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已经在奶茶店最里头坐了大半个小时了,除去上回排队帮彩衣抢纪念款之外,这还是呆的最久的一次。
他捏着饮料杯,看着店里进进出出的少男少女,发觉没几个会进到屋子里坐定下慢慢喝,便擅自感叹说,现在的孩子们真是越来越浮躁了。数年前,当自己还是个像他们一样的毛头小子的时候,天佑最习惯的便是坐下来解决一切事情,学习、工作、恋爱、冲突,全都是。但现如今,他却发现自己竟越来越无法找回当年的心态了。
天佑放下手中的杯子,深深吐了口气。说实话,浮躁的氛围也没什么不好的,如此,店子里会更空一些,也便像自己这样的上班族也能在此类洋溢着青春甜蜜的环境中取得一席之地,占着座儿多呆一会儿也不会引来旁人的白眼。
今天距离那名神秘人的来信已经过去两天了,正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周三。天佑罕有地请了一个短假,与那人约在这里见一面。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偷偷摸摸地做过一件事了,还蛮刺激的,心率也不由地加快了些。
不久前,他就注意到一个小巧可爱的女孩子在自己的座位附近徘徊,时不时还会神秘地瞟来一眼。对此,天佑早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可是,与对方单薄的相识程度以及一种莫名的尴尬都让他怎么也不愿意主动去和对方相认,由此看来,对方应该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但这样僵持下去可不是个事儿,时间浪费了,奶茶喝完了,干巴巴地坐着也不太合适,可如果再点一杯的话,又有点浪费钱,体内的糖分也容易超标,实在是有些尴尬。就在这个犹豫的节骨眼儿上,那名一直在徘徊的女孩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凑到天佑的身边,单手捂着嘴巴开口了:
“请问,您是天佑哥吗?”
“你就是安妮?”
短暂的眼神交流之后,安妮便在天佑的对面坐了下来。
安妮不像天佑那般,浑身一副上班族的低调装束,而是单衣短裙,头上还顶着一只大红色的帽子,这种满是青春气息的打扮几乎能同光顾此处的孩子们混在一起了,考虑到时她选择的接头地点,也不知是否是刻意为之。她先是向天佑展示上次的鞋子照片,只不过,这些照片显然比那回要来得多。各种取景、各种机位,还有匆忙间拍糊了的。看罢,她又从相册里拉出了一长串聊天记录截图。
“天佑哥你看,这是我从我男朋友手机里找到的一些聊天记录,我总觉得他删了不少,剩下的就这么些了。”
天佑接过手机,一张张翻看。那是一个陌生男子的聊天记录,而聊天的对方无论头像昵称都确实是自己的女朋友彩衣。可看内容的话,虽说量有不少,但基本上都是些日常闲聊,包括讨论食品、电影之类的普通内容,一眼望去并没有什么暧昧气息。安妮提到聊天记录也许被删掉了一部分,这样看来就很难直接定罪了。
可令人不安的是,他们的聊天对话大都是发生在夜晚、凌晨,基本上是正常人已经上床入睡的时间。一想到枕边人竟趁自己熟睡时同另一名异性聊天,天佑就已经够不舒服的了。
“也许这些还不足以让您相信,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愿信,但这些就是事实,我也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睡好觉了。”安妮有些低沉地说着,天佑注意到她的那对大眼睛边上确实泛着很浓的黑眼圈,看上去显得憔悴又无助,“我现在想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结论,无论是误会也好,还是…不好的结果也罢,所以…能不能请您帮帮我?”
天佑半阖上了眼睛,手指轻轻叩在眉心,他的内心腾起了一阵无名的烦躁。这样不够明确却又处处可疑的证据被丢在自己面前,更是让烦躁的情绪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作为一个来到大城市单独打拼这么些年的外地人,彩衣这个女朋友正是自己处于事业上升期时经朋友介绍认识的,两人是同乡,有不少共同话题,互相看着也算顺眼,更可贵的是他们还培养了许多的共同爱好。比如摄影、钓鱼这样的爱好就是自己带着她玩的;而像养鱼、养仓鼠那样的爱好,则是天佑受了她的感染。
如果真的因为这样的原因分手了,那这些寄托了两个人共同感情的宠物该如何处理呢?天佑想,那对观赏鱼自己也许会留着吧,毕竟鱼缸造价不菲,也不好挪地方了。仓鼠呢,就让她带走吧,那东西也臭。如果她不愿带,自己也只能弃养了,可这样想想心里也总归不是滋味。
最终,天佑回过神来,若是女朋友彩衣当真背叛了自己,他还是接受不了的。突然间,一股无名之火油然而生,推走了自己一切的妄想和杂念。
“安妮,我觉得呢,我个人在你的感情问题中只算得上是个局外人,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你的男朋友问问清楚呢?就把你手中的这些个证据直接丢到他身上,这样不是更加痛快一些么?”
“呜…”安妮被突如其来的质问吓了一跳,她稍地向后一缩,那副抿着嘴不说话的模样又让天佑忍不住想继续补上几句:
“你是害怕和他发生正面冲突,害怕和他吵架,或者说,害怕被他打么?如果害怕他打你,你也可以叫你自己的一些男性朋友来啊,你不会是一个靠的上的朋友也没有吧?难不成你的人缘就混得这么差么?你一个外地人跑到这个城市,不会就唯独抓住你的男朋友这么一个人了吧?实在不行,你也可以找一个公开的地方,比如咖啡馆什么的,酒吧、商场之类的也好,就摆出来跟他明说,不行吗?”
