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你好恶心,我好恶心

作者:Pyrrho 更新时间:2024/10/22 12:32:22 字数:3113

伊莉雅感到厌倦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复诊却依旧没有结束,直到这些餐盘被一起清了出去,太阳也怠惰着滑向西边,她才想起这些故事本身并没有意义。

假如你知道你马上就会死,你是会坦然接受还是奋力挣扎?这两者在本质上一般无二,只是在态度上略微有些差别——假装自己是个番茄并没有什么不好,一如她能看到未来的某个侧面,但是完全不知道这个结局将如何来到。

毋宁说,未来千变万化,你甚至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自己预知到某个片段,才使得既定之天命发生,到时候诿过于天命,时辰乃至其他的一切,无疑也是对自身决断的拒斥。

所以决定论的思维同预言本身并不兼容,曾经有本书叫做《决定论的贫困》,作者已经湮不可考,而且本身也已经散落,但是他对开放性本身的强调已然成为了关于预言本身解释力的重要讨论方式。

伊莉雅此时不清楚,她以后也应当会知道的。

穆勒先生没守在门前,合情合理,毕竟并不是犯人,也理应不应当被当做犯人那样对待。

这间屋子并不大,藏在弯弯曲曲的巷子之中,虽然在铁环的中心,却依旧保有宁静——或者说莫名的死气。两层上下的房子被老旧的木板切成了好几个房子,一楼的藏书室正藏在客厅之后,那些凋敝的花微微泛黄,耷拉在瓷质的花瓶一旁。

那几张椅子簇拥在同一处窗台前,一同被阳光晒出了伤痕,往这张沙发背后,就是间并不流行的开放式厨房,后面留着扇门,正通着个藏在房屋与房屋之间的庭院,院子里正是蛮横生长着的刺槐花,花香四溢,在客厅里就能闻到一二。

高大、弯曲的植物枝干,往廊道这里伸展着肢体。等伊莉雅走近时,当然能看到它们轻盈、娇柔的枝叶构成的树梢,优雅得易如反掌,枝枝叶叶上挂着几百朵花,似乎挂着一群群振翅的蜜蜂,四周被红色的墙围成个方块,外面的人不想进来,里面的人却想出去。

回头看着房子,直观上就感觉到了窗户真是太少,两层高的屋子却只有一半的房间带着玻璃,其他的彩窗却被一同砌没了,只留下几个窗户微微闪着光,穆勒先生正站在窗户前,两只眼睛贴在了呼吸带出的雾气之前,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就像鸟看着天边的颜色。

他打了个招呼,只要伊莉雅不去打扰米勒斯,他就乐见其成。然而那张枯瘦的脸依旧出现在了窗户后面,米勒斯法官对着院子里站着的女孩看了一眼,露出了不剩几颗的牙齿,黑糊糊地血洞依旧伸出着血丝,他指了指他的右下方,那里正站着菲奥娜。

“还算顺利吗?”

“也许吧。”

她回头也看见了一直在咧嘴笑着的米勒斯法官,穆勒先生拿着白色的手帕站在旁边,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出手的时机。

“也许?”

强调这个词,无非是期待得到回应,但是对方的缄默似乎同卡尔阁下一脉相承,冷峻到严酷。

她只能先把自己的发现交给了对方,包括米勒斯先生所翻看过的书,所读过的东西,所做的摘录,还有那些古怪的牙齿上发生过的问题,隐藏在童话和神话之后为何会被当做联系本身阐明,以及她在决定论上所犯过的...

“您能先回去吗?”

菲奥娜突然地开口打断了她本该继续要说的东西,让伊莉雅陷入了一士谔谔的困境。

“为什么?”

伊莉雅只能忍受沉默三个呼吸,她的意识模糊不清,在还没被思想拘束的时候,呈现出含混可笑的样态,但只要想着说出来,却立马被忘得一干二净。

“因为,老师不希望看见你陷入...”

“够了...”

老师,老师,她满嘴都是老师,仿佛老师在替她思考,在替她生活,在替她处理世界上的一切,那些本该切身操持的事物,那些本该切身操心过的感情,统统被一个假象出来,却无处不在,无所不知的老师所代替,她本真的一切,本原的认识,本该勃发的感情,就藏在被表征出来的老师背后,仿佛一切的想法从这个泡影中讲出来就获得了全然的正确性,她就可以放弃思考,放弃感情。

伊莉雅只觉得恶心,她想说你真恶心,想说我真恶心,想说这个世界真恶心。但她不是恶心菲奥娜,也不是恶心自己,甚至也不是恶心卡尔阁下,不是在恶心任何具体的个人,那是无来由的恶心,全然陌生而全然冷漠,冷切地逼近着世界所谓的本原。

“我觉得你还是早走一点比较好。”

“这就是您意欲的吗?”

