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域,”菲奥娜惜字如金,在面对危险之前头一回露出了如此不适,“抱歉,把你也卷进来了。”
按照她简短的解释每一个被展开的场域都按照自身的逻辑生发独一无二的样态,相对于此在而言,彼在的展开自有其中心,它要按一定的理论形式,在物质界之中按照自身的显现,是使得共在之间的关系直观呈现,并由此生发的过程。
进入场域之中当然有着条件,可能是因为感念,也可能是因为单纯的闯入,但是出去的可能却仅仅剩下两个,要么是因为达成了场域被动出去的条件,要么是找到了场域出去的钥匙。
按照如此逻辑,假如这个场域真的以牙仙的存在作为逻辑核心,那么在这则古老的传说就已经揭示了可能,即等到黎明,天光破晓——这可能吗,这不可能。
所以只能顺应这个场域自身内发的逻辑,就是按照其中的道路规定,探询藏在这个故事背后的逻辑,反其道而行之。
这谈何容易。
菲奥娜的牙齿在昏暗的电灯下依旧洁白,她在思考,但是人类一思考,诸神就发笑,这总是真是的。
此刻,令人牙酸的声音和齿轮转动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铸铁做得门在那群牙仙尖锐的牙齿之下似乎也没有了往日的厚重。被剐蹭,被削销的声音此起彼伏,木木然,令人腮帮子疼。
“我们还没死,”伊莉雅的手心的确在出汗,令人牙酸的声音没有打断她的思路,“至少现在还活着。”
“牙齿...”
“牙仙。”
米勒斯大法官总算摸清楚了此刻的状态,他最后几颗牙齿也丢了个干净。血液不住地从他的嘴里流出,他也只是笑着,最后和咖啡一样苦涩:“抱歉。”
“疼吗?”
菲奥娜突然地开口,反而显得让人摸不着头脑,这怎么会不疼呢?
“不疼,反而很放松,舌头总算有地方放着了。”
米勒斯法官的回答却出人意料,在这个时候,他也没必要说谎了。
“您小时候相信牙仙吗?”
“不信,”他的嘴角渗出了鲜血,回答伊莉雅的问题时,在灰尘里铺了暗红的血玫瑰,“换牙,是必然的过程。”
“必然...”
菲奥娜重复了这个词。
“我信,”穆勒先生在身死的恐惧面前格外诚实,“我的外婆会告诉我牙仙的故事,这会让我好过很多。”
必然、好过、宽慰、劝诫,在某个瞬间,膨胀开的灵感在她的表层思维让步之下,来到前面,来到两眼之间,它在长大,长大,变得其大无比,将她填得满满的,使伊莉雅的生存得以继续下去。
εὕρηκα
膨胀、喜悦,以及充血肿胀感带来了四肢的麻木,她知道了,她终于在这一切只鳞片羽浮现在眼前之时找到了唯一的出路。
“自杀,是唯一严肃的哲学命题。”
伊莉雅莫名其妙的开口让这个问题突然变得滑稽。
“什么?”
菲奥娜重复她的断言,却没能理解严肃的真实含义——没有感情的缺点暴露无遗,她的操心和直观就像魔鬼的钱袋,打开之后,全是树叶。
“口欲期。”
这会她终于提出了她曾经见过的概念,她曾经被这些奇怪的概念折磨,这会却发现这些概念到底有多么真实。
菲奥娜的眼睛盯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这会却亮起来,带着期待和鼓励——不知道是不是伪装出来的。
“我们的意识到底是怎么来的?这是关于意识的本原问题。”
这段话出自于老头给她的那本书,即《心理类型》,讨论了如何对心理学进行理想型的分类,这就是开篇的第一句话。
伊莉雅抬头看向那扇被啃得越发的轻薄的铸铁门,把第二句话也一同揭示:“我倾向于这么认为,早到我们还没有牙齿的那个阶段,我们的满足感和快感的首要来源,就是口欲。”
“口,作为最关键的受体,最重要,也最容易被忽视。它不仅有着触觉、味觉、甚至嗅觉;它带来的东西,比视觉更现实,比听觉更直观。在嘴满足的诸多愿望之中,最基本的就是生存。”
菲奥娜替她补充接下来的所有。
“在我们认识的早期,我们利用最多的就是口,婴儿喜欢总喜欢把什么东西都放在口里——无论是乳汁,还是玩具,这都是因为它代表着我们最确切的认识。直到现在,我们还把接吻当做感情的确立和升华。”伊莉雅停顿了一会,终于明白了在这其中的含义,“所以,满足嘴的欲望与否,直接影响到了我们意识能否形成。”
“所以?这和牙仙有什么关系?”