天佑的声音有些大了,他已经在尽可能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依然显得十分有侵略性。也许是面前这个看着柔弱胆怯的小姑娘那不置可否的态度让他变得更加的恼怒。而安妮在他说话的这段时间里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反应,只是在安静等他讲完话之后,才小小地叹口气,开口了。
“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真没有那么容易解决啊。生活可不像电影电视剧,只需要冲过去,掀桌子、恩断义绝、永不往来就好了。生活要复杂得多,每个人都会犯错误的,犯错误才是正常事。”
“这么说,不会你以前也犯过这样的错误吧?”
“不,您想错了,我没有犯过这样的错误,是我的父亲,他犯过。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并不知道父母经历了什么,后来又是怎么样处理的。但最后,父亲还是回心转意了,现在他们老两口很恩爱,互相关心互相照顾。我明白母亲当时一定是没有掀桌子、恩断义绝、永不往来之类的,否则我的人生要比现在坎坷得多。所以说,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的话,我也想给他一个机会。”安妮安静地讲着,声音不高却显得极其认真,“但,这个需要你和我的共同努力,我不知道志明和你的女朋友是谁勾搭的谁,谁先主动选择背叛的,这些都无所谓了,我只希望您能配合我,我们一同为他们两个施加点压力,给他们制造些困难,让他们的感情淡下来,避免直接的矛盾冲突,再让他们两个自然分离。这样,就为我们所有人都留下了情面,不至于撕破脸皮。”
“……”
听完了安妮的话,天佑只觉得想笑。都被耍到这个程度了,她竟然还会替对面想那么多?他冲着安妮摆摆手,又一撑桌面站了起来,“不好意思,请假的时间要到了,工作上还有不少事在等着我呢。”
说着,天佑便丢下安妮离开了。
离开时,他的余光察觉到安妮想要挽留他。她抬着一只手,张着嘴巴,眼睛里也充满了求助的神情,可最终,她还是蜷回了手,闭上了嘴,只是眼睛还望着这里。
她对自己的男朋友,一定就是这个态度吧。天佑心想。
离开奶茶店许久,天佑还是会不断地回头。在确认安妮真的没在跟着自己之后,才终于松了口气,斜身靠近路边的一座有着漂亮雕饰的路灯,站住了。他一只手按着太阳穴,脸上的表情也只算是强撑着的平静。虽然在工作上自己总是独断专行,但在生活中,自己却不是个那样足够坚强的人。在他看到安妮提供的那些证据的时候,内心深处也是一阵翻腾,眼泪差点就下来了,现在也一样。但天佑可以控制自己,他不想被别人看到。这么些年下来,他在同学、家人面前都是以一个幸福努力的样子被接受着,即使是面对着路人,他也不愿被看到难过的样子,更不想被那个叫安妮的小个子女孩看到。
“喂?李哥,不好意思,家里有点急事,我还需要再请一段时间的假。”天佑拨通了上司的电话,他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我知道,很抱歉,陈总那边我也会和他打招呼的。”
“是是是,这个节骨眼儿上我肯定不会出乱子,家里没啥大事,很快就能解决。”
“没问题领导,下班前,我一定赶回去!”
将手机揣回口袋里,天佑伸直胳膊冲着天空伸了个懒腰,调转脚步便朝着身边的巷子里踱去。他请假的理由当然是个谎言,临时编的,说家里遭了贼,也几乎只有这种理由才能换得一个短暂的假期。他现在还不能回去,难过、烦闷以及一点点的委屈依然黏在自己身上。他看到不远处的一家街机厅,便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自己其实相当喜欢玩游戏,也算得上擅长,但是他不会买来游戏机放家里,只是平时有空了,才会到街机厅打发一些时间,当然了,也就是零碎的一两个小时。
靠打游戏,也能有效地发泄发泄情绪啊。
店内的空气浑浊,四处飘绕的烟味和汗味伴着天佑的脚步一深一浅。绘在框体上的暴露卡通女郎和扎着头发纹着身的社会大哥接二连三地撞进天佑的视线。就算这样,天佑也不排斥这里的环境,但他从来也没有带彩衣来过,他觉得她那样的女孩子一定不会喜欢这里的,僵硬的游戏机台按钮和呈现在荧光屏上的胜负欲恐怕会让她察觉到自己的幼稚。
天佑看了眼放在门口最显眼的格斗游戏机台,玩家大喊大叫的,围观群众也在一旁指手画脚。你的波放得太赖啦,我蹲着不动又太猥琐啦,要不然就是你赢了你别走,我非要赢你不可啦…天佑让开了一步,决定往里面再走走看看。次席的机台也都不错,都是些火爆的枪战游戏,不少青年手持光线枪,对着巨大屏幕中不断出现的怪物和敌人射击着,热血澎湃仿佛真的置身战场,正在命悬一线的战斗前线为人类的未来奋力一战!他跟在后面看了一阵子,便摇摇头继续往里找去。
来了,再里面就是天佑最喜欢的足球游戏区域了,这里更安静些,泛着绿色的屏幕也能让人眼睛舒服些,不同于火热的格斗区域,这边的所有杀意和剑拔弩张全都隐藏在玩家间虚伪的吹捧和儒雅的交流当中,天佑还是感受得到的。
虽然屏幕上显示的是相当陈旧的老版实况足球,但对于其中的球员和队伍,天佑也是如数家珍。他明白,不同于人人都能上手的格斗,愿意在这样的公共场合同别人对战老实况的基本都是高手。于是他抬头张望了一眼,这一张望不要紧,他一不小心看到了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妈的,那不就是安妮给自己看过的那个叫做“志明”的小子吗?
