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勒斯先生的缄默在这部诡异的默剧之中让伊莉雅不知所云,她好几次想开口,却被菲奥娜的尾巴轻轻扫过——尾巴是那么的方便,她问自己为什么自己没有一条。
“牙仙。”米勒斯大法官咂摸着嘴,“你们相信牙仙吗?”
他的嘴角泛出些浮沫,还有些口水掉在了他的衣襟上,那副清矍的脸上突然转向了伊莉雅,把好些皱纹藏进了眉毛和胡子之间的缝隙之中,露出几颗牙齿,似乎在笑。
“牙仙,”他又重复了一次,咧出了后槽牙,指着自己的门牙,扣出了两片菜叶,“就是等牙齿掉下来,然后把它们都捡走的仙女。”
他咧开嘴唇,毫不避讳地展示自己的孤零零的几颗牙齿,混着血丝的吐沫从从舌尖慢慢溢出,穆勒先生不得不替他擦去一些,这样才显得不那么像具怪物。
菲奥娜恰如其分地模拟出了关心、在意、焦虑等一切应当具备的表情,比伊莉雅还生动的多。
“您身体似乎出了点问题。”
“躯体化,这不是您的说的嘛?”
他完全没有风言风语里的精神气,反而在早上显现出沉沉的暮气。
“您没去检查身体嘛?”
菲奥娜的尾巴扫来扫去,在空中划出了不安分的曲线。
“他们总是那么说,说我又害了癔症,”他拿着个黑色的方盒子对着闪烁着光的箱子按来按去,逼得上面的画面不断旋转,最后又回到《摩登时代》上,“我没病。”
他把这东西没来由地扔到穆勒先生身上,砸出个小小的红印。
“抱歉,我老以为这是法槌。”
伊莉雅稍稍坐直身体,她才意识面前这位是通常意义上的病人,不能和常人等量齐观。
“这是您的女伴吗,菲奥娜修女?”
“是...”
她在社会通行用意上承认了这点,但不代表她通达了这个词的意思。
“我不在在乎你叫什么,女孩,”伊莉雅的全部被限缩在紧凑的两个字上,这比她的名字简洁太多了,“你觉得我有病吗?”
这个问题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十分值得考究,伊莉雅没得到任何来自菲奥娜的提示,所以只能凭借直观来回答。
“您不需要担心这个。”
给出的答案未必要针对问题,能理解这点的人自然会理解,这样耍滑头的态度在这位前法官看来肯定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过他也只是冷哼了下。
“在我还在工作的时候,”他停顿了很长时间,似乎回忆起这些故事是多么痛苦的事情,“我一直以为...”
他咳嗽了两声,带着血和肉的牙齿在不间断的咳嗽之中被呛出来,沾着带血的吐沫被抛在水杯里,荡漾开的鲜血随着茶水打了两个旋,暗红色的血渍随着他嘴角的开合一滴一滴落在他灰黑的外套上。
穆勒先生习以为常,拿出手帕替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液,身后的鱼贪馋着看着他的牙齿,露出一排细碎但是无用的牙龈。
“不碍事吗?”
“我说了,牙仙要来找我了。”
他说的如此言之凿凿,由不得人不信,但是牙仙,听着就像痴人说梦。
“还有点时间,”他对着表,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您要不要留一晚,就当为我送行了。”
“您要去哪?”
“反正有地方去,我只是放心不下我这些东西。”
他似乎笃定了今晚的死亡,但是这份死亡的重量似乎没给米勒斯法官带来什么份量,他依旧该忙着就忙着。
“您现在不想谈也没有关系,不过最近睡眠怎么样?”
“不瞒您说,和以前差不多。不过,我闭着眼就能听到它们的声音。”
“之前,您不是还有些...”
菲奥娜似乎不愿在牙仙这个问题上多做停留,而是转向了更古早之前的幻觉。
“您有没有想过器官到底是怎么样的?”
“器官?”
“对,作为医生,你肯定见过解剖吧。请你在一旁就看着,把赖以为生的器官都拿出来,包括心脏——就和拳头差不多大——肺,就像两块蓬松的面包,还有各种各样的肾啊,肝脏,对您肯定稀松平常,但是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其实是长了眼界。您想想,人体这么精妙,得要多少设计才能让这么精细的仪器动起来?从这里,您也不得不承认神设计的巧思。神存在的证据就摆在我们眼前,很多人却视而不见。”
“当然”
“那是最好,我不怕告诉您,有信仰总比没有信仰强。”
“您的意思是?”
