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修女这种职业，伊莉雅抱有的期待大抵上来讲是虔敬、神秘和柔弱，也正是这种意向的态度让她面对此刻所谓的《事务修女规范化培养方案》中的实战科目，带有极端割裂的不真实感——菲奥娜送她到了靶场就告了别，那双盈满感情的眼睛让人看着心疼，因为她从来不懂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每次伪装出来就仅仅是伪装，要是她明了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就肯定是另外的面向，所以就只能在冰冷的暧昧中告别，那些伪装出的精致又一次刺伤了伊莉雅的皮肤。
在这个下午，按着主讲这门课的持戒修女安娜斯塔西娅的说法，每一位三一学院毕业的事务修女都有义务替诸神弘扬在新世界的荣光，因而各地的教堂、开拓队、军队以及调查处甚至异端裁判所都是事务修女们的去处，所以实战科目将会贯穿三年学习的全部过程，和专业占比大致是五五开——比如闻名遐迩，分属不同战斗序列的战斗修女，掌管戒律和教导的持戒修女与教导修女，裁判所的寂静修女，都是事务修女在社会结构中的分化。
她们这个行政班的事务修女们被这位持戒修女不恰当地比作了还没有分化的干细胞——至于干细胞和分化的概念，伊莉雅也只在社会化抚养配套的教育之中听到了一些粗浅的知识，但是一想到背后蕴含的可能性，伊莉雅就不得不在心中焦虑。
我？战斗？开玩笑的吧...
伊莉雅在这点对自己的评价是准确无疑的，毕竟认识你自己是全部思辨的展开前提——如果你认为自我的确定是先和世界相遇然后复返到自身的话，那么就是完全不同的理路了。
这片长两百步左右，宽约五十步上下空旷场地上已经摆上好几个靶子，一层又一层像波浪一般高下的座椅从视线这头铺到了视线那头。这些长得像海葵，看起来像海葵，吃起来也估计像海葵的目标摆在离伊莉雅五十步的位置，在风中拉出悠长的影子。
“你们这些新兵，遇到最多的就是这种东西，这玩意我们叫他拟态海葵，”这位持戒修女身体不高，但是音量确实很足，打扮也同常见的修女不太一样，那身金属铠甲十足的份量在沙地里总能按出个脚印，胸前也高高耸起，和那双大到惊人的眼睛并不相称，因为过大的眼睛和圆润的面庞总是幼态的象征，它总和孩童的意象联结在一起，“它们会变成各种东西，但是一旦你们闻到那种腥味，就是这种...”
持戒修女毫无征兆地拿出个玻璃瓶子，当着所有人的面砸碎，混杂着鱼腥味土腥味草腥味的奇怪味道以奔涌的势头喷薄而出，熏出伊莉雅的眼泪。
“这种生物最低都有着铁的位格，同各位没有什么分别。”
硬要说分别，其实还是有的，比如这是海葵，而伊莉雅是智人。
能在这种味道中面色如常，这位持戒修女也并非常人——这位坚强着挺直身体的修女，在上午还在进行典礼的日子，下午能忍受这种攻击，站在伊莉雅身边，她也绝非常人。伊莉雅找不出合理性证成，只能摩挲着玫瑰念珠，把这当作某种服从性测试。
“你们要做的，就是打碎它们的心脏。”
她面对着伊莉雅着两行二十人，侧着身子，也不需要瞄准，连扣动了两下扳机，就打穿了那些摇曳着的海葵。
那些嫩绿色的液体随着破洞而流出，像个被放了气的气球，几个呼吸之间就干瘪了下去。
她把配枪塞回了腰带里，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你，上来。”
这个你没有指向性，当然可以意指任何人，但是偏偏伊莉雅和她的眼神相交，所以这位钢铁般坚毅的修女就对伊莉雅露出了八颗洁白的牙齿。
“预言系的新生？”
她尖锐的目光扎穿了伊莉雅的思绪，伊莉雅又开始假装自己是个番茄。
“是的。”
番茄也被逼得说话。
“用过枪吗？”
“没。”
这位持戒修女显得有些讶异，于是打了个响指，让那些海葵又一次站起来。
“我教你。”
“莱特鸟的老款，”安娜斯塔西娅修女从一旁的武器箱里找了把乘手的武器，擦了擦枪上的油渍，“保养得还不错，你们都看着。”
在伊莉雅适应了那些恼人的腥味之后，接着就是呛人的火药味，它如跗骨之蛆，萦绕在伊莉雅的鼻尖，她努力地没有打出喷嚏，避免吓着其他人。
安娜斯塔西娅修女深吸了口气，露出了鼓励的笑容，她只是拿起，只是示意着女孩们要看清自己的动作。她的动作很慢很慢，从打开保险，再到装配弹匣，演示出每个需要注意的步骤。
“别太害怕，”持戒修女悄悄提示伊莉雅，“这都是减装药弹，所以没什么危险。”
真的吗？伊莉雅并不担心这个，因为她深知该害怕的绝不是她。
持戒修女示意伊蕾娜学着她的动作，然后用身旁立着的教鞭轻击了她不标准的位置：“三点一线...三点一线...”
这是让她的手和眼睛乃至目标在一条线上，直到安娜斯塔西娅激昂地大喊了一声。伊莉雅在惊愕之下，连开了三枪，回过神来后又了两枪，最后在莫名其妙的破坏欲之下又开了一枪。
愈发膨胀的火药味从枪管里袅袅升起，护木传来的温度升高到难以忍受，她连退好几步，从肩膀和手臂上传来的肿胀感最后变成了剧痛，险些让她松开手。
从两只手上传来的热量提示着她刚刚完成了项壮举，安娜斯塔西娅修女无奈地瞥了她一眼，示意她把武器放回到箱子里，然后忠实地替她记录下了数据。
“六发子弹，四发脱靶，”她摸了摸还散发着余温的枪膛，残余的味道经久不散，“你是怎么想的，连开六枪？”
她没怎么想，只是吓着了。
持戒修女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精心选择温柔的词语：“五十步的距离...考虑到你是第一次，还有你的身体素质，我觉得还算可以接受...”
这是祝福吧，这得是祝福吧。
伊莉雅用右手摩挲着左手的手腕，异样的温暖充斥在骨头和骨头的缝隙里，她祈祷这不是某种错位。安娜斯塔西娅修女只给了她几分钟缓一缓，在伊莉雅身边自称纳尼亚的修女打出了完美的成绩后，然后她又逼着伊莉雅抬起手。
“这次先试一发，”她看着伊蕾娜装进了一发子弹，用教鞭调整她的手臂，“注意姿势。”
她们保持着这个训练量，直到弹匣的子弹都被打个干净，这个时候的伊莉雅切实的明白了什么叫没有天赋，安娜斯塔西娅修女的脸上写满了不信任——从她和伊莉雅之间越来越远的距离就能看出渴望生存的意志——她还不想死。
“您做得很不错，”她普通的脸上露出了普通的神情，说出的话语也很普通，“不过还得多加练习。”
“麻烦您了。”
她不得不心虚地低下头，如果在浪费了近三十四发子弹后还能面不改色，那心理素质得有多强，这种强度的训练，带来了直接后果——她几乎抬不起手臂了。
“不过，”安娜斯塔西娅修女话锋一转，“您也知道，不是每个人在所有方面都有天赋，我说这些话的目的不是说做得不好，而是可能我们要正视某个事实，即便这个事实可能我们羞于承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