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雅在摇晃的车上,闭着眼都是子弹穿过颅骨的痛觉,尽管只是那么一个瞬间,她却深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份量,它在那里,在街上,比现在稍稍更苍白,它在某个瞬间栖居在伊莉雅身上,比现在更直观,更猛烈。
“谢谢你。”
菲奥娜小姐按着她的习惯道了谢,眉头却一直微微蹙起,显现出很不一般的样态,突然而然的柔弱在惊鸿一瞥之中乍现,令人目眩,令人心驰神往,然后伊莉雅不得不敬告自己,这不过是个没有心的人。
“我左胸处有点...不适。”
她是在迷茫吗?那种疑问,那种突如其来的迷失,如同月亮一样洒在了摇晃的车厢里,伊莉雅侧过头,她不愿意相信这不过又是菲奥娜的诡计。
“您的心会疼吗?”
“您的心会跳动吗?”
“您的心会...”
不仅仅会跳动,还会心驰神往,必要的时候还会翻个跟斗,但是菲奥娜此时依旧不会明白这点,她只是盯着伊莉雅看,看红了她的耳朵,看走了她的踟躇。
“老师会...”她张口之后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我会很开心。”
会的吗?会的吧。
“没什么,”伊莉雅依旧侧过头,她似乎有点开心,又似乎没有,“您好好休息,到时候面对调查的时候还希望...”
“我明白。”
她应了下来,但是伊莉雅完全不明白她明白了什么。
米勒斯先生和穆勒先生已经被警察们送到了医院,作为堕天使城的前任大法官,他这点特权还是有的。然而伊莉雅和菲奥娜就不得不面对警官们的诘问,尽管是出于善心和好意,但是牙仙的故事似乎不是人人都相信,特别是这牙仙和大家所想的都不太一样。
因为要单独询问,所以她们被分开带到了不同的房间内——尽管略有些不同,但是大体陈设总是相似的,一面大而无用的镜子,两张椅子,上面摆着一杯黑色的咖啡和一杯牛奶,旁边放着两块糖,身后正是联邦缔造者梭伦阁下的画像,他向来面容愁苦,愁眉不展,从不开心。
有人敲了敲门,伊莉雅习惯性地喊了请进,才发现这里并不归她管。
“您姓维特根斯坦是吧?”从门外进来的女警官悄声问她,也不等伊莉雅回答,就自顾自坐了下来,“您不介意的话称呼我爱莉希雅就行。”
“好的,爱莉希雅警官。”
总得来说,这位羽族裔的女警官虽然在通常意义上不常见,但是张力上却无可指摘。修长的小腿被黑色的丝袜束缚出了精致的曲线,向上溯源到了精致而刻满力量线条的大腿,工作服设计的很前卫,所以包臀裙也只是将将护住了不该给人看的地方,却若隐若现。
她注意到了伊莉雅打量她的视线,沉湎却没有过于大胆的意味,所以只是把纤细如柳叶的眉毛高高扬起,身后的翅膀稍微一转,就护住了那些引人入胜的境地,只留下紧实的腹部游弋着曲线。
“您说遇到了牙仙,”她谨慎地开口,“是这样吗?”
“场域,菲奥娜说是场域。”
“那您是怎么出来的,”她略微有些好奇,“场域不是你这个位格能...”
“因为场域是按照理论运转,只要找到钥匙...”
“谁告诉你的。”
“我不能说。”
适当的谎言能让人浮想联翩,特别是伊莉雅还特意指了指天,把这个巨大的黑锅甩给了在时钟塔里栖居的某个老狗驴。
“是吗?”爱莉希雅警官摸了摸自己的翅膀,弹走了漆黑的双翼上落下的灰尘,“我倒是想听听您的想法。”
“悉听尊便。”
所以她重复了遍潜藏在口欲期之中的逻辑,这种逻辑是如何蔓延到死亡之上,并且从中确立它的存在。
“天才的想法。”她赞不绝口,看待伊莉雅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您有没有考虑过...”
“没有哦,小阿奎那,”老头双手环抱在胸前,他似乎无时无刻不在,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她还没准备好。”
“但是...”
“没有但是,”他指了指伊莉雅,“我是来带她们走的。”
她还想说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尊崇卡尔阁下的意志。
伊莉雅站起身,给咖啡里加了糖,又添了牛奶,放在了爱莉希雅 阿奎那的面前。
“谢谢。”
她们俩都这么说,显得那么客气。
老头替她开了门,显现出某种莫名其妙的绅士风度,但是伊莉雅完全没有被打动,她深知这背后活着一只怎样的狗驴。
与此同时,她看见菲奥娜同事走了出来,另外一只老狗驴也亦步亦趋,他们相见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一片逻辑的迷雾,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你们走吧,”克莱普斯探长塞给她们几个小包裹,里面叮当作响,是伊莉雅最喜欢的钱了,“到时候你们信息卡里还会有一笔到账,千万别和外面人说。”
她们为什么要说呢?这毫无必要吧。
不过却之不恭,倒是收下的好。
菲奥娜自然地牵起了伊莉雅的手,拽着她往前,那不容拒绝的力量里微微有些濡湿,更多的却是温暖。
“您怎么了?”
