,恐怕会很难受吧。”

“他们会在考虑之前,忘记自己能够考虑这件事。”我说。

“这是我的观点,不要剽窃哦。”

“我想这样能不能让你轻松一点……”

杏枝摇了摇头。我看到她的赤足分立在冰冷的钢铁上,不安地缩着脚趾。她回过头来对我说:

“无论如何,安绎都是替我去死的。现在我必须把她找回来。”

“这不是你的错。”

“如果不是我的,那就是你的,总得有人为她负起责任。”

没给我留下反应的余地,杏枝便轻松跨过了那条线段,坠下去、坠下去,坠到无数文字触碰不到的地方。我无法握住她的手,也无法染指她的意志。

如果安绎看到这一幕,她会想些什么呢?当然,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所有的构想都是一纸空谈。

我感觉这世上只剩我一个人,孤独侵入骨髓,悲伤得连泪腺都没有力气挤出眼泪。

故事结束了,但有什么新的东西即将开始,仿佛“开始”本身启动了它自己。图书室里的女孩文静地坐在书桌前,听见齿轮转动时“咔哒”的咬合声。你听到了吗?

没听到?没有关系。现在,就让那“咔哒”的声音,传到所有人的耳朵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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