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八时许,在堕天使城上空盘亘已久的风暴仍旧没有散去,今日的太阳依旧只是在风光里探出半个侧脸,疲惫不堪,令人同情。
克莱普斯探长刚刚吃过早饭,和手底下的探员碰了个面,在调笑着联邦越发收紧的经济政策和不同寻常的股市波动之后,就拿到了那张在九月八日晚八时许的一份报告,报告上说,铁环中央大道偏西的克里斯街区233号有异常反应,两位警官在九时二十二分的时候前往查探,结果未查明有用信息,同时接到了火警报告。在他们想起这是大法官的别居之前,这两位警探意识到了不对——假如真的发生了火灾,为什么没有听到其他人谈论过关于这起火灾的信息。
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两位警员在向警局报告之后就往那处被指正为发生过火灾的地方行进。结果不出所料,在这幢房子一层靠东北角的房间确实被火烧塌了,在突如其来还没散去的迷雾里散发出灾难的味道。
正门没上锁,火焰还在焦灼,名为克莱尔的警官用随身的手杖敲了敲这些还散发着烟尘的结构,发现只是因为高温稍有变形,就招呼着他的学徒门德尔先生进了门。
他们进门的时候先看到了一层又一层的牙齿,在报告里他们指名,这些牙齿一颗一颗在地里,按着三角的原则排布在被火熏得灰黑的地面,森森然,像片森林。
他们的脚踩在地上的时候正如一层石子,那层白色的妖精正如雕像一样悬浮在空中,那呼吸一吹就把他们的幻影吹散了。
因为被烧塌了,所以那只猫森冷的白骨由是闯进了他们的眼帘。那些骨骼的纹理如同玉石一般精致,以突兀的形状展现。
门德尔先生询问克莱尔警官,是否需要增援。他们用无线电联系了警局,不过,他从桌面上留下的痕迹判断,这件事才发生不久。现在当务之急,是确定房子里还有没有活人。
他会感念克莱尔警官的,因为从厨房往正厅走的那个拐角,敞开着这栋房子的仆役室,里面装满了站立的和趴着的人类骨骸。
森林。
这些姿态各异的骨头泛着白色光晕,没有血肉,也没有牙齿,连伸出去的手都保持着同样的方式,他们似乎或者,但还是死了,有几具尸体似乎还有刀削斧凿的伤痕,不过仅仅是少数。
尽管在克莱尔警探也算得上身经百战,然而这么骇人的景象他也仅仅是见过几次,此时看见了不由得打了寒战,让他的学徒好好跟着他。
他看见了那座几乎被烧得不成型的房间,里面里面的书十不存一——倒不如说还有书本幸免于难才叫离奇,比如这本完好的《六法全书》,就几乎没有收到损伤——有人在上面圈圈画画,就是最大的损伤了。
剩下的景象可谓盲目疮痍,铁质的书架衣柜、刚别、甚至铸铁的暗门都烧化了,值得庆幸的是这件房里没有任何人的尸体。然而,这扇铸铁制的门却和他所料想的状态略有区别——它从中心划开,就像空心的花瓣,在边缘还能看见细小的牙印。
他用手靠了靠那个被啃出的开口,里面不断冒出湿冷的空气。在责任和侥幸的威逼和利诱下,掀开这扇门,攀上了扶梯,在他的学徒之前摸了进去。
所以,当伊莉雅醒来时,菲奥娜已经站在了她的身边,那把流散着光芒的礼装指着克莱尔先生的喉咙当然是可以接受的,谁能在经历生死之间的大恐惧之后,在醒来时还保持清醒。
因此,克莱尔先生在惊诧过后,同样拿出了手枪,指着她们的脑袋,也是可以理解。在观察过前面的惨剧后,出于行使责任的稳重和保护自己的意识,当然无可指摘合情合理。
她身后的米勒斯大法官站起来,借着他的喘气声,这位警长才放下手里的武器退了两步,被跳下来的学徒压在身下。
伊莉雅知道这很疼,但是这痛感和他们借以挣脱那片场域的痛完全不可比。
因为在伊莉雅给出找到了内在生发场域的逻辑之后,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只有牙仙们还在发出嗡鸣,继续啃噬着那道所剩不多的铸铁门。
“你确定吗?”这位法官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了犹豫的神色,“假如我能找到那些被你称作绝对支配的东西?”
他似乎理解对了伊莉雅的意思,又或者没有。
什么叫绝对支配?如果有,那是什么?所谓的决定论之下,真的有容许我们自由决断的空间吗?