伊莉雅想挣开,却毫无办法,她不能和一座山斗争。
“只是想牵着您。”
她理所应当地回答着,却毫无自觉。
有点讨厌。
伊莉雅不能对毫无感情的人加以任何申斥,也就难以发泄太多感情,她只能承受,却不能给予,给予本身只有指向,但是伊莉雅期待回应。
这样隐秘的期待只有在摇摇晃晃本身之中才有意义,伊莉雅在晃动中假装自己在前进,实际上她只是又被堵在了路上。旖旎的阳光从天窗之中带着寒气涌入,却只留下了片刻的温暖,她在呼吸和手指的抽动之间慢慢睡去,灿烂的星光在梦境里有了人形,不再朦胧和悄无声息。
伊莉雅倚在菲奥娜的肩膀,这位没有心的小姐一动不动,呆若木鸡,却有全然的耐心,等着她睡醒。
她的等待有些意义,她说不清为什么非得要等待,等待本身就作为存在样态被给定的。两点钟或者三点钟,都没有什么太多分别,反正要做什么不是太晚就是太早,让她开始等待却刚刚好。
温热的阳光照得灰扑扑的车窗发白,天空焕然一新,只有视线消失的尽头涌动着色彩与风暴。今天早上挂了露水,现在却没那么冷,这会在座椅上铺开四个灰暗、虚假的影子,那是现在的影子还是过去的影子真的不好说,但是的确有了莫名的味道。
菲奥娜觉得她确实像个番茄,酸酸甜甜,有的时候硬,有的时候软,鲜嫩多汁,在各种意义上都是上好的食材——然而每次思及到此,她总会想起她对着脑袋饮弹的那一刻。
她的胸口会莫名其妙的发闷,不是痛楚,而是阻滞,像是气息和思想一起往复,栖居在不可言明的尽头——思想只在语言的内部而成型
,预言限制了我们思索的边界——没有语言,也就没有思维。
她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觉,血液,头发还有肢体都带着刺痛,麻木的钝感在血液的奔涌之下显得格外明显,她摸着自己的脸颊,半晌说不出话,那五个指印在此刻的痛觉突然才鲜明,那时候,她只是觉得麻烦。
“好麻烦啊。”
菲奥娜盯着这个小小的番茄揉着眉心,她不知道为什么乐于相信这颗番茄,在她将子弹送入自己的颅骨时,她甚至没有一丝怀疑,因为她想这么做,而她的确这么做了。
好麻烦啊。
她从没有处理过这种情绪,甚至于烦这个概念也都是新奇的体验,没来由,没指向,她甚至开始了好奇和发问,为什么独独这个时候有如此的感觉。
她伸出手,但是常年的教养逼得她又放下,她开始渴望更进一步的触碰,她好奇那些柔软的脸颊捏起来到底是什么感觉,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开始于好奇,当你开始好奇,世界就逐渐对你敞开,而不是庸碌地被锁进整个世界之中,让常人替你思考。
然而,莫名的胸闷驱散了这种好奇,她觉得恶心,从烦到恶心,却只有一线之隔。要让一件平平无奇的事成为奇迹,必须也只需体会。不管是别人人还是自己总会上当的。
如果把自己当做说书人,他就只生活在自己的故事和别人的故事之中,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全然冷漠的他者,操控自己活着,而且他努力活成他允诺给自己的样子。所以,菲奥娜必须做出选择:生活还是讲述,这是个问题。
她们到了站,菲奥娜摇醒伊莉雅,把她带下了车,她们的手牵着不放,因为菲奥娜只是想牵着她的手——最让她生气的就是她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牵着手,光是她想远远不够,她要找到理由,她们之间必须要有理由。
然后她看见了那只她曾经见过的猫,莉迪亚,她应该叫这个名字,她也很可爱,毛茸茸的耳朵看着就很柔软,但是为什么她手中的女孩在对着莉迪亚在笑?为什么这个笑容不只属于她?
好烦,好烦。
菲奥娜伪装不出精致的温柔,索性松开了手,她们也终于贴在一起。
好烦,好烦。
为什么她们要贴在一起?
她转过身子,面无表情地就走了,和上次完全不一样。
我这是怎么了?
在弄清这一点之前,菲奥娜能一直烦下去。