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颗淡蓝的星,它足够小,却并不微弱,我手里举着相机,不是为了拍星星,而是为了拍明仔。
“明仔,在看什么呢?”我问。
“星星。”他指着夜空,眼睛也有颗星星。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确实有一颗星星,隐约可见淡蓝色的光,我眯着眼睛注视,这么小,稍稍移开视线就找不到了,也只有小孩能盯那么久了吧。
我收回视线,赶紧拿起相机抓拍。静谧的农田上是温润的夜色,虫鸣的寂静里有看星星的小男孩,简直是完美的构图。
我的职业是摄影师,喜爱人物像,现在正在南部的某个乡村,拍摄主题为“离乡”的系列照片,照片的主角,是像明仔这样的留守儿童。
后天,明仔的父母就要坐上离开乡村的大巴,前往城市。
这一路必然是风尘遮眼,泪落两行,下一次见面,可能就是明年。
我无力阻止,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相机忠实地记录他们的离别,我希望这些照片能传出去,让更多人关注这类现象。
又观望了好一会,周遭都是蚊声虫鸣,我很难集中注意力,索性来到另一边,靠坐在大榕树下,开始翻看今天的成果。
里边有明仔的父母收拾行李的照片、奶奶拉着他们说话的照片、明仔蹲在门口逗狗的照片、房子的照片。
这里的人、事、物、景总带着一种偏黄的色调,我甚至不需要专门调参数,就能拍出时代气息。我的相机里还有城里拍的照片,城乡化作泾渭分明的两边。
我在这听过雨打碎瓦的风声,看过鸡鸣三声的清晨,闻过奶奶亲手打的米饼所散发的清香。我有时觉得自己是隐居的侠客,这里是遗世独立的桃花村,外头的风吹到这都会变旧,时间的流逝好像慢上数百倍。外面的城市以日计地发生变化,可这变化所荡漾的水波扩散到这乡村,却已经消散无踪。十年一变,依然是记忆中的模样。
“叔叔、叔叔...”明仔突然向我走来。
“明仔,什么事?”
“星星!你看到星星了吗!”他舞着手,急切地想说些什么。
我把他抱起:“看到啦,星星怎么了?漂亮吗?”
“我奶奶说:星星点灯,一路平安。有星星亮着,晚上不怕走夜路。阿爹阿妈要走了,那星星点灯,什么时候会出现呢?”
星星点灯?
我和星星眨着眼,思索着怎么回答,啥是星星点灯?这又不是电灯,按个开关就给调明调暗,也不是煤油灯,去哪点呢?
我不忍心破坏明仔的天真,只能与他一起望向天空,那颗淡蓝的星星似乎变亮了一些,像是给了我点希望,我心里踌躇片刻,终于说:“也许是明天,我帮你看看。”
“真的吗?”他脸上洋溢着喜悦,拉着我的手问。
“或许吧...这不太确定,这种事...谁也说不准,或许就在明天。”
我说得磕磕绊绊,让对明仔说谎,放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打包票;但让我说实话,我又于心不忍。
我放下他,他仰头继续盯着星星,似乎带着某种期待。
我叹了口气,往屋子走去。
第二夜,我执着地站在田埂上张望,今夜无云,给了我许多便利。
那颗淡蓝色的星星似乎又亮了一些,已经比其他星星显眼,我一早就盯上它了,不敢移不开,心底期待它发生某些变化。
时间一点一滴在流逝。我拿出手机,此时已悄然过了零点,这后半夜风还有些凉,我裹紧衣服,继续盯着星星。
忽然间,淡蓝色的星星眨了两眨,居然消失不见了。
我一惊,搓了搓眼,再次睁开,
亮了!
真的亮了!
像是睁开的眼睛,星星从一个像素点变大为豆粒大小,继续扩大到达一个乒乓球的大小,又往网球的规格变去。其亮度也骤然增大,光芒以惊人的速度在暴涨,狭长的芒角往四处延伸,淡蓝的光盛放起来,越来越亮,几乎要铺住一大片天空。
我赶紧拿起相机记录,这种珍贵的素材可遇不可求,我想赶回屋子拉明仔起来看,却忽然被一团光笼罩。
再睁开眼时,我居然进到另一处空间。
我仿佛在漂浮在宇宙中,周遭是绚丽的光,红、白、蓝、黄不断交替,有什么东西穿过我的身体,我低头一看,发现是一些尘埃与灰白的微粒,我感觉身体发毛,仿佛有什么在快速穿过我,如果这里真的是宇宙,大概是高能粒子和辐射吧。
等周围平静下来,我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暗沉的石块上,眼前是个发着光的物体,正在摆弄一个机器,那机器伸出两个触角,似乎正在吸取着什么。
“你是谁?”我问。
“我是谁不重要,你好啊。”
“你好。你...认识我?”