也就是自己女朋友的出轨对象!
天佑险些就冲上去动手了,拳拳到肉可比玩游戏泻火多了不是么。可不像往常,这次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脑海中还浮现出了安妮那张无助的脸。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如果那样激进地推进事态发展,无视安妮的顾虑而替她做决定的话,还是太过自私,太过欠缺思考了。于是天佑定了定神儿,掏出手机,打开相机,对着正在专心致志对战的志明录了像,随后便转头迅速离开了游戏机厅,向着方才同安妮见面的地方快步走去。
“呼——呼——”
天佑扶着墙,气喘吁吁地赶回了奶茶店。过长时间的案头工作和连续不断的喝酒应酬让他失去了锻炼身体的机会,体力都有点跟不上了。他探头望向奶茶店的里屋,果然,安妮还没有离开。
不知是因为心中的事,还是因为这么久也没有喝完奶茶,她还是以先前那个姿势孤独地坐在座位上。因为自己的离开,她的位置如今就像是在面壁罚坐一般显得怪不自然的,大红色的帽子扣在脑袋上,更是让人看不到面容。她嘴唇含着吸管,正在稀稀疏疏地啜饮着手中的饮品,那是大量空气与少量奶茶的混合声音。当天佑猜测“这姑娘不会哭了吧”的时候,对方已经闻声抬头。她并没有流泪,浮于脸上的神情介于忧愁和平静之间。
“天佑哥,你回来了,还有什么事?”安妮礼貌地问着,她并没有因天佑方才的强行离场而生气。
天佑稳了稳气息,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原先的座位,把手机中的图像展示到了安妮面前。
“啊,这是志明…你在哪里拍的?他之前告诉我今天要出差去趟外地…”
“没错,我女朋友也告诉我说她今晚下班后要回一趟外公家。这俩今天都撒了谎,里头肯定有猫腻。”天佑收回了手机,他已经对自己在安妮面前出丑,并求助于她而感到无所谓了,“目前,我觉得我们的首要目的还是要确认他们的关系。那么这样,由我来跟踪你的男朋友。然后呢,我会告诉你我女朋友工作的地方,你在她下班之后再去跟踪她,咱俩看看能不能抓个现行。你我现在都不能完全确定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果今天能看到他们卿卿我我、搂搂抱抱之类的,那肯定就是奸情没错了。”
“……”盯着天佑的眼睛,安妮迟疑了两秒钟,应该是对天佑突然之间的转变感到不可思议,“好啊,可我的意见还是像之前说的那样,一定要和平解决。你可以千万不要和志明发生冲突,千万不要打架…那样反而要让你惹上事了。保险的话呢,你就远远地跟踪他…怎么样?”
“明白,我有经验。那事不宜迟。”
天佑敲了几下手机,便将这个拥有可爱头像的账户加到了自己的好友列表当中,又三下五除二地把女朋友公司的位置推送到了安妮那里,接着,便一刻不停地赶回了游戏厅。
志明还在原处,他正在同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玩家踢着球赛。双方的水平势均力敌,踢了是一场又一场。天佑心说,这家伙该不会一下午时间都准备耗在这里了吧!他习惯性地抬起手腕看了眼表,那是一块价值小几万的德国表,真品,价格不算高也不算低。不过,这块手表的价值并不在于它值多少钱,而是在于让看到这块表的人有所察觉。在与那些有钱的大老板们闲谈的时候,不经意间露出的一块表,既不会显得寒碜,也能给对方微妙地增添一些优越感。
想到这里时,他又不禁感叹,看来自己一定没法赶在下班之前回公司去了,可追踪的计划是自己提的,所以即便最后落个人财两空,他也没道理抱怨。
不过,现在也是时候给志明的行动提提速了。天佑凑到志明对手的屏幕前,做起了观战的样子,同时保持在那年轻人能用余光看得到自己的角度。接下来,只要那年轻人踢出失误,天佑便刻意地吧唧嘴,要么就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当然了,他也明白这种行为相当惹人厌烦。在这样折磨了对方几次之后,小年轻也开始对天佑侧目而视,险些就要进展到语言冲突了。一比零、一比一、一比二、一比三,心态受挫的小年轻由一球的优势迅速转为劣势并输掉了比赛,临了,他还瞪了天佑一眼,丢下手柄离开了机台。那不满的目光仿佛在说,那你倒是上去我瞧瞧,别让我找到嘲笑你的机会!
