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安绎听到“咔哒”声响起的时候,图书室里空无一人,好像厚重的大门从外面反锁住了。她吃了一惊,连忙合上自己的《未然帐》。现在该怎么办?打电话吗?该向谁求助好呢?
安绎知该如何向他人暴露自己的脆弱,她担心一旦被否定,自己就全完了,那些小心思、小念头就是她真实的“自我”。几个月前,安绎被一个高大的男生表白了,他叫朱兕,是羽毛球社的社长。安绎害怕他眼中那道欲望的光,更害怕他那让人联想到父亲的壮硕躯体。
她站在走廊里,靠着墙,轻声拒绝了他的请求。
“我不会放弃的。”朱兕坚决地说道,然后瞪了她一眼,忿忿地转头离开了。
从那天起,安绎便一直寝食难安,甚至幻想出他暗中窥视自己的丑态。她吓得整夜都睡不着觉,要是顶着黑眼圈来学校上课,还要被当成“大熊猫”让人耻笑一番。
久而久之,安绎变得越来越孤僻。好在她唯一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天文社社长欣可濑关心此事,送给她一本手帐,说只要把自己害怕的东西写上去,用想象力击垮它们,心里就舒坦了。安绎在上面列清单、抄录歌词,试了一阵子,发现果然有效,便开始大胆地写自己的事。安绎觉得记日记很羞耻,如果是虚构的故事,羞耻感就会减轻很多。
她第一个创造出来的人物是个女孩子,名字叫杏枝。
杏枝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孩,和自己完全不同,成绩优异,体育万能,像一阵豪爽的风。光是和她在一起,就会感觉心情舒畅。她在戏剧社里演爱神阿弗洛狄忒,是体操队的编外顾问,而且擅长调自己根本喝不了的鸡尾酒。
更重要的是,她是安绎的好朋友。
当然,《未然帐》里的安绎和她很不一样,就像一个轻飘飘的幽灵,几乎只活在别人的心中、对话里,她认为这么活着比在现实里更舒心。所有烦恼的事,只要让杏枝一人承受便好。不过这么做太狡猾,必须要补偿给她更多的幸福。
于是,杏枝的单恋对象,里江诞生了。安绎最初并不知道,这个温柔冷静的男孩子在多大程度上是自己的化身,她把自己身上那些忧郁的部分,都一股脑地倾倒进他性格的容器,又挤进些许坦诚的温柔。他身穿灰色帽衫,眉清目秀,总是倾听着杏枝各种无厘头的想法。或许正因为杏枝爱着他,她的念头才会变得这么不着调。
但是,安绎没有勇气让里江接受杏枝的爱。她完全想不出,一个忧郁的,男孩子般的“安绎”,该怎么和自己理想中的“安绎”交往,这就像让同一个人的心脏和大脑谈恋爱,好滑稽啊……
“让里江爱上你怎么样?”
唯一不会嘲笑安绎的欣可濑托着腮,有些百无聊赖地说道。她摆弄着手里斯隆长城限量款的吊坠,打了个哈欠。
“可濑,这样不好吧。我完全不知道,手帐里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绎把手架在便当盒上,摆弄起自己的指甲来。
“唔……好好想想,你是怎么让自己幸福起来的呢?”
“记手帐?”
“对,给她一个手帐不就好了?如果成为不了参与者,那就当旁观者,任何位置的人,都有属于那个位置的独特幸福。”
“这样不就变成我扮演她了吗?好像我的手帐是她在写一样……”
“你可以只把手帐抛给她呀。”欣可濑趴在绿格子的桌布上,慵懒地说,“你还是写三个人的故事,让她去写两个人的故事,或者只描写她记录日常生活的样子,这种细腻,足够让你的里江爱上她了。”
安绎有些吃惊,她没想过还可以让虚构故事复刻现实中作者的状态,她看着朋友娇小的侧脸,佩服地微笑了一下。
“晚上请你吃可丽饼好不好?”
“耶!”
欣可濑突然坐直身子,双手举高,比了两个大大的V字。
放学后,安绎来到图书室自习。她早早做完卷子,把手帐取出,奋笔疾书起来。她让虚构的安绎从虚构的欣可濑那里得到一本手帐,随后写道:
“自从里江的立拍得丢掉后,安绎便主动承担起记录他们生活日常的职务。她写杏枝的刘海是怎么剪了又长,里江是怎么站在自行车的脚蹬子上保持平衡,他们是怎么在草地上找鼠妇和刺猬,又是怎么让影子在白刷刷的聚光灯下合三为一……”
安绎想象她笔下的自己在另一个世界奋笔疾书的样子,心里感觉既酸楚又快乐。自习室的人逐渐散去。她越是写下这些虚幻的永恒,人们默然离去的事实就越是掷地有声。安绎知道,再美好的故事,都不过是虚假的、低剂量的安慰剂。
“就叫它《未然帐》好了……”
未成现实之事,即为未然。
就在手帐的名字尘埃落定之时,那清脆的“咔哒”声也化作了现实中唯一的已然。安绎僵在原地,连手中的笔都掉了下去。
她想向老师打电话呼救,一看表,已经快九点了,于是连忙望向窗外,巡逻保安最晚十点下班,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但是,下一刻,焦急的情绪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困惑与骇然,甚至让她以为自己现在正在做梦。
学校后院的正中间,不知何时多出一个黑洞般巨大的深坑,坑周无比平滑,仿佛并非由机械挖掘而成,而是直接把空间剜掉一般。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有什么透明的东西在朝她招手。一束微弱的灯光从左侧缓慢地移动着。是保安,他眯缝着眼,不疾不徐地朝深坑边缘迈出脚步。
“危险!”
安绎打开窗户大声喊道。
可惜只差一点。当保安站定的时候,双脚早已落在深坑的开口处。他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朝三楼的方向望来。是蒙上玻璃了吗?安绎擦着冷汗,庆幸于没有无辜的人受伤。保安也发现了她。红亭中学没有禁止在校内逗留的校规,保安为她开门后,和善地笑了笑,把她送到了门口。
“请问……后院的那个深坑是怎么回事?”
安绎鼓起勇气问道。
“深坑,哪个?我没看到啊?”
保安骚着头,安绎不觉得他在说谎,于是向他道谢后,打车回了家。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感觉有什么人在跟踪自己。肯定是朱兕。安绎忍住心头恐慌的恶感,一回到家,就把卧室的门锁上,身体缩进被子里。她打开手帐,想把这个怪异的事件记录下来。但是不知为何,当她写下“深坑”两个字的时候,整个句子的油墨都消失了。她换了几个词:深洞、坑洞、黑漆漆的深渊,又换了铅笔、钢笔、蜡笔和毛笔,结果依然如故。
有什么力量在阻止她记录这个深坑的存在。安绎意识到。她合上手帐,闭上眼。黑暗中,杏枝和里江的脸变得模模糊糊,仿佛正在稀薄中变得逐渐透明。她尚不知晓自己做了什么,也不知道今天的遭遇会给未来带来怎样的影响。
安绎抹了抹脸上透明的泪。至少它的温度还在——那仅属于自己的温度。她抽了抽鼻子,像婴儿一样蜷起身体。直到睡着为止,她的手中依旧紧紧攥着那本手帐,那是她的心,她的脑,她唯一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