“我知道,你们在一千光年外,土黄土黄的一点,一点也不好看,你们生活在那,好玩吗?”
“生活怎么能用好玩来形容?要我说,生活对于大部分人类并不好玩。”
“那你们可真惨!”
我想起初到乡村,几乎跋涉过的山路,到村里的时候,湿漉漉的鞋子里捂住磨破的脚底,只觉得浑身散架了,确实惨!
她有着女孩的动人声音,我姑且把她当做“姑娘”。我庆幸她的语言竟和我相通,还有交流的可能。
“你在干什么?”
“我在收集星星。”
“收集星星?收集星星做什么?”
“它老死啦!你刚才看到就是它老死的样子,“boom!”灰飞烟灭,连核都不剩!我要把它们收集起来,去造出新的星星。”
“你能在这种环境生存?”
恒星爆发的能级毁天灭地,我绝不相信有什么生物能存活下来。
“能啊,我坐在飞船里,把飞船包在一个膜里,就不怕了。大爆炸引起的风暴会把我们吹得很远,等势头过来,再慢慢开回来。”
什么膜这么厉害?是生物材质吗?
“可是...我虽然不是专业人士,可是星星老死了,且不说引发的爆炸是否会席卷周围的行星,没了太阳,你们怎么生存?”
“这确实是个问题,所以我才在这啊。我造出新的星星,不就有太阳了吗!”
我被她的逻辑弄得很郁闷,不过细想一下,说不定他们靠别的物质生存也难讲。
“可这爆炸,必然伴随氢与氦燃烧殆尽,内部那闪着红光的心脏逐渐变暗,星核坍塌压缩爆发,只剩下热寂后残存的白灰。一切条件都是这么原始,周围都是尘埃和气体云,你靠什么来造呢?更别说还充斥着强辐射,这里不算宜居吧?”
这颗星星的尸骸还盘亘在这呢,说不定会演变成一片星云。
“一点一点收集过来嘛!”她不服气地反驳。
“就你一个人吗?”
“还有它!”她拍拍那台机器。
“机器人?”
“我们叫它小精灵,不过也差不多。”
“那其他人呢?我是问你的...种族。”
“他们走啦。”
“走?去哪?”
“去找新家。”
“新家?留你一个人吗?”
“对啊,坐着飞船,和光速一样快,咻的一声就无影无踪,在宇宙的另一头出现。”
“为什么不跟着他们一块?”
“我要留下来,造出新的星星嘛!”
我不太理解,这算是傻还是大公无私呢?
“这要多久?”
“用你们的时间算,照原本的方法,要上千万年吧,不过有小精灵的帮助,能缩短十倍!”
“那也要百万年,真久啊,你忍得住吗?”
“你们可比我们惨多了,也没见你们灭绝啊!”
“你连家都没有了,还说别人。所以,真要上百万年,你活不了那么久吧?”
“当然,虽然我的寿命远比你们长,可放大到宇宙的尺度,连一滴水都溅不起,不过有人会代替我,直到百万年后,我的同族回到这里,会纪念我的贡献的!”
“哦...你们这样的生物,居然还住在星球上,倒令我很吃惊,我还以为你们住在飞船是上,或者...你认识赛亚人吗?就是在宇宙到处飞的超人...你认识超人吗?”
“这叫母地眷恋,而且我们的繁衍要在星球内核进行,不懂就不要乱问!”
“不懂才更要问,还有一点我没搞懂,既然你们生存能力强、能造星星、拥有光速飞船...为什么还要找新家?”
“你这话说的,有个新家,肯定比旧家好多啦!谁不想去找更好的环境呢,所以我们组织舰队,就是去找更好的生活!而且找个新的可比维修一个旧的容易多了!你怎么什么都不懂,问东问西的,现在到我问啦!”