正合我意。天佑从容不迫地坐在了机台面前,偏头看了眼机台对面,志明那得意的笑脸,看来方才的那场大胜已经让他颇为得意了。于是天佑拾起手柄,开始了新一轮的游戏。为了不引起志明的注意,他决定继续使用小年轻选定的队伍,皇马对战AC米兰,这确实是旧版游戏里的经典强队,当年,33岁的罗纳尔多还在场啊。
比赛开始,天佑直接迫不及待地上了狠劲儿,毫不在乎体力地操纵全员在球场狂奔,一脚、两脚、三脚,闪电般的攻势打得对手毫无还手之力,操纵着AC米兰的志明不一会儿便慌了神儿,防守漏洞百出,进攻又被各种针对,几分钟下来便被踢了个3比0。天佑告诫自己这决不是趁机报复,否则就显得太幼稚了,但还是忍不住地兴高采烈,嘴角暗暗上扬。
技高一筹的天佑很快便赢下了比赛,连胜几场后,志明就失去兴致了。他板着脸,丢下手柄,看看时间便向着游戏厅的外侧走去。天佑虽然还觉得意犹未尽,但也立马起身跟上,这可不是沉迷游戏的时候了。此刻他才注意到,一直站在身后的小年轻早露出了一副崇敬模样,他也空出来一秒钟的时间同那小年轻打了个招呼,毕竟影响他人的心情还是有些不道德的。但对方的模样却像是丝毫没有在意。天佑险些忘了,这里是游戏厅,不是社会场,只有强大才是硬道理。
溜出游戏厅的天佑就跟在志明身后的不远处,马上就要进入下班的高峰期了,路上的行人也逐渐躲起来了,虽然方便隐藏但也容易跟丢。
志明双手插兜,轻快地穿行于街上的人流之中。这个男人看着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类型,他的行为模式、他的着装,他的气质,全都与自己有不小的区别。但天佑知道,这并不意味着志明不如自己,每个人的特征是在生活中塑造而成的,而志明一定是过着随性又自在的日子,也必然会拥有某些自己所不具备的特质,才足以吸引彩衣和安妮这样的女孩子。
拐弯抹角地,天佑跟着志明走进了一家面馆。这是一间为附近写字楼职员们提供一顿便捷餐食的场所,对于做菜讲究的天佑来说,更是从未尝试过的选项。他通常是宁可饿肚子也不愿意随性对付的,可今天却是个不得不破戒的时候。他望着志明的背影,便在面馆中拼到了一个拥挤的角落,又叫了份肉丝拌面。安排妥当,他才掏出手机为自己的“临时战友”发了一条讯息:
我这边一切正常,你那边如何?有情况随时联络。
————
安妮没有打字回复,而是送上了一个代表“收到”的表情图。她认为这种做法能让苍白的语言变得丰富有趣,尤其能让天佑这种初识的朋友感到更多温和。
事实上,安妮盯梢刚刚下班的彩衣已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了。她扮作独自逛街的模样,游游荡荡,走走停停,还早早收起了那顶鲜艳过头的大红帽子,便显得更不引人注意了。要说,彩衣的公司离那间游戏厅没多远,那志明突然出现在附近,还真就不是什么巧合啊。
搁安妮眼中,彩衣应该和她身边的同事们才刚认识不久,彼此间的了解也没有多深——安妮能从他们的聊天中听得出,包括那些微妙的聊天间隔啊,还有各自试探性的神情之类的。安妮算得上是个相当敏感的姑娘,只不过,她早就学会将自己的这份敏感隐藏起来,因为它所带来的真相往往都不是什么好事,就比如志明的事。
安妮能够从彩衣的谈吐方式和情绪表现中感受到,这一定是个美丽、阳光,同时又极富感染力的女孩,属于那种在任何组合中都能成为核心人物的角色。如果自己身边也有这样一个人的话,自己也一定会被她吸引,并想要靠过去成为她的朋友吧?由此一来,安妮就不奇怪志明为什么会喜欢彩衣这种女孩子了。想是想通了,但安妮的内心还是在排挤着她,还是觉得自己要比彩衣更好一些的,嗯,某些方面吧。
接下来,与同事们分开的彩衣并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而是独自个儿在商业区闲逛起来。她像是在特地享受着空闲的时间,以两根指悠着挎包穿行于人潮,步速也减慢不少。安妮跟在不远处,看着彩衣在这家店的橱窗上瞧瞧,又找那家店的服务员问问,便也忍不住跟随她的脚步,了解这个女人到底有着如何的品味。她看到彩衣试穿了一双暗红色的高跟鞋,这一幕让安妮想起了自己前些天在百马购物城露台上拍到的那些照片。高跟鞋很漂亮,颜色好,显得腿长,很适合她,这却让安妮感到了一阵苦涩。
安妮趁彩衣踩着那双高跟鞋去试裙子的空当,悄悄溜过去把她换下的鞋子踢到了一边,躲回到了门外,再看着因找不到鞋子而大感疑惑的彩衣,捂着嘴蹲在一旁窃窃地笑。安妮终是没办法选择做个坏人,她从小便是这样。就算因背叛而难过沮丧,她也只会用这样的小恶作剧发泄一下情绪,她不擅长争辩和吵架,那样只会让自己更加痛苦。
时间稍晚了一些,已经提了大包小包购物袋的彩衣,竟又在一家餐厅门前纠集了许多朋友。安妮抬头一望,便知这家餐厅并不一般。暗金色的灯具和复古风格内饰,统一制服的高个子侍者用白毛巾托着认不得的酒瓶在店内来回踱步,桌子上更是大份的盘子小份的菜。从模样分辨,这必然是自己和志明从来都不会选择的餐馆类型,价格一定很高,饭菜也不一定合胃口,甚至都不一定能吃得饱。她眼看着彩衣那帮人进到店里点菜取酒,就也没有跟进去,而是在候位处找了个大红塑料椅子坐下了。
隔着巨大的落地窗,安妮清晰地感到了自己与彩衣生活节奏的不同。彩衣的生活真的相当丰富,有闲暇时间逛街、买东西,和朋友们约地方见面,品尝精致的餐点,开心地聊天…这样的生活至少比自己要丰富多了,而且花钱也是大手大脚的,就像不准备给自己留有退路一般。但想来,自己根本不清楚对方的收入水平,所以这样的猜测便显得有些多余了。
安妮靠在塑料椅背上,望着在面前步行街上来来回回结伴而行的男女。他们甜蜜地依偎着,甚至连走路的方向都没法控制在一条直线了。对以往的安妮来说,这样的光景并不会让她思考过多,但现在呢…这些情侣中有多少是背着自己的对象或是配偶出来偷情的呢?他们的样子越是幸福,越是甜蜜,那对于他们背叛的人来说,伤害却是越深的。
孤独坐在一墙之隔外的安妮,偏着脑袋望着玻璃橱窗内和朋友们吃饭说笑的彩衣,突然萌生了一种想要闯进去的冲动。她想要对着彩衣那一桌子的朋友们大声地曝光,告诉他们说,这位光鲜亮丽的彩衣根本就不是他们了解的模样!告诉他们说,她实际上就是一个勾搭别人男朋友的**!
