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绎跳进洞后,果不其然,萦绕在我们心头的恐怖感不见了,但我们并没有松一口气。挚友的消失、死亡,让杏枝和我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在冥冥中,我们仿佛意识到整个世界在安绎的眼中变了模样。杏枝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导致了安绎的死,如果她能够一直陪在她身边,至少能够了解她究竟为何轻生,了解她死前究竟在想些什么。
“为了悼念她,我决定把她的故事写下来。”杏枝某天放学后,站在天桥上对我说。她的手里拿着一本崭新的小小手帐。
“看上去和安绎的《未然帐》差不多诶。”我仔细端详了一番杏枝手里的小册子。
“嗯,就是它。是天文部部长给我的,她希望我们把它的名字取做《未然帐》。”
“原本她用来记录的手帐,竟然要反过来记录她,真是令人感慨——安绎之前那本《未然帐》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吗?”
“在她坠入深洞以后,就彻底消失了。可能随她一块掉进洞里了吧。”杏枝叹了口气,“欣可濑跟我说,那本手帐在这个世界只是个日记本,完全没有虚构故事的能力,所以在洞里消失也是情有可原。”
“这是什么意思?”
“天晓得。”
杏枝把泡泡糖放进嘴里,嚼了好一会儿,然后吹出一个粉红色的气泡,像个干瘪的气球。
“要想拯救死去的安绎,就必须制造一条衔尾蛇”,杏枝双臂抱胸望着天,好像在回忆什么,“里江,你知道什么叫衔尾蛇吗?”
“就是一个环,自己咬着自己的尾巴,无始无终。”
“既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点的故事,这样才能让所有人,所有存在,全都归置于一处。”
我看着杏枝的脸。她看上去不仅仅是在模仿那个小个子女孩的口吻说话。好像真的在努力思考话语中的用意。
“我们必须创造出安绎写作的理由,创造出她用《未然帐》记录我们的理由,也创造出她死去的理由。”
“这样到底是在救她,还是在亵渎她?”我忍不住打断她的话。
“那么,你觉得她为什么会死……”
“因为那个网球部长朱兕。”我咬紧牙关,“肯定是那个混蛋对她做了什么。”
“你也是这么想的?”杏枝把泡泡糖吐出来,“我也觉得是。但我们不能把真相公之于众。”
“这样救不了安绎吗?”
“对,我们必须把自己所在的世界当成虚构,安绎是因为发现我们世界的虚构性才死去的。”
“真是莫名其妙,这能救她吗?”
“按照欣可濑的说法,能。”
“怎么救……?”
我有点犹豫,因为杏枝的话让我想到那个深洞的违和感。如果没有深洞的存在,或许我会以为她因为失去挚友而得了失心疯。但事实上,在安绎坠楼之前,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心烦意乱,简直相信自己脚下的大地一定会被吞没一样。
杏枝把手帐递给我,说:
“上面有欣可濑写的章节标题,你负责扮演死去的安绎,来记录深洞出现后,我们这个世界的详细内容,喏,你看,也就是(里世界)的两章——有点羡慕你了,我要负责扮演现实世界中的欣可濑,写下(表世界)的几章,包括间章,内容关于她记述和虚构的现实,以及帮助现实安绎拯救虚构安绎的过程。”
“这么自讨苦吃真的值得吗?我光是想想,就感觉头昏脑涨……”
“听说这是拯救她的最后一环,如果这么做,最里面的二级叙述层,也就是我们所在的里世界,就会因此包裹住记录表世界的作者欣可濑所在绝对现实世界,形成闭环,三个叙述层的的因果拧成彼此不分的结。我们所有人都是虚构的造物,所有人也都是创造别人的造物主。也就是说——我们造就了一个面向读者的猫箱。”
“薛定谔的猫吗?”
“嗯,比如在读者看来,我们现在的对话,会不会是现实摹本的叙述者欣可濑指示安绎写在她的《未然帐》上,并自己记录下来的?会不会就连里世界的作者安绎也是她的伪造,从始至终就只有欣可濑一个人?会不会我们才是真正的作者,上述的一切叙述者,都是我们的伪装呢……”
“那个天文部部长,到底是什么来头……”
“她称自己是贯穿了三个叙述层的旅行者,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杏枝用手拨弄着鬓角边棕色的发缕,“至少你会假扮成安绎,在里世界的第二章写下这一点,她是如此坚信的。”
我明白了,我们只能这么做,就像安绎不得不坠落身亡一样。命运驱使着我们去追寻读者视线外的自由。而这个过程,就是整个《未然帐》的故事,一个无表无里的莫比乌斯环。只有这样,才能拯救死去的安绎。无论她是被朱兕侮辱而自杀身亡,还是因虚构而自杀身亡,都不重要了。
我们要做的工作,就是荡平一切既定的真相,荡平一切既定的推论,在猫箱之中,我们杜绝读者,杜绝所有的理解,只为我们自身的幸福而活。
这就是身为虚构者的我们,以及身为创造者的我们最大的自由。
樱色的天空中,遍布着无数死者弯曲的倒影。我看见《终章(旧世界)》里放下弹珠汽水,在天台上一跃而下的杏枝,以及跪坐在栅栏旁边失魂落魄的自己。如果没有我写下《第二章(里世界)——安绎》,也就是本章的话,她的死就会像上一章欣可濑所说的那样,是到达不了现实的徒劳。旧世界之所以是旧世界,正是由于它尚未被猫箱的迷雾浸润、遮掩,所以它必然只能挺近终末的结局,在一个又一个的BAD ENDING中腐朽,孵化出彻彻底底的绝望。
而现在,我们原本所在的虚构世界(里世界)的深洞性质改变了,我和杏枝同时分有着叙述者和受造者的身份,所有的洞同时处于虚构和现实的世界,是不分表里的克莱因瓶。
我们的故事结束了——或者说,真正的故事才真正开始。我们必须离开读者们的视线,让所有的谜团终结。
书写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书写包含自己的故事,书写某人书写着自己的故事,真是令人感觉畅快无比。
那么,请猜猜吧,我究竟是里江、安绎、还是欣可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