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母亲死后,我的人生就变了。
葬礼上,穿着黑色西装的男男女女们在我面前穿行而过,手捧白花,所有人的脚步声都轻得难以辨认,就连那些带着哭腔的安慰,都让我怀疑和幻听别无二致。
因为父亲没有来。
那个虎背熊腰的精壮男子,和我毫无血缘关系的继父,翘掉了他第五任妻子的葬礼。
我站在母亲的棺椁前,握住那一双双带着体温的手,听他们嗫嚅着听不懂的悼词。我害怕人的温度会让我想起自己还在人世。死的世界躺伏在身后不到两米的距离,而生者用他们的双眼凝视着我,仿佛告诉我既不属于他们,也不属于母亲,我是被所有人孤立的可怜虫。
“节哀顺变。”
“谢谢。”
我重复着这两个音节,好像只要变成机械,就不用去思考自己的处境。活着还是死亡,似乎都不重要了。
葬礼结束后回到家,我发现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带女人回来。他的下体患上了功能障碍,只好放弃另寻新欢的想法。这个男人和我一样放弃了生而为人的特权,只是我抛弃了人的幸福,他抛弃了人的尊严。他早出晚归、酗酒无度、游戏人间,拼命攫取之前没有享受的快乐,包括身居强者之位凌虐弱者时的征服感。
好在当他举起啤酒瓶,快要朝我脑袋砸下来的时候,不知为何突然没了力气,直瘫软下去。等他爬到书桌底下,好不容易够到瓶子,撑起上半身,又一下子重重倒在地上,再也能没起来。
医生说,父亲的死因是脑血管破裂,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模一样。我不知道死是否意味着解脱,因为他躺在太平间上的遗容和母亲类似,都是半睁眼睛朝下看着,好像在沉思自己的身体里究竟有些什么。如果死者有意识的话,他们一定会失望吧。所以我宁愿相信死后没有意识存在,充满顾虑是独属于生者的不幸。
“你可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升上高中后,我唯一的好朋友杏枝跟我说。
“你的内心,应该很痛苦吧。”杏枝身旁的男孩子里江喃喃道。
他们没有说错,我就是这么一个习惯伪装的家伙,因为善意是美好的,但持久地倾注善意,会让自己的存在感变得越来越明显。我不希望谁在我死后痛苦地哭天抢地。也不希望谁像我一样,只会站在棺木前麻木地握住他人的手,我不想把任何人置入生死之间的界限。
“我会让你们陷入不幸的,杏枝。”
当我望向她那双美丽的杏眼,试图参透她绯红面颊上的笑容时,她却摸了摸的我的头。
“即使不幸又怎样呢?你要相信我们,相信每一个爱你的人。”
“我不觉得有谁会爱上我。”
“爱上谁可是很幸福的哦。即便是为了自己的幸福,也要竭力去爱。”
杏枝向来如此。她的正论总会让我哑然失声。我知道她最爱的人是里江,但他不会回应她的感情,她也清楚。但她就是在单恋中,获得了更多的动力和勇气。
或许这就是真正值得依靠的人吧。
学校后院的深洞出现后,我顿时发现,是我手中的《未然帐》出了问题。好像有什么东西借由我的意识,代替我做着事,说着话。好像我的身体、精神、灵魂,从头至尾都是某人编造而出的谎言。我不再相信任何事情,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信靠。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杏枝面前嚎啕大哭,我明知道这会害了她。我是幽灵,那也是因为我将自己视作幽灵,为什么要剥夺我存在的基准,为什么……
我死不掉,因为我随时可以借由神的意志复活,我活不了,因为“我”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
我能做的,只有从他们的意识中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