没错,自己随时可以这样做,这是作为被背叛者的权力!自己有着随时可以跳到对方的生活中,把她的人际关系也搞成一团糟的权力!可是…自己已经跟天佑约好了,一定要去和平解决,给所有人留一个脸面,不要再在这种事情上再多产生更多的纠纷了…
她终究还是忍了下来,看着餐厅里的彩衣众人们吃着烤得冒肉汁的牛排、精致可爱的点心,以及各式各样自己想象不出味道的食物,安妮也有些饿了。她跑到路对面的煎饼摊上买了一份夹里脊肉的煎饼来吃,每看到彩衣夹一口菜,她便也会跟着咬上一口,再滋滋地咀嚼,但心里终究还是不怎么舒服。
天佑一边跟踪志明,一边张望着四周不断变化的商铺结构。零食店、餐馆、服装店,再往后就是皮具和工艺品店了。他平时根本不会有时间来这种地方闲逛的,不过,如果自己将来还准备在金融投资这个行当继续混下去的话,亲身了解一下周边的商业结构倒也算一种社会调研。
在跟到一家以“纯手工工艺打造灯具”为噱头的店子前时,天佑竟然遇到个熟面孔正从店里出来。那人叫啥,忘了,只记得姓欧阳,就因为复姓少见才记住的。欧阳是天佑大学同学,两人的关系算不上有多近,只是天佑大四做兼职的时候,才和他打了一阵子交道。
当年的天佑还准备去读法律,便在大学期间找了家律所做兼职。虽说是律师助理,但绝大部分的工作不是开车接送师父上下班,就是呆在屋里听阿姨伯伯聊家常,最多,也就是出门扮演某种“私家侦探”角色。毕竟比起正儿八经的刑事案件,情感矛盾和家庭纠纷才是最常见的工作。那一次,同班的欧阳在得知自己的兼职内容后便找了来,委托天佑调查一下自己父母的事。欧阳当初怀疑他母亲背着父亲在外面找了男人,父亲有所察觉,却苦于没有确切证据,所以一家人还是凑乎过着,可氛围始终不怎么好。于是他想委托天佑帮着做做调查,如果绝无此事便皆大欢喜;如果确有此事,也好做个短痛。
经过数周的跟踪调查,天佑收获不少。虽说欧阳母亲已经足够谨慎了,但俗话说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人,天佑还是顺利掌握到了她的出轨线索。他借着事务所的长焦大光圈拍了不少证据,男女会晤、共进晚餐、卿卿我我,最后还得了不少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哎呀,那些东西可以算是相当刺激了,也是天佑的得意之作。
“唉,不行,这些不能给我爸看,我爸高血压。”
欧阳犹豫再三,吸了一地的烟屁股,最终还是把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照片撕了个粉碎。天佑有些心疼,那可是自己扒窗户扒了好几个晚上才拍到的宝贝啊!
虽说照片销毁了一些,可欧阳并没有在费用上亏欠自己,虽说收同学的钱不怎么好,但这一行当也有这一行当的规矩,天佑可不能坏了这规矩。
听说在咱们这个大城市,已婚人士的出轨率有八成呢!这是当时天佑最终用来安慰欧阳的话,但现在再回头这么一找,有点脸疼。
于是,天佑立马将自己处于跟踪状态的佝偻身子伸展直了,这样才不会引到欧阳的怀疑。因为欧阳父母的事和自己目前的处境还是有些类似的,所以他也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同对方打了个招呼,毕竟事出突然。而欧阳似乎也挺尴尬,回应的笑容和哭似的。
双方谁也都谈不上多高兴,毕竟关系并不算熟络的两人,除了那件事之外也实在没什么别的话题可以聊了。但也不能说不高兴吧,因为毕竟都是老同学,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偶然遇见其实也蛮有缘的。但欧阳和天佑两个人心情都比较复杂,总不能随随便便就擦肩而过吧,都嬉皮笑脸地打过招呼了。
“欧阳,好久不见啊。”
直到几乎要走到鼻子贴鼻子了,天佑才终于憋出这么一句。
“呀,天佑啊,最近忙啥啊?”
欧阳的这个问题不禁把天佑的思维又扯回到了目前的窘境中,对方当然不是故意的。但无奈,天佑也只有扯开嘴巴,将尴尬的笑容展示给对方,虽然近二十四个小时里,他都没有遇到任何值得高兴的事情。
“我搞了金融业,只能说混的一般吧。”天佑还是用惯用句式作了回答,他总不能事实说‘我女朋友跟别人跑了我得走了’吧,“欧阳你呢?我看你刚搁这店出来,是在置办房子吗?”