穆勒先生丝毫不理解这和牙仙之间的关系。
“换牙,是口欲的阻碍,是对力比多流淌的反抗,”菲奥娜在此引述的是她老师观点,但是没有单纯背诵全文,“换牙,在最直观上破坏口欲的满足,它鲜活,疼痛,是我们最敏感受体。当我们换牙的时候,血还有疼痛随之而来,更重要的是,我们没有办法预测,也没有办法掌握这种事情的发生。”
“换句话说,它昭示着我们对自己现状的无能为力。所以,我们才会用牙仙的童话来粉饰它,”伊莉雅能看见白色的云团正在这道铸铁门上徘徊,几乎看得到从外面透进的烟尘,“这些童话,到底说给我们自己听的,当遇上把握不了的事情的时,我们就会把它从自己身上剥离,想象成全然异己的产物,因此,我们就可以诿过于他人,留下安宁。因而它就有了施暴者和施恩者的双重面向,能让我们在不可捉摸的焦虑下得到代偿。”
如影随形的啃噬声依旧响彻耳边,她快到终点了。
“我在藏书室里很好奇,为什么米勒斯先生一直在考察神话,特别是那篇《水中的欧玛斯》,那篇神话很古典,也就是说,很像个悲剧。”
“如果你知道你过几天就会死,你会做什么?”
米勒斯法官摇了摇头,他似乎自己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这是个很难讲得通的事情,如果我知道我会死,那么我可能根本不会看书。”
“但是我想到了关于米勒斯先生的谵妄,那些宗教谵妄,您先别急着反驳我,时间不多了。”
菲奥娜站在她身后,拿出了那把散发着光华的礼装,璀璨地照亮了整片黑暗,让伊莉雅的头发在阳光之中起起伏伏。
“刚刚米勒斯先生的反应让我更加确信了,”那种来自四肢的麻木越发沉重,最后变成了刺痛,然后在勃发的心脏鼓动之下变成了暖流,“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读这篇神话。”
“他找不出原因,却并非代表没有原因,只是这在显明的意识过程之中并不显露而已。”
“让我们回到这篇古典的神话,欧玛斯因为神的诅咒,必须要玷污自己的母亲,无论他如何反抗,都指向了命定的结局。人的有限性和决定论的本质因此而显现,换句话说,决定论的前提就是人的有限性证立。”
“这和米勒斯的宗教谵妄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们把这个宗教谵妄当做众神之父的神谕呢?如果我们把这个宗教的预言当做命定之涂呢?那么欧玛斯和米勒斯先生之间是不是几乎没有区别呢?换句话说,米勒斯先生是不是把自己的命运同欧玛斯联结在一起呢?他们同样在神谕之下毫无反抗能力,在神谕之下毫无自己的决断,人不过是木偶,被拣选,被操控。”
“无能为力,无法反抗,在不可决断,不能诿过的前提下,无论我们如何反抗,都会被导向注定的结局,似乎一切,都是在我们意志之外,因此,他唤起了牙仙。”
“牙仙,来自于我们受阻的力比多,来自于使我们感到舒服的愿望。掉牙,是必然发生的事情,它潜藏着我们对不可掌握的未来的恐惧,在此,神话和童话竟然展现了内在结构的完全一致。”
“但是,我们在决定论的前提下,真的是无能为力的吗,找到这一点,我们就相当于找到了生路。”
米勒斯大法官沉默了,他没法应对伊莉雅的问题,也没法直面自己的思绪,他蹲了下来,拿手指抚摸着一个接一个坑洞,接着开始干呕,把血和唾液的混合物一齐喷涌而出。
某件事发生在他们身上了,他们现在不能再对它怀疑了。这是以宣言的方式展现,不是像过往的确实性,显明性来到的。它是偷偷地,一点一点地安顿下来的;菲奥娜感觉到有一点古怪,所以看着伊莉雅的眼睛,显得有那么不自在,如此而已。
在那群可憎之物的逼迫下,他们一旦安顿下来以后,思维就没有再动弹,每个人保持缄默,因为没有人敢再次重复那个断言。
“我们要找到那些能我被绝对支配的事情。”
伊莉雅重复了自己的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