支配,作为表现而显现的类似于房产、地契、动产,是这种意义上的支配?显然不是,这种的支配,依赖于他人对你的承认,也依赖于你对这种承认的承认,有赖于从自身出发,复返到自身的过程,归根到底的发生是偶然的。
什么叫做绝对的支配?伊莉雅毫无头绪,它还必须近在咫尺,能被她触手可及。
所以,她的态度只是指明了方向。在那些潮水似的淹没而来的恶意之前,她还没来得及感觉到可惜。
“我再问一遍,”米勒斯先生拿起了手边的枪,这老人藏得很好,“你确定吗?”
伊莉雅点了点头。
他深深地看了眼伊莉雅淡蓝色的左眼,把他手上的枪口伸进了的嘴里。在他们沉默的注视之中,用一颗子弹结束了他的生命。
伊莉雅和穆勒先生在这种决然的沉默中停下,菲奥娜此时转过了身子,然而那些闻到了鲜血味道的怪物却迟疑着停了,那道铸铁的门从天而降,驻足在米勒斯先生的尸体前,那摊白色的云团不计其数,起起伏伏。
伊莉雅知道尖锐的子弹扎进米勒斯的脑袋。它会先穿过上颚,在血肉和软骨还有结缔组织里划开条长长的口子,然后会穿过骨头,射入血肉,割破血管,被同样坚硬的颅骨挤压成铜块。
它所带来的动能却不可能止步,它会砸开骨茬,多余的脑脊液会从破口处汩汩外流。混杂着鲜血的体液会一滴一滴的砸在衣服上,混杂在血液里,沉寂在灰尘之中。如果还有时间,那么它会在时间的作用下变成摊腐臭的积水。
米勒斯不会知道,因为在子弹搅烂脑浆之前,他还不会死,子弹会像打穿布丁一样轻而易举的击碎他的脑子——击穿脑干,小脑还有大脑之后,再会从眼球鼻子或者嘴巴,管他什么位置的地方射出来,在脸上破开个大洞。
直到那具尸体逐渐的冰冷下来,扑通一声躺在地上,沉闷得像一口锅。血液和其他什么好了,地上形成一摊暗淡的颜色,心脏会试图坚持工作,但是在失去大脑,它还能坚持多久?
全身上下的器官在心脏和大脑失能之后都会停止工作,括约肌,膀胱还是其他,因此在十几分钟内就会变得恶臭,身体也会随着血液的离开而变得冰冷。在以天为单位的时间刻度的变化下,他的尸体会在若干日内被细菌,野兽还有苍蝇变成残骸,只剩下具枯骨。在以年乃至数年的尺度下,他的尸骨会在风吹日晒下变成抷土。
伊莉雅似乎明白了什么,抓住了手边的枪,学着他的方式,让子弹穿过了自己的颅骨。
那些痛感实质仅仅来自于尖头的子弹穿过上颚后面那层软肉,不过也没持续很久,因为随后,她的脑浆就被搅得稀碎,即便没来得及感受,但是她残留的意识也能想象那些混杂着血液和脑脊液的物体从鼻孔和伤口里汩汩流出,在几分钟后,这些液体会干涸成一片污渍,正是这片污渍,成为她留在这片场域最后的痕迹。
她相信了老法官的举动,她突然觉知到了背后的用意——死亡是对存在者唯一恒真的命题。人是会死的,死亡是绝对的平等,无关乎外貌家室智慧财富权势力量——凡是人,就是有朽的。
所以,这种恒真带来了我们对它的绝对支配。我们知道我们会死,但是我们佯装不知——只有在被促逼,被逼得面对,我们才会想起这件事。此时,死亡才得到了它的意义。死亡不能被代替,也不能被给予,它是全然自我的东西,仅仅以自身为可能、为目的、为必须、为终极。
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才由此确立了我们的存在,在这种广大的荒诞中,在这被称为闹剧的生命里,死亡,才是突然而然具有了唯一的规定性。
所以,法官先生在几个呼吸里就反应了过来,死亡才是唯一的,决定性的,绝对确定的东西,也正由此,他才敢于这么做:自杀,是唯一严肃的哲学命题。
绝妙的点就在这里,向死而生。存在者由此真实地感受到自我的强烈存在感,自己在这个向死的过程中在场。 所以,死的过程与亡的结果相比较,这个向死的过程更本真,更真实,也是唯一允许被我们全然自己支配的东西。
所以伊莉雅当着克莱尔先生的面活了过来,这就是向死而生的全然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