说着,天佑还指了指欧阳身后的那家灯饰店。
“猜挺准啊,你咋老是猜得这么准,牛逼。我确实正准备结婚呢,就自己先来挑挑件儿。”欧阳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比天佑真诚多了,“还记得吧,母亲那件事被发现之后,家里面被搅了个天翻地覆。冷战、指责、争吵、打架,还有去找第三者讨说法的,搞得我爸血压直接创新高。唉,再之后就是离婚、分割财产,都是些现实问题。”
说着,欧阳的眼神放散,望着天佑的身后方向叹了口气:“想想挺后悔,是我把这件事给挑出来的,自己那个时候真的是不成熟,我当时啊,真就应该…”
那到底怎么做才算是成熟的呢?天佑心中是这么想的,他没说话,而是等着欧阳的答案。
“不过,后来他们还是回到一起了。”欧阳没有给出他所谓‘成熟的答案’,而是直接来了个大喘气,“长辈经历过了离婚、复婚,而我现在也在准备结婚了,婚还总是要结的嘛!无论心里头是欢喜还是抗拒,这都是人生的一大进程。姑娘也不错,本地的,啥时候带来见见你!”
“哈哈,那会不会有些晦气。”天佑哭笑不得地答道。
拜别了滔滔不绝的欧阳,天佑的脑子里还是他数年前愁容满面的样子,可现在看来,他似乎过得还不错,他的父母过得应该也不错。
也许那“成熟的答案”,根本就不存在吧。
那自己该怎么去对待眼跟前这档子事呢?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彩衣?这件事情最终又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呢?
晃神般地思考一了下,天佑才突然意识到,志明已经离开自己视野许久了。他赶忙往前追上两步,转过路口到处张望,当然,志明的影子早没了。他快步移动着,冲着一家家店面的橱窗挨个儿看去,也是一无所获。于是天佑只得加快步伐继续向前赶,这狼狈模样已经一点儿不像是在跟踪了,他有些气急败坏,可也不能真生气啊。
“不好意思,我这边遇到了些状况,跟丢了你男朋友。”天佑敲着字,心中带着抱歉的酸涩感,他在工作中很少会有失误,所以对这种问题看得相当重,“你那边怎么样了?还顺利吗?”
“没关系,你就先往我这边来汇合吧,我还在公交上跟着你女朋友呢。”
安妮打字道,最后,她还是没忘记补上了一个“没关系”的表情图片。她抬起头,盯着离自己只有两排距离的彩衣的背影,心中生出了些疑惑。既然她是个花钱完全不记账的女孩子,又怎么会选择独自坐上这又慢又挤的公交车呢?说实话,安妮已经做好了像电影里一样打出租跟踪的准备了。
难道说,她实际上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般自在吗。
“彩衣那边是什么状况?”
很快,安妮又收到了一封来自天佑的讯息。
“目前你女朋友还是独自一个人呢,饭都吃过了。我总觉得…我们可能误会他俩了,他们确实可能只是一对无话不谈的网友而已啊!那样的话…因为我的误判,还真是给你添了不少的麻烦啊…”安妮打着字,心情还是挺不错的,嘴上也哼着小曲,“不好意思,浪费了你整整一下午的时间,肯定给你造成了不少损失吧?有没有误工费啊,或者说,嗯,精神损失之类的?我愿意补偿给你。”
“是吗…”但是天佑并不觉得乐观,理性思维告诉他,情况很可能不像安妮所描述的那样,“不过,既然已经在跟踪了,那就进行到最后吧。如果直到最后都没有发现任何疑点的话呢,那我们以后也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了,更不需要再联系了,你也不用补偿我。按你所说的,两人如果只是普通网友的话,确实没什么问题,但关键是要确认到这一点。”
“我一定继续跟进!(敬礼)”
这时候,安妮看到彩衣下车了,于是她也小步溜下了车跟去。这个站点下车的也只有她们两人,所以安妮不能追得太紧,得保持在主街追踪时一倍以上的距离才行,不然很快就会露馅。跟了不久之后,彩衣便转进了一条街边的小巷,还好,这小巷边墙的坑坑洼洼总会给人一个躲藏的位置,安妮才能顺利地跟踪彩衣而一直没有被对方察觉。
最终,安妮看到彩衣走进了一家私房菜馆。这里偏离了主街,装饰古朴精湛,是个没经介绍就很难找见的地方。而更令安妮感到可疑的是,为什么已经吃过一餐的彩衣又会去到这样一间隐蔽的私房菜馆呢?难不成…
这一次,安妮壮着胆子跟了进去。倒不是说这里的消费自己承受得起,而是因为她比较确信,这里肯定会发生什么事情。
私房菜馆一般都会人手紧张,也就没有人会在大厅门口迎接新顾客,这反而给安妮提供了些许便利。她压着步子,装作熟客般向着菜馆的深处走去,还一边留意着可能随时出现的彩衣的声音。菜馆的占地面积并不大,餐位也不算多,几秒钟内便会有答案了。
“我就猜你又会迟到。”
是志明的声音!
虽说本就怀疑他们之间存在问题,但在听到志明声音的时候,安妮还是吃了一惊。她稍稍拧过脑袋,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一根粗木柱的后方。
和彩衣见面的果真就是自己的男朋友,志明!