“我是为了你好。”

菲奥娜的脸丝毫没有变化,她没有心,也就理解不了蕴含在提问背后的悲怆。恶心和怜悯本身突然地侵袭,停留在伊莉雅的念头表层,像只大而无用的番茄,或者是像只肥大的野兽一样沉重,你只能感觉到它,或者什么东西都没有。

她在无来由的愤怒下用给了菲奥娜一个巴掌,鲜红的五个指头印在她的脸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像是晴天里的惊雷,又像是管风琴的奏鸣,在院子来回回荡。

“快走吧。”

菲奥娜侧着头,眉头微微蹙起,语气却越发温和。

“你为什么不生气?”

这是个终极问题,多少的力气打在海绵上不过都是白搭,伊莉雅终于又一次品尝到没有心的人是何种味道,她终于哭了出来,蹲在地上,不像个番茄,倒像个胡萝卜。她在哭声的间隙中开始咳嗽,连着咳嗽开始呕吐,呕吐之中还掺杂着呼吸,在呼吸的间隙,那些面包、牛肉同世界打了个招呼,不过是以浆糊的形式。

菲奥娜只是看着,无论她是否理解,她都只是看着——精致、可人,是完美的机器;伊莉雅狼狈,丢人,是故障机器人。

“走吧,天还没黑。”

她又重复了这句话,似乎这句话有着什么魔力,不这么说正会有人要死。

在一切声音都平息之后,伊莉雅才站起来,她甩开对方伸出的手,而菲奥娜依旧无所谓。

对什么都无所谓,你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都无所谓,你在这里也好,不在这里也好,也无所谓。可乎可,不可乎不可,在本质上也是同一个意思。没有感情,没有欲望,只有习惯。对这种人来说,存在是无所谓的,不存在也是无所谓的,只有习惯,她只是也只能习惯如此做,用理性的狡计取代那些最富生命的力量,假装出一切应当也不应当的东西。

深深地无力感淹没了伊莉雅,她在这一刻总算知道了老头所说的人类补完计划到底是多么的宏大,她现在想不出什么办法修补那个大到惊人的空洞,不动如山,这是个多么滑稽但是贴切的说法。

“我走了。”

菲奥娜点了点头。

“我走了。”

在伊莉雅重复之中,她又点了点头。

所以她真走了,穿过了这些一群又一群的刺槐花,走过了门,掠过了客厅,在楼梯前踟躇,回头看见了那张进门前匆匆忙忙却没发现的画像,她也在笑,是谁不认识——难道你真的指望伊莉雅认识所有人吗?

伊莉雅打开了门,走到了来时的那条巷道之上,回头同穆勒先生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他一脸平静,只是挥挥手,祝她一路顺风。

她努力分辨着来时的道路,但是收效甚微,她没找到那串珠子,也没找到来时的小溪,甚至连那只猫都没看见,时间古怪地变成个怪圈,兜兜转转地让她迷失在各种各样深邃的幻想之中,她问自己,该如何面对所有的责任。

她脑子里又出现了对菲奥娜的期待,期待着那个女孩的心脏长了出来,泵出血液,期待着她真的发出声,会哭,会笑,会拿着花看着伊莉雅的眼睛,和她一同沉醉在风里,到那时,她们会像真正的朋友那样,身临其境地为自己高兴,为自己痛苦。不是回忆,是强烈炽热的感情,在这些幻想中没有阴影,没有时间与距离,没有藏身之处。

她幻想着在某个时候菲奥娜能理解而不是觉察到她手心的温度,微微湿润的手掌和黏腻的指间,她的指甲会修剪的很整齐,就像用刀子修过,用钳子剪过。她的手心此时开始发冷,把她从越发搏动的幻想中抓了出来,它具有某种个性,引起了它的注意。它张开手一看,只是门锁。

伊莉雅又回来了,以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不声不响的方式又一次出现在这幢房子之前。

在她身后,是沉暮的夜,是渐渐燃起的灯火和逐渐一盏一盏消失在泛起的迷雾之中的灯,这多么奇怪,在无休止地翻涌着风暴,吹拂着灵性之风的地方,竟然也会升起粘稠到骇人的雾霭。

米勒斯先生亲自给她开了门,他只是咧开嘴笑,嘴里的牙齿似乎又少了一颗,穆勒先生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对她的去而复返似乎不感到任何意外。

“你还是回来了。”

米勒斯先生一直在笑,菲奥娜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没有愠怒,也没有无奈,只是抓着她的手,又一次坐到了火炉旁边。

“你不该回来。”

“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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