“我没敢有我自己的意思,或者说有这种思想是不合时宜的。但是,我总感觉我的身体,被掏空了,然后被按上了不属于我的东西——您说呢?但是我总觉得这是某种必要的程序,只有那些被拣选的人才有这种荣幸。”
他继续沉默,摆了摆手赶走了湿热的阳光,沉默着无言。
“我说到哪了?”
“您说到...”
伊莉雅的补充毫无意义,他只是瞥了一眼,就继续他的思路:“那时候我还没当上大法官,但是我脑子里就有太多奇怪的东西,比如罪刑,比如责任,我想着,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生命,都被我一言而决,我突然感到了极致的荒谬...”
“荒谬?”
对词语的重复能引导人的思维走向想要的境地。
“您想想,我经受过案子,一个老实人,偷了块面包被判了整整七年。”
“您同情他?”
“我厌恶我自己,”他给出的答案似乎有点惊世骇俗,“我头次对深信不疑的东西产生了怀疑,法律,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没咳嗽,但是缄默下的留白似乎是对他这辈子工作的反思,密涅瓦的猫头鹰就此在生命的黄昏中起飞了。
“您仔细想想,为什么故意伤害致人重伤就应当是重罪?我们似乎习惯了用刑期这个概念去衡量罪行的大小,却忽略了个很根本的问题,凭什么这种罪行的大小要被刑期所描述?这不可笑,简直是荒唐。”
“我不明白。”
“您不明白不打紧,”他按着脑袋,把桌子上摊开的《六法全书》推在了一边,露出了这本书下密密麻麻,如同森林一般茂密的牙齿,远远超出一个正常人该有的份量,“但是他损害的明明是他人的生命这中不可衡量的价值,但是我们却剥夺人身自由来惩处不可饶恕的行为,把不可通约的价值放在一起,这就很可笑。”
“我...”
“我说您就听着,”来自于司法长期浸润出的威严终于显现,他抚摸着那些森森的牙齿,摩挲着牙龈,揉捏着残留的肉和神经,对着杯子又吐出口鲜血,擦了擦嘴,终于舍得继续,“假使这些法律——甚至都算不上不义,被偶然创制出来,我又被赋予如此重大的责任。如果我遵循一部没有办法判断对错的法律,那我就是凶手,毋宁是我的屠刀不沾血而已。我知道我可能在犯错,但是我停不下来。”
“但是您也提到了,这不过是践行联邦的意志而已,没有必要太...”
“平庸之恶也是恶。我不知道我的前辈们怎么忍受这种荒谬,就像装作看不见自己鼻子,说的就好有个叫联邦的东西站在那里,但是您要知道,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能被称作联邦的实体,只有个我们想象出来,冠冕堂皇站在干岸上的联邦而已。”
他终于闭口不言了,伊莉雅被斥责地像根苇草,在言语和思维的风暴里摇来摇去,他又拿出个拿着个黑色的方盒子对着闪烁着光的箱子按来按去,最后停在《大独裁者》这四个字上。
“我有点累了。”
他摆了摆手,穆勒先生见了就把她们请了出去。
伊莉雅在站起来的时候感到全然的晕眩,在踉踉跄跄和跌跌撞撞之间在墙上磕青了皮肤,这非得要过个几天才能消退,她又撞在了门上,门上清晰的有好多密密麻麻的牙印,带着腥臭的口水味。
“您见谅,最近先生总是这样。”
穆勒先生满脸歉意,伊莉雅只觉得他也很可怜,可怜到无人在意。
“我问您,您见过牙仙吗?”
“那东西是骗孩子的。”
他显然也不信,只是要顺着米勒斯法官的意思而已。
“您带他去过医院了?”
“当然,医生没查出什么问题。”
“您没怀疑过是更高层次上的问题吗?”
“有,所以我才请你们来。”
“躯体化并不包括这么严重的病变。”
菲奥娜揉了揉眉心,连伪装出的精致都舍不得展现——估计是算力不足,难以为继,连带着她的那串玫瑰念珠都晃荡来晃荡去。
“您说实话,为什么从原来的房子里搬了出来。”
“疗养需要。”
他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却被菲奥娜淡漠的眼神盯到汗流浃背。
“今晚要是出什么事,我们立马就走,”她重申自己的原则,“导师要我保护好她,所以...请您谅解。”
他当然答应了下来,对于这种合理的要求,穆勒先生没有反对的理由,所以先把她们带到的客房,请她们好好休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