这并不是什么惊人的事情,可安妮的心脏却跳到了嗓子眼儿。
“我这也是没招了嘛,才刚刚丢开那帮粘人的新同事。”彩衣回答。
“那,你是怎么和你男朋友解释的呢?不会像上次一样聊到一半被接走吧?”志明接着问道。
“放心啦,我告诉他说我要去一趟外公家,今天啊,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在一起。”
“哈哈,我是借着去外地出差的借口。”志明的声音应道,“这下,就可以弥补上次没有好好吃顿饭的遗憾咯。”
“对了,志明,你要不要试试这样?”彩衣像是做了个什么手势,但安妮看不到。
“就像高中生情侣那样坐在餐桌的同一排吗?”志明笑着回答。
“不要就算了!”
“好好,我来了我来了。”
说着,安妮便看到满脸含笑的志明站起身来,抚着彩衣的肩膀,贴在她身边坐了下去。
志明和彩衣的脸都一同朝向了外侧,朝向了安妮的方向。安妮只有低下头,甚至是俯下了身子。接着,她捣住了耳朵,忍住了已经涌到嗓子眼儿的情绪,从餐馆冲了出去。
等天佑按着安妮发送的位置赶到这家私房餐馆的时候,他只发现她蹲在餐馆门口的角落里,埋着脑袋,抽泣不止。
天佑见状,便隔着满是水渍的玻璃窗向餐馆内部望去,隐约看到了彩衣和志明坐在餐桌的一侧,嬉皮笑脸,打情骂俏。于是他赶忙拉起安妮那像是失了魂一般的软绵绵的身子,拖离了这条小巷。
四月的天空经常阴蒙蒙的看不到太阳,好像随时要下一场雨,又好像马上会放晴,这时候,就连傍晚的昏黄也成了奢求,里里外外只透着一片淡灰的色彩。归巢的鸟儿像是在这林立的高楼间迷了路,盘旋在高处吱吱呀呀地不肯落脚,它们时而相伴相行,时而四散飞逃,最终也没有聚到一起。有的飞累了,只好停在屋檐高处四下张望着,有的转动翅膀飞进小巷,就再也没出来。
天佑望了望窗外的天空和景,目光又移回到了坐在自己对面的安妮身上。她捧着一支充盈着金色液体的高脚杯,眼睛垂着,独独发呆。
天佑摇了摇头,心说这姑娘好像不怎么适应酒吧的环境,不,也许她只是不适应现在的情绪吧,论谁也不会想要去适应的。想着,天佑把自己手中的酒水灌进了口中,也略略感到舒服了一些。看到这样的安妮也跟着端起了酒杯,模样壮烈地高举过头顶,却也只是饮了小小的一口。
“接下来呢,你有什么打算?”天佑终于开口问道。
饮下那一口酒后,安妮缓了好一大阵儿才睁开眼,也不知是酒调的太冲了,还是安妮的情绪依然需要时间来稳定。
“天佑哥…我才发现,我已经没有勇气离开他了。”安妮的大眼睛盯着天佑的眼睛,其中藏着难掩的哀伤,“我和志明在一起好些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就已经把他当作了我生活的一部分,醒来以后能看到他的脸,上班时还能收到他发来的问候信息,我都已经当成习惯了…我的心里面只有他,他的心里面也只有我…却不曾想着他早就已经悄悄溜出去,心里也装的是别人了。可是,我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再去适应另外的一个别人,从头开始培养感情,去接受他的优点和缺点…再去花漫长的时间去和他互相感染、磨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年纪也越来越大了,属于我的最好的时光已经用掉了…本以为自己已经顺利地找到了答案…可…可我还是想结婚的,我也想要生孩子…”
天佑望着面前这个显露出脆弱的女孩子,也不知怎么插话。明明自己也有一肚子的怨言和苦水想要倒倒,但现在又能如何呢。
“天佑哥…对不起,我一开始的时候有些瞧不起你,我以为你的想法太过于消极,也太冲动。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根本就不如你。”安妮望着一言不发的天佑,泪水大颗大颗地滑落,“起码你对于自己的感受足够坦诚,起码你的目标十分明确…而我现在,已经彻底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过下去了。从小到大,我都是在顺从着别人的教育和引导生活,上大学的志愿和专业都是父母帮着填报的,工作也是家里人帮忙找的,而志明,也是经过朋友的介绍认识的…对于自己的选择…我几乎没有怎么做过主…都是大家说好,那就好…”
谁不是呢。天佑望着安妮的眼睛,心中想着。即便这些东西自己都做了选择,谁又能比谁更自由呢?生活在这个庞大的城市里,谁又能说自己真的就能决定了自己的生活呢…所谓的努力与挣扎,也许充其量只能算是在这个城市的一池深潭中如蜉蝣振翅般的徒劳罢了。
但至少,现在的决定该轮到你自己去做。
彩衣提起筷子,将一块鱼肉送入嘴巴。那鱼口感绵实,味道甘爽,对于一家藏在老巷头深处的私房菜馆来说,这样的饭菜是足以让它留住客户,并成为食客间口口相传的佳肴的。餐馆内越来越多的客人也证明了这一点,他们在不宽的走廊间摩肩接踵,使得小小的餐馆密布了人间的烟火气。
忽然间,彩衣和志明听到邻桌那边传来了一声夸张的撞击声,紧跟着的,便是盘子、碗筷接连摔撒在地的声音。
一名挣脱出那股烟火气的女人正站在桌旁,挎包重重地拍砸在了桌面上,那样的力度不仅将桌上的餐肴汤汁溅得满桌满地,恐怕连那小小挎包中的东西也难以幸免;而坐在桌子两侧的一对男女,起先都作了一愣,下一刻,男方似乎有一些想要去护着对坐女士的意思和准备动作,但最终还是没有付诸行动,反而是慢慢地低下了头。
接下来,站着的女人把包包从桌子上抽了下来,这一动作带下了更多的瓷碟,也再次噼啪作响,为四周如冰般凝结的气氛带来了下一步的节奏。
“发生什么事了。”
“这可有意思了。”
“接下来会咋样呢。”
四周的食客们纷纷盯着那几乎僵在原处的三人,目不转睛,彩衣和志明当然也在看着,也在猜测着。
“告诉我,你是怎么回事?她是什么人?”