“等等...可我还是没清楚,你为什么不跟着他们一块?你自愿留下来的吗?”
“是啊...总要有人留下来的嘛,如果我也走了,这个家就没人记得了!”
家?炸成灰了也算家吗?
我忽然想到小乡村,明仔、父母和他们的祖辈,包括其他村民和他们的祖辈,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那就是他们的家,留下来就无法发展,离开它难免忘却,这个家可以近在眼前,也可以遥隔万里。
“好啦,好啦,到我问了!”
“...你问吧。”
“我...唉,好像没什么好问的,你们那有什么好看的吗?”
“好看的?有...朝阳、明月,山林、草地,天涯、海角,雨打、风声。”
我象征性地细数了一些。
“啊!?这都是什么啊?”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知道和见过是两回事!”
“抱歉...但我实在没办法展示给你看。”
“或许有办法,你可以帮我个忙吗?”
“什么?”
“我在你身上安装一个通讯器,接收你们地球的画面。你拿的那个是保存画面的工具吧?你这种人最喜欢乱跑了,这样吧,你走遍地球的角角落落,把你们那最美丽的东西全看过一遍,我在这头,不就全看过了吗?”
“好办法,可是你在一千光年外,信息以最快的速度传输,你也要一千年后才能接收到。”
“我又不是没事做!只是有点寂寞,我边做边等,一千年我等得起。”
一千年对于人类来说是沧海桑田,在其他种族眼里却可能是弹指一挥间。
“最后一个问题,这是个梦吗?”
“你可以当个梦,毕竟在你余生可能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经历。”
我点点头。
她继续补充:“对了,有个事告诉你,你是地球上第一次个看到我们星球毁灭的景象的人哦。”
“怎么会?那些天文望远镜呢?监测装置呢?”
“凑巧的是,那一刻全世界所有的天文台的望远镜都指向了别的方向,它们可没有一直盯着我,只有你这个呆瓜,盯了我那么久。”
“我的荣幸。”我做了个绅士礼,这是我从英国的同事那学来的。
“好啦好啦,我送你回去吧。”
谢谢。
我为她所给予我的这次奇妙的经历,说出这两个字。
眼前出现的却是那颗大榕树,没有什么光,也没有特别的感觉,我已经回到地球。
我再次望向天,淡蓝的光晕笼盖在天幕,一闪一闪,不断将夜空染色。听说超新星的光会持续数周或数月,在这段时间里,这光会照在明仔爸妈前行的路上,明仔和他的爸妈看向同一片天,星星为所有人点灯。
我虽然为“她”的家园被毁感到遗憾,但好在结局并不坏。她的种族飞向宇宙,播撒文明种子,而她留在星星的遗迹里,为重建的事业努力终生。
天微微亮,明仔的爸妈就起身做饭,他们交代最后的种种事,拉着奶奶的手告别,教训明仔不要调皮捣蛋。
天大白,明仔的爸妈往村口走去。
明仔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提着一些行李,奶奶也跟来了,我也跟着,手指停在快门上,不时抓拍。
大巴来了,风尘仆仆地赶来,又要风尘仆仆地赶往下一站。
明仔牵着爸爸,没有哭,也没有松手。细瘦的手拉扯着爸爸不让他上车,爸爸扯开他的手,他又抓回去。
奶奶见状过来抱住他,不让他挣脱,明仔这才爆发出来,歇斯底里地哭了出来,可直到妈妈提着行李上了车,爸爸最后和奶奶道别,他也没挣开奶奶的怀抱。
大巴沉重的轮胎卷走一路的尘埃,男孩在尘埃中大哭,他想跟着车跑去,却又被奶奶扯住、抱走。
我抓拍了这一幕。
山路隔住了思念,人生难免经历离别。
我看向天空,云层翻滚,白得澄澈,那片遗迹隐隐约约,像朵魅丽的蓝玫瑰。可再也无法看到那颗淡蓝的星星了,它在一千年前就死去,我们现在才看到。
那上面有个“小姑娘”,正执着地收集旧的星星,重建新的星星。
后来,我走遍了世界各地,探访最美丽的景色,用镜头忠实地记录下来。我从不感到寂寞,因为我知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前进,她就在上面,说不定看到一些景色,还会开心地笑。
我抬头望天,看向那片星光,忽然想会不会看见她的笑。
会的吧,只不过要在一千年之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