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下午的复诊并没有通知伊莉雅,等到她想重回到那间书房的时候,穆勒先生拦住了她,那些鳃都塌陷下去,只留下青色的血管和莫名的疲惫相颉颃,在伊莉雅的眼神下不由得汗流浃背。
“这是场私人对话,”他看着那串玫瑰念珠出神,随着伊莉雅纤长的手指和透明的指甲而蠕动着嘴唇,“抱歉,您不能进去。”
她盯着门槛上的鹿头,那颗路口的牙齿也不翼而飞,原本该是和门板一般大小的门牙此时只剩下缺漏,紫檀色的舌头随意耷拉着,显现出白色的舌苔与灰黑的血脉,一同跌入了阴影的环绕。
她没说话,只是等着穆勒先生的动作——在他被盯到毛骨悚然之后,他的鳃和鼻子一同抽搐,在颤动中妥协。
“我带您去藏书室看一眼。”
这算是妥协吗?
但是伊莉雅无处可去,只能顺从,毕竟她不能突兀地闯入“私人对话”,所以她只能由着穆勒先生领路,这些吱吱呀呀的楼梯在脚步下颤抖,似乎是在恐惧。
“这里就只有您二位吗?”
穆勒先生拿出了一串钥匙,在这些叮叮当当之中选中了最下面那把,在这个问题达到他的意识浅层之前,他下意识摇了摇头,却在认识到伊莉雅到底问了什么之后又拒绝问题本身。
“当然不是,”他推开门,点亮灯,这昏黄的灯本身似乎就有些意蕴,和外面喧闹的阳光对话,在颤抖的灰尘中非得要比个高低,所以显得屋子里影影绰绰,那么多本书都藏在书架上,“有位厨娘会在下午来,您到时候会见到的。”
穆勒先生最令人费解的就是模棱两可的态度,他第一时间想到了否认,却在第二时间犹豫着承认。
“您先看书,我到时候会给您把饭送进来。”
他这会的要求倒是合情合理,而且作为大法官的别居,这里的书都基本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所以穆勒先生再三叮嘱,这里的书都要妥善保存。
比如和米勒斯先生桌上同款的《六法全书》,就有第三版和第五版两个版次,这套书在法学院被奉为珍品,据说《六法全书》的母版都已经有了贤者的位格,现在就存放在联邦最高法院的门楣之上。
“您见过牙仙吧。”
伊莉雅毫无把握,但是这并不妨碍他虚张声势。
“哪有的事,”那两道在耳后的鳃突然张开,殷红的血管同空气稍微交错,就收缩成一条细不可查的缝,脸上倒是面色如常,连话都不愿多说两句,“那都是...”
“故事。”
“对,故事。”
他欠了身,正准备走,却又被伊莉雅抓住袖子。
“那您的牙齿是怎么回事。”
“什么?”他怔住了小会,左手搭在面颊上,深深地按将下去,直到发现一切如常,才对着伊莉雅又笑了笑。“您要是感兴趣,不妨自己在书架里看看,要是能翻到什么,就再好不过了。”
他绝对见过这个所谓的“牙仙”,可惜穆勒先生却犹犹豫豫不愿开口。
他把伊莉雅一个人留在藏书室里,这确实没有什么好遮掩的,除去她已经看到过的《六法全书》,这些书架上的大部头就只剩下、奇怪的书——神话、大部头的专著。有几本书前面的灰尘明显要薄上那么一些,显得要少很多,地上还有个暗门,门上挂着把锁。
伊莉雅说不清对神话的态度,如果当做历史,似乎又太过偏颇,如果单纯当做史诗,似乎又忽略了太多。不过这篇史诗来自于古老的过往,这位来自古代贤者讲述了关于既定之天命的故事。
这篇神话有着自己的名字,《水中的欧玛斯》,大概是因为主角叫欧玛斯又沉在水中。这篇史诗从翻皱的页眉到结尾,都是米勒斯先生用高等通用语做的标记——相对于伊莉雅所熟知的通用语本身,相对而言更加佶屈聱牙,甚至变成了高层的专属,据说高等法院的判决都是由高等通用语写就,当然,只是传言。
这里面出现了太多的名字,而且没一个像伊莉雅这三个音节这么好记,所以伊莉雅只知道主角叫欧玛斯。在伊莉雅读到有限的篇章中,故事开始于水中——冥神在海中驾驶的六轮马车,逡巡在海神的领地。值得注意的是,这辆车是海马拉的,就像是陆上的马车是马拉的——然后他犯了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误,他遇上了海神的妻子,一见倾心,然后他们在海里生下了欧玛斯。