站着的女人满脸愤怒,她指着桌侧坐着的女性,眼睛狠狠地瞪着男人。
“小乐…”
“别叫我!”
“我们还是出去说吧,别在这儿丢人…”
男人怯怯地说道,虎口却已经抓住了女人的手臂,一点点地用着力,想要将情绪失控的女人扯离这里。
“你还知道丢人?别碰我!咱们现在就把事儿说清楚!”
女人拼劲全力地甩着胳膊,任桌上的汤汁溅得满身,任碗碟的碎片划伤皮肤,却怎么也甩不开。四只鞋子前后左右地踩踏在遍地的残羹上,发出吧唧吧唧的腻响。好像由这一刻,平日里最重要的面子、情绪乃至生死就都不那么重要了。
“走,走!”
男人低着头,越发用力地推着女人向门口而去,态度与行为是一硬一软再一硬,不知这短短的几秒钟里,男人的脑中是如何合计的,但想来想去,也许他还是觉得自己的面子更重要一些。
“不要!别!贱人!抓奸啊!抓奸!”
不久后,女人还是无法挣脱开男人的蛮力,被硬生生地拽出了餐馆,嘶吼的声音也跟着被拖走。而余下的那坐着的女人瞅准了机会,也在众目睽睽下溜了出去。再几分钟,餐馆内又恢复了先前的嘈杂,只剩下“抓奸”两个字还在空气中如幽灵般回响着。
“老板,这一桌子东西该怎么收场呢。”
一位熟客模样的人冲着一旁不断嗑烟头的店老板问道。这满桌满地的狼藉,还是让人不断地回想起方才那惊心动魄的模样。
“唉,这我可解决不了,交给警察吧,他们跑不了。”老板吐着烟雾,望着一地的碎渣,脸上还是带着些可惜,“感情问题,抓奸闹事嘛,常有,见了也不只一次两次了,我还遇见过闹得更凶的咧…”
迅速地解决了这一餐,志明与彩衣两人便从私房菜馆走了出来,正趁着傍晚的清凉气息,顶着半暗的夜色,在行人越发稀少巷子中静静散步。许久,两人都未有言语,志明紧紧地牵着彩衣的手,只是并排地走着,他们贴在布满了水渍和青苔的石门楼宇间,踏着亮白亮白的,齐整交叠着的老泥板路,向着深处漫步而行,四周的物态也仿佛渐由人造转变为了自然。
两人彼此间似乎都没什么目标,却也都有着各自的盘算。
“我有些担心,如果我们的关系再这样下去的话,会不会也发展成那样呢?”志明望着远方黑雾雾的深处,轻声问道。
“嗯。”彩衣回应着,“天佑的话,说不定真会那样做的。”
“那可太糟糕了。”
“是啊,看来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的好…对大家都好。”
“那么我们俩…”
志明笑笑,话没说完,昏暗的光线也让人看不清了他的模样。可片刻之后,他又挨了挨对方的肩膀,转而发问。
“彩衣,你找到那问题的答案了吗?”
彩衣不答,只是轻轻摇头。
两人紧拉着手,驻足,抬头望向天空。被四处高耸的大楼紧紧囿着,他们便由此看不到了来路和去处,天空也只剩下了那么窄窄的一径,乌青乌青地悬在头顶。他们都期望着能在这石头做的丛林中找到更多的天空和自在,有时又彷徨忧虑,期望能够找寻到一个安宁的栖身之所。可到了现在,最好的去处却是归去来兮。
这期间所经历的一切幻想与挣扎,到底收获到了什么呢?这段感情到最后又该算作何物?他们所需要的,真的是爱么?
这满是矛盾的欲念,究竟该何以了结。
彩衣转过头看着志明,志明也在看着她。两人都阖上了眼,在窄桥般的天空下拥吻,时间被拉长,他们仿佛在确认这爱是否真切,又仿佛是在寻找着某些更加不真切的答案。
直到舔舐到彼此已经冷却掉的涎液,他们才终于分开。泛暗的夜空下,他没办法看清她的脸,只看到彩衣艳红色的嘴唇上抹了一层水亮的外壳,看到她的嘴唇还是在笑着的,于是心里也有了答案。
“能留个纪念品么?”
“别了。”彩衣摇摇脑袋,“我可搞不来这个。”
搞不来哪个呢?志明暗想,不过也已经不重要了。
接着,彩衣向后撤了半步,冲着志明举起了手机,还在他的注视下平静地删除了志明的账户,她那明红色的指甲油在手机的灯光下散着赤色的光,竟映得志明看到了自己的影。
志明向彩衣道了别,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也抬起手机对彩衣的账号做了删除。在删除的前一刻,他又看到了彩衣在方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都该回去了。再见。”
“(=´▽`)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