欧玛斯是被诅咒的。他生于不洁,产于不义,众神之父不能容忍他的所作所为——他就像个没牙的老太太,平等的怨恨一切带着骨头的东西。所以他诅咒欧玛斯,会在二十一岁的成人礼的夜里,玷污自己的至亲。按照当时的习惯,子辈和丈夫要对玷污母亲和妻子的人复仇,否则就会被复仇女神无尽的追逐。
被抛弃的欧玛斯随着波浪,从碎涛里被冲到岸上。收养他的是被称作守墓人的部族,长老荷马听见了预言,他在夜里质问为什么众神之父要降下如此可怖的诅咒,他理所当然的没有得到回应——从来就没有回应,因为神是不需要对人负责的。
所以背负着命定的禁忌之罪的欧玛斯即将成年的那个夜晚被长老偷偷灌醉,藏在地窖里,幽深的黑暗承载了长老无助的挣扎。在那天,海神的妻子被一颗金苹果送到了地窖之中:她吃下了神王给她的金苹果,就变成只羊,被牵到了地窖之中;在她醒来的时候,她发现了躺在自己身边的儿子,于是她就死在了石柱之前。
欧玛斯没有追问,众神之父露出了残忍的微笑,他平等的折磨每一个人,也平等的爱着每一个人。在黑色的暴风雨在天边变成墨绿色的影子之后,他跃入了海中。
柔和的海水欢迎着海之子的到来,他的父亲,躲在波浪中的冥神救起他,让他免于引路人的追逐。然而,如影随形的复仇女神追上了死神的影子,她们三人愤怒地要求海神当中处决他的孩子。
冥神当然不同意再背上杀子的罪名,他愤怒地带着欧玛斯质问自己哥哥。
古早的神话到这里就结束了,这也是这位贤者戛然而止的地方。但是在书后的附录之中,后人给它补充了好几个结局。比如最广为人知的结局是冥王以宣叙调的形式唱出了所有人都记得事情:“如果神的预言不能让大家看到它的灵验,我就不会再会敬畏地去到大地中央不可侵犯的神殿,也不会去庙宇或圣地。我不具十分的美德,也不是十分的公正,我之所以遭受不幸,不是因为本身的罪恶或邪恶,而是因为犯了某种错误。”
然而,现代的剧作家都喜欢更轻松的改变,古早的悲剧形式在当代被重新演绎。欧玛斯的命运早已不再重复那被上演过无数次的悲剧,命运的沉重不再是被人们欢愉的对象,后面的故事与欧玛斯无关,反倒成了冥神和神王的斗争,诸神就像玩偶一样被操纵着,满足了人们对自己的幻想。
这本书最后几页的墨水依旧生动,同之前暗淡褪色的墨水并不相似,说明在这几天,米勒斯先生还曾经翻动过这本书,最后的批注也停留在命运两个字上,虚弱的笔触显现出对命运的屈服,即便那些痕迹依旧是血的颜色。
她一看书,就忘记了时间,穆勒先生应当敲过几次门,所以门前的饭菜都早已经凉了。
这些故事,到底为何吸引了此刻的米勒斯大法官?
穆勒先生没提这是谁做的,只是简单的几块面包,配上一块大大的牛肉,质朴地如同这个背井离乡的水裔。但是你不能否认,以甜味和煎烤为主的烹调技法很符合伊莉雅的品味,尤其是焦化层的风味,搭配着各式各样的酱料,总能让人胃口大开——前现代就该做前现代的事情。
按着这个思路,酒足饭饱的伊莉雅继续整理出了米勒斯大法官这段日子曾经看过的书,包括但不限于一大堆报纸——按着时间顺序排布,一直到一年零三个月前的《太阳报》,上面刊载了当时堕天使城最受人追捧的名媛——德里达小姐。看过的书倒是没有什么鲜明的指向性,从页边墨水浸润的程度来看,至少这几天,他总在看各种神话——而且是最古典的神话,以悲剧本身作为面向,纯净到能洗涤人的心灵。
这些来自不同时代,不同世界的神话几乎没有什么相关性,不过都展现了人在命运安排下不断抗争的悲壮——联想到之前他的谵妄,当然可以理解:自以为为全人类牺牲,实际很可能也是对自身价值的错误评估,不过既然命运如此安排,我就只能接受。
但是这和他一直提到的牙仙,到底又有什么关系?
牙仙是童话,和神话同源同构,按照伊莉雅在机械教会中读过的东西来看,卡尔阁下都认为这两者反应精神的结构,她伤透了脑筋,却没想到这两者之间的关联,于是她又吃了两个面包,权且当